希帆愣了愣,这才回想起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前头说的话。她虽然后知后觉,却在男子开口的同时,心脏引发七级地震,希帆迅速抬头与对方相望。
多相似的声音啊……
她又想起海伦公子了,想起当初两人之间话题不断,他们说到青湖、说到未来、说到孩子、说到……一些不可能实现的谎言……
不、不对,是错觉,连脸孔都记不真切的自己,怎么还能记得他的声音?没错,她不可能记得、不可能那么深刻,是这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太好听,以至于她把所有美好事物都与海伦公子归类在一起。
希帆飞快否决自己的想象力。
顺利留下小悯之后,璟然拉开椅子邀希帆入座。
希帆一愣,犹豫片刻后才坐下,她靠他靠得有些近,闻到他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青草香,然后又是一怔,傻气再度将她笼罩住。
他身上的味道很熟悉,曾经这样的味道与茉莉花香交融,伴她夜夜好眠,难道……又是错觉?她错觉海伦公子回到自己身边?还是错觉又将他认为是海伦公子?
有点混乱、有些迟钝,她的脑袋不清晰,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不断当机?难道是因为是四月初六,是她人生的转折点?
小悯的声音拉回她游离的心思——
“娘,大叔很喜欢白雪公主呢,他还问我小矮人是不是从倭国来的?倭国在哪儿?娘知道吗?大叔说那里的人生性残暴、喜欢屠戮抢夺,是朝廷的心头之患,可是咱们的小矮人性情善良,很乐意帮助白雪公主呀。”
“或许是白雪公主长得太美丽,就算小矮人性格残暴,也忍不住喜欢吧。”子晨走过来插话。
她看看小悯,又看看这位客官,觉得他们长得好像。
希帆无法解释小矮人的血统品种,只好回答,“不能一竿子打翻满船人,谁敢说倭国就没好人,难道咱们国家里个个都是好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很多时候立场不同、看法不同,就会出现不同的作法。
“好比那些沿海侵扰人民的倭寇,在咱们眼里他们是贼、是强盗,可抢得金银返家的他们,在乡人的目光中就是替他们挣得几餐饱饭的英雄,值得光荣、骄傲,因此面对汹涌波涛、面对朝廷官兵,亦不能教他们退却。
“天底下人人都希望自己被赞扬、崇敬,没有人天生立志当坏蛋,也许他们的行事于我们是伤,但于他们却是生存下去的力量,如果不残暴就无法生存,你我是否也会选择残暴?”
希帆被自己的滔滔不绝吓到了,那是面对海伦公子才会出现的多嘴,为什么面对一个陌生的客人她也……不对劲,今天的自己跳针又当机,应该送修。
“所以为了让他们可以生存,朝廷应该大开方便之门,任由他们抢劫我们的百姓?”男人回话。
他没有明说反对,口气却是摆明了不赞同。
希帆望向对方,她不想说话的,她努力不把他和海伦公子联想在一起,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正常,快点恢复正常。
但是看着他,她的话就是不控制的溜到嘴边,“不是,我们的百姓也有生存权,也有不受侵扰的权益。朝廷是用来做什么的?用来保护人民、照料人民,如果发兵可以轻易解决烧杀掳掠的问题,当然很好,如果不行,为什么不要绕点道儿想想其它办法,天底下不是只有以暴制暴这条路,方法还很多。”
“换作你,你会怎么做?”
“广开通商口,让两边的百姓以物易物、以财易物,交换生活所需,做好文化交流,不要把对方当成敌人,学习对方的优点同时,也让我国百姓不至于谈寇色变。”
“你讲得很容易,做起来很困难。”
“是啊,如果不困难,百姓自己做就好啦,干么年年缴大笔税银养一堆文人官臣,不就是期待他们用聪明的脑袋来替百姓解决问题?”
子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认真说道:“我觉得主子的话不对。”
“哪里不对?”希帆失笑的问。
“主子说没有人天生立志当坏蛋,可钱大户天生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夏子筠更是个不知感恩图报的坏蛋,不管他们立不立志,他们就是连骨头都烂透了的大坏蛋,我要是主子,就绝对不放过他们。还有啊,咱们年年缴税银,养出的文人官臣,哪里是用来替百姓解决问题的,根本就是用来欺世霸民的呀。”
子晨每次提到钱大户和夏子筠,就恨得牙痒。
希帆苦笑,手指戳上她的额头,“你啊,去当侠女算了,行侠仗义得看状况的,我只求人家肯放过我,我还敢不放过人家?”人在屋檐下能不低头?难不成她的脑子比砖瓦硬?
“钱大户、夏子筠,他们怎么个坏法?”璟然望向子晨,他在两人的对话中察觉“他的女人被欺负”的讯息。
子晨扬眉,她就等着有人问,好把那两个坏人的历史再说一百遍。
“钱大户是个急色鬼,他瞧上咱们主子,可主子对他不假以辞色,他居然暗中串通夏子筠,里应外合一把火把咱们的铺子烧光光,还想趁乱掳走主子,幸好哥哥机警,没教他们得手。
“可钱大户不死心,仗着他有个当县太爷的表弟,叫什么龚大人的,哼,龚大人?我看龚小人还差不多,他们脸皮比牛皮还厚,死不要脸地三番四次登门,要不是怕了他,想躲开他们,我们又怎么会从青湖搬到这里来?咱们在青湖开的舞仙居可比这里大得多。”
希帆喟叹,可不是吗?当初把钱全投进去,没想到被一把火烧个精光,欲哭无泪啊。
邻居好意收留,却被钱大户频频骚扰、撂狠话,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怎舍得那个……和海伦公子共同的梦想。
第十六章 重逢身边有个他(2)
奉县、青湖、舞仙居?呵呵……他去了几十趟的地方,他在那里长期置下人手,等着她去开店,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原来早让人逼到离开。
好得很,璟然眼底闪过锐利,原来害得他瞎折腾这么多年的人叫做钱大户,他有个当县官的表弟姓龚……是龚宜璋吗?
在桌子底下的手紧握成拳头,青筋暴露。
五年了,他周周转转把江南湖畔的食堂店家一一找遍,希望把她给找回来,没想到一次次希望,却一次次失望,让他不得不转移目标,把范围扩大成全国饭馆。
他查出她又卖给陈记木匠铺几张图纸,换得三千两银。
三千两足够开一间大铺子,因此只要传出些许名声的中、大型饭馆,再远,他都会亲自一探究竟,他相信以她的手艺,定能把生意做得风风光光、举世皆知。
没想到,她窝在这个小小的湖畔、开一间不起眼的小食堂,而理由竟是三千两换得的铺子被一把大火给烧光了。
好啊,不给那个“大户人家”一点颜色瞧瞧,这天底下还有律法吗?
回想半个月前,刘先生提起这间放下食堂。
他说这家饭馆的菜色特殊、口感不坏,但掌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应该不是他要找的人,但即便如此,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他还是来了。
他光顾过一回,确定不是希帆的手艺,他有张挑剔的舌头,细嚼几下真伪立辨。但既是千里迢迢前来,他便把燕子湖畔的饭馆全尝一遍,可他失望了,像过去五年里的每一次经验,死心之余准备前往下一站。
然他的运气好,却在临行前,听到两个妇人正讨论要到放下食堂帮忙的事。
一听到“泡菜饺子”四个字,他的神经被勾紧,紧张得连话都无法说。
刘章见状,连忙上前询问,这才问出来每年的四月初六,放下食堂专卖酸辣汤、泡菜饺子和芋头稞,她们还热心地告诉他们,平日食堂的厨房是子晨姑娘在掌厨,只有每年这一天,大伙儿才可以尝到老板娘的真手艺,如果想尝尝,得天未亮就到食堂门口排队。
四月初六,酸辣汤、泡菜饺子和芋头稞,听到讯息的那一刻,他几乎能够确定,韩希帆就是这家铺子的老板娘。
他的辛苦寻觅终于有了收获!天晓得他是怎样地度日如年的。
于是他来了,从昨儿个子时就在铺子门口等。
铺子门口插上竹竿,拉起绳子,做出排队路线图,看见路线图那刻,他心情飞扬,百分百确定就是希帆,不会错了,因为那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巧思,是百货公司周年庆换来店礼时必须做的事。
只是走到铺子前面,看见那里立了张牌子,写着限量供应,一人限购芋头稞两份、酸辣汤两份、水饺二十颗。
上头的字歪七扭八,应是出自男子之手,当时他像被大石砸上脑门似的,一阵嗡嗡作想,心里头想着的,不是“天底下有这种事,客人想买多少,店家就该供应多少”,而是“这字是谁写的?她身边有男人了”。
她曾经说过,两颗头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把固执摆在同一个男人身上是脑残行为,所以她已经把目标放在别的男人身上?!
她再不相信爱情,对于男人能玩就玩、不能玩就跑?她一朝被蛇咬,从此吃蛇肉、吞蛇胆、背蛇皮包?
越想越怒,他绷紧下巴,准备好满肚子的话打算质问她。
但是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叫做小悯。相信他,当他听到这个名字时,他再度扬起狂怒。
没错,他还记得在从姜媛变成韩希帆的夜里,她嘴里喊的就是这两个字,小悯是谁?她的前男友?她前世的情人?
他非常非常火大,直觉想掳走她、逼问她,要她把所有的事一一交代清楚。
可是小悯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蛋,连说话的神情、骄傲的态度、老气横秋的口吻……都一模一样的像他……
不必滴血认亲,他认下这个儿子。
然而他只开了个头,小悯便叨叨絮絮地把家里人全给交代了。
歪七扭八的字是夏子京写的,希帆是他和夏子晨的救命恩人,这些年希帆身边没有出现过别的男人,当然,有男人喜欢她,谈了条件要她出嫁,她却总是搂住小悯说:“我有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再也无法将就其次。”
儿子在她心中是第一、是最重、是无法取代。
这些讯息像兜头浇下的冰水,在炎热的夏季瞬间熄灭他的满腹怒火,知道她生活里没有其它男人之后,他心安。
现在听到钱大户?!好得很,如果他不将姓龚的、姓钱的连根刨起,明儿个他就砍了自己,去当一条腿的人。
想起希帆被欺负,璟然怒火张扬,目光成了锐利刀子,瞥见他的眼神,希帆终于明白,为什么其它客人不敢与他并桌。
他这是在生气?为什么?因为子晨嘴里的老故事?他是怀抱理想,专为世间打抱不平的侠士?
希帆苦笑摇头,这个时代里,不平之事多了去,独自生活五年,看得多、见识广,未来的人们为恶,还得扯条遮羞布挡一挡,就怕被肉搜、被舆论给压得活不下去。
但在这里,只要钱多势大、地位高,想做坏事?请明目张胆、大大方方,反正大家都胆怯害怕嘛,身为小老百姓,谁不明白祸从口出,谁不晓得自扫门前雪的道理?
五年,足以磨平她的性子,也足以教会她低头,她可不想用自己的委屈惹来好打不平的蜘蛛人,怕只怕他挺身没消灭万恶根源,反而引来绿恶魔,本来只损失一片墙角,两造打起来,她的家会变成残垣断瓦。
是啊,她也变成胆小的死老百姓,长年在屋檐下,她的颈椎已经发生病变,再也无法抬头挺胸。
所以她实时阻止子晨,“别再讲了,已经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还提它作啥?”
子晨下唇咬白,呐呐说道:“才怪,前日……”
见她欲言又止,希帆发觉不对,催促道:“前日怎么了?”
子晨叹口气。“前日我与哥哥上街批货,碰上钱大户的贴身小厮,他认出哥哥,紧拽住哥哥的衣袖不放,说夏子筠想我们兄妹了,哼!谁信他的鬼话,夏子筠根本恨不得将我们给生吞活剥。
“哥哥说这两日铺子忙,先让我别告诉主子,待四月初六过去再提,主子,你说……那个钱大户会不会色心不改?”她忧心忡忡,把手指给扭成麻花卷。
看一眼也忧心忡忡的儿子,他还那么小,就要为自己担心?舍不得呐,希帆叹气,把小悯揽进怀里,问:“他那个当县太爷的表弟中风了没有?”
“中风?”璟然不解,她怎么突然在意起敌人的身体?
他一头雾水,子晨却噗地笑出声,她横希帆一眼,嗔道:“主子,这是在表现你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态度吗?”
“像吗?我其实是在苦中作乐。”她还以为自己的头压得够低,就不会让敌人看到自己,没想到她的敌人是属老鼠的。
璟然用手指敲敲桌面打断两人的话,问道:“有人可以解释一下,县太爷中风和临危不乱有什么关系吗?”
他必须尽快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决定下一步动作。
主子有事、婢子服其劳,子晨很乐意向璟然解释。
“县太爷姓龚,比水桶还胖,三个哥哥迭起来都没有他壮硕,站着直喘,走两步就得歇腿,坐到一把好椅子,三息之内必定入睡。
“我们离开青湖那天,哥哥问主子,咱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主子说县太爷中风当天。我们把这事当成笑话,没想到主子还记得。”
“所以只要让县太爷中风就行了?”别的不好说,只要扯到官场,他可以做的事就多了,一抹自信在眼底滑过。
“可以吗?有法子让县太爷中风?!”子晨把对方的话当真,一双眼睛瞠得又圆又亮。
希帆定定的望着对方,无法将他的话当玩笑,他似乎非常认真。
这样不好,她不喜欢惹事,一个寡妇带着儿子讨一份平静生活并不容易,她不想、更不愿易惹出风波。
“你可千万别做傻事,谁晓得钱老爷背后除一个县太爷之外,还有没有别人?说不定支持他胡作非为的是一整个势力集团,咱们就一间小店铺,干么去招惹恶徒?如果他们再来,咱们再搬家不就成了。”
“可万一躲不掉呢?”
子晨的忧心忡忡感染了小悯,他虽没插话,希帆却感受到他的焦虑。
“还没发生的事干么穷担心?行了,别在小悯面前说这种事。”
她给子晨一个眼神示意,搂搂儿子,低声安慰他,“娘可以处理的,娘会保护好小悯,小悯别担心。”她伸手揉散儿子凝聚在眉间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