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妹跪在大马路上,身前一张草席覆盖着一个男人,草席又破又短,死人的手脚都露出来了,上面已经长满尸斑,腐烂的恶臭味让人蹙眉,而草席旁边竖着一块木片,上头写着“卖身葬父”。
字迹歪歪扭扭、缺横少撇的,要不是希帆有丰富的看电视经验,大概无法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给了银子,心里却是满腹疑问,以子筠的长相要高价卖出并不困难,三姊弟怎么会把老爸放到快长蛆?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从子晨嘴里解开疑惑。原来子筠和子京、子晨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子筠的母亲是正室,子京和子晨的母亲是继室,换言之,子筠是所谓的嫡长女,在家中身分自然高人一等。
父亲工作得意的时候,三个孩子的待遇相差不大,但后来子京、子晨的母亲过世,父亲生病、家道中落,子筠掌家,两个小的虽没被家暴,但心理承受的折磨没有少过。
子筠不善理财,吃吃喝喝加打扮,家里的钱很快就坐吃山空,她完全不理会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琐事,只想靠着借贷度日,她一门心思全放在“如何趁着爹爹还能呼吸之前,赶紧寻个好人家出嫁”。
没想到天不从人愿,媒人刚进家门,爹爹就往奈何桥狂奔。
亲事作罢、讨债的又上门,她只好顺从弟弟的意思卖身葬父。
父亲知道长女性情,死前非要子京承诺绝对不丢下姊姊,所以子京开出的条件是“要就三人齐买,否则不卖”。
而这个该死的条件,阻止了子筠和富家老爷建立关系的大好机会。
总之到最后,希帆带着两女一男和一辆马车离开了。
第十五章 放下食堂老板娘(2)
他们原本落脚的地方不是燕子湖,而是奉县青湖,希帆盘下一家店,开起饭馆,饭馆的名字叫做“舞仙居”,她还特地花了钱,让人在门口植上一排柳树,可惜等不及它们长大,希帆就搬家了。
事情是这样的发生的。
子筠卖相好,物尽其才,希帆让她在铺面上招呼客人,也多躬她,生意刚开张,虽然称不上客朋满座却也不算差。
希帆相当满意,她没想过大放大鸣、日赚斗金,女强人的日子前辈子她过得多了,此生她只想安安稳稳守着一间店、守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就行。
所以她和子晨在厨房里掌灶,把柜台交给子筠、子京两姊弟掌管,希帆到店面上的机会并不多,却没想到长相还是给希帆惹了祸。
子筠是什么时候和钱大户勾搭上,什么时候两人开始秘密交易,什么时候谈好条件,只要她帮忙把希帆掳回钱家,子筠就能当上姨娘。
这些没有人知道。
也许是怀孕让希帆有点嗜睡、有些迟钝,才会缺乏敏锐的观察力,总之直到那个失火的夜里,她才晓得子筠比她弟弟妹妹嘴里形容得更可恶。
其实具备现代灵魂的她,绝对认同人应该自私一点、主观一点、少替别人考虑一点,她真的不认为子筠有太大的性格瑕疵,直到事发。
深夜大火,被迷药迷昏的希帆睡得沉,要不是子晨、子京警觉,喊来左右邻居把绑人的家丁给拦住,或许那个晚上她真的会进了钱家后院。
但她可不是被男人睡上一次就会死心塌地的女人,依她的个性,大概会弄个鱼死网破,把钱大户搞得家破人亡吧。
而也是那个晚上,子筠失踪了。
有邻居告诉他们,曾经在钱大户家里见到子筠,听说她没当上姨娘,却变成一个供人泄欲的通房丫头,不过主母给了她一条好管道,说是只要能替钱大户生下儿子,就可以晋身姨娘宝座。
钱大户已年近四十,膝下犹虚。
那是子筠的选择,希帆没意见,她有意见的是钱大户的无法无天,她想过要告官、想过要搜集证据,也想过要大闹一场。
但在确定当地的县太爷龚宜璋是钱大户的表亲,年年受钱家供养,这里的法律不是砍坏人而是照顾有钱人,希帆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虽然不能混得风生水起,不能像别人家的穿越女,一混就混进皇宫里,至少她要混出一份安定生活,让孩子可以平平安安的长大。
所以她搬家,都是江南、都是奉县,却从青湖搬到燕子湖。
湖是小了一点,风光湖色也略逊几分,但是也有垂杨柳,也有歌女画舫,春天依旧遍地鲜花,生活机能样样不缺。放宽条件,燕子湖可以称得上是个好山、好水、养人的好地方。
她依然经营饭馆,不过名字改了,从舞仙居变成“放下食堂”,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安排一场大火,烧掉她和海伦公子的梦想。
“主子,咱们为什么不直接把那几样菜放在菜单里?”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子晨开口问。
他们已经连续卖了四年泡菜饺子、芋头稞和酸辣汤,口味好,生意更是好到让人眼红。
第一年,知道的人少,早上生意普通,下午就涌进人潮,把备下的饺子、芋头稞和酸辣汤买光。之后几天,都有人上门来,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明年四月初六请早。”
第二年出现抢购人潮,中午不到,生意就结束了。后面这两年,情况更严重,清早店刚开张就有人排队,他们的备料一年比一年多,却还是不够卖。
子晨不明白,这么好赚钱的事儿,主子干么不天天做?非要等到四月初六才卖一回?
希帆莞尔笑开,敷衍道:“物稀为贵,如果天天卖,能有这么好的生意。”
才怪!子晨吐吐舌头,好东西就是会有人喜欢、有人爱。
“主子,我被邻居嫂子念过好几回,要不今年多做一点,嘉惠左邻右舍好不好?”
希帆微笑,“料是你备的,问我做什么?”
“太好了!”子晨一拍手,下楼准备告诉左邻右舍这个好消息。
还是个大孩子呐,希帆叹气,低下头继续教儿子练大字。
她起了个大早,清醒的时候,月亮还斜斜地挂在天边,依旧满空星辰。
子晨说得没错,每年的四月初六,生意好到令人发指,排队的人龙从店门口一路排到湖畔,绕个几圈再绕回来,大有百货公司周年庆的感觉。
每年都有人因为买不到而发怒,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希帆能用上的办法都用了,提高价钱、限量购买、发号码牌……但情况并未因此而改善,他们只好多雇几个熟识的邻居来帮忙,因此每年的量都做得比前一年多。
厨房里热火朝天,包饺子的大婶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一个个低着头、两手忙不停。
希帆拌着馅料,一盆一盆的,没多久功夫就变成一盘盘水饺。
子京把蒸好的芋头稞送到铺子前面,一屉一屉、越堆越高,热腾腾的稞、飘散出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
几大锅又酸又辣的酸辣汤熬成,刺激得满厨房的人深吸好几口气。
忙碌时时间过得飞快,月亮西沉、太阳初升,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亮了每张饱含笑意的脸。
辰时一到,子晨、子京和希帆不约而同放下手边的活儿,走到铺子前。
今天前头需要更多人手,虽然铺面不大,只有七、八张桌面,但门一打开就有人迫不及待进门占位。
已经会认字写字的小悯拿着菜单到各桌,让大伙儿点餐,没位子可坐的,有人选择买回家,也有人选择在旁边等候,但前者占了近九成。
泡菜饺子有人买生的回家,有人买煮好的,一路吃、一路走回去。
子晨负责下饺子,子京负责装餐食,希帆负责结帐,有帮手小悯在,今年子京不至于忙到分身乏术。
“晨姨,第三桌要二十颗饺子、一碗酸辣汤和两份芋头稞。”小悯扬声,希帆迅速抬头朝第三桌望去多看两眼。
为节省时间,通常一张桌子会坐三到四个人,就算只有单身前来,也会别人的期盼目光中让出半张桌子。
但让希帆特别注目的理由是,竟然没有人去和他合桌?是那人长得很吓人还是气势惊人?
希帆没时间深究这个问题,因为下一个排队结帐的客人已经站到她跟前。
一个接一个,他们忙得连头都没办法抬起来,直到午时刚过,子京大喊一声,“不子意思,全卖完了,明年四月初六大家请早。”
几声零星的叹气声传来,希帆吐出口长气,揉揉发酸的臂膀。
饺子是最早卖完的,训练有素的子晨指挥若定,把厨房里的大婶们支使得团团转,打扫厨房的、洗锅碗瓢盆的、整理铺面的,大伙儿都等着希帆算好帐给大家发薪水。
放下食堂平均一天的利润是十几到二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够他们一家四口过上丰裕日子,每年还能存上几百两。
但每到四月初六这天,他们都能卖到二百两左右,那可是平日的十几倍呢,要不是主子一年只卖一天,说不定他们早就赚得钵满盆溢,住大豪宅了。
手上的活儿都忙得差不多,大伙儿围着希帆,看着她手里的算盘打得答答响,二十双眼睛全盯着那本帐簿,脸上净是崇拜之情。
好厉害哦,老板娘能文能武,既能下厨房又能算帐,娶到这种媳妇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真不晓得她的夫家心里是怎么想的,竟舍得把这么好的媳妇给赶出家门?
希帆拨好最后一颗算盘珠子,把数字写在最后一页。
“各位大婶、嫂子,今儿个共卖掉二百六十七两,扣掉肉菜油炭和各位一人一两的工钱,还有一百八十三两,当中的一成就是十八两三,今儿个来帮忙的有二十位,不如就提拨二十两,除工钱一两之外,大家再得一两红利,待会儿子京会算给大家。”
听见希帆的话,大伙儿乐得直笑。
二两银子?那可是一个好绣娘将近一个月的俸给,陈家丫头在大户人家从小丫鬟做到贴身丫鬟,月银也就一两银子,她们不过来这里帮个三、五天就能挣这么多钱,谁不乐着?
人人都喜欢帮老板娘做事,她不但慷慨,银子给得大方,对人还亲切得不得了。
真希望老板娘改变心意,放下食堂天天卖泡菜饺子,那么她们啥事都不做,就在这食堂里待着,两、三年功夫,人人都可以起大屋啦。
“各位婶婶嫂子,到我这里来领银子吧。”
子京嗓子一喊,围着希帆的妇人们全靠到子京身前。
希帆压着后颈,仰头转动头部,酸得好厉害,她有年纪了,禁不起这样折腾,待会儿得泡泡热水澡去去乏。
捣住嘴,打个小呵欠,希帆举目望向铺里,发现还有客人没走。
是……刚刚那个自己多看两眼的第三桌客人?他从开张到现在都没离开?会不会坐太久?
小悯正兴高采烈的在同他说话,他听得很专注,目光聚在小悯脸上、身体微微向前倾,偶尔点点头表示赞同,偶尔插入几句话,帮助小悯接续话题,他是个满分的倾听者,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倾听态度,都会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阖上账册,希帆朝第三桌的方向走去。
第十六章 重逢身边有个他(1)
小悯说得眉飞色舞的,不晓得在炫耀什么事。
“……我喜欢读书,可不是因为里头有什么颜如玉、黄金屋的。”
听见这话,希帆差点儿喷笑,小屁孩,讲话干么老气横秋的,就算有颜如玉在跟前,他也只是个小孩,要说他为颜如玉而念书真是见鬼了。
“不然是为什么?”
男人开口,希帆的视线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他发现了,却依然认真地听着小悯说话,假装没看见她,事实上,他一颗心跳得很激狂,眼睛虽然注视着孩子,耳朵却细细倾听她的脚步声,期待她的反应。
希帆打量对方,他的脸微方,唇很性感,有让人想一亲芳泽的欲望,他的鼻梁很挺,一双眼睛炯然有神,一对浓墨的斜飞剑眉安在额间,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不是刻意的,但那张性感的唇……让她想起另一个男人。
海伦公子,她没见过他张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双像他这般吸引人、饱含智慧的眼睛?
轻摇头、微吸气,这种习惯不好,她不应该老在别的男人身上寻找和他相似的痕迹,何况……她找的是对的吗?
虽然严重程度还称不上眼盲,但她认人的能力的确很糟糕,同样一张脸看上好几次,方能记得住,要是离得久了,要再回想就有程度上的困难,而她与他已经分离足足五年了!
她想,自己根本不记得他的脸,那些寻找、那些相似,只是她幻想出来的思念。
男人在笑,与一个小孩对话,他用了相当大的诚意,难怪小悯喜欢他,会找他说话。
她总是忙,能静下心来陪伴小悯的时间不是用来教导他、就是叮嘱他,再不就是照顾他瘦弱的身子,很少有机会这样听他胡说八道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娘说,聪明的人是因为累积别人没有的智慧,而书册恰恰是那些聪明人写的,把天底下的书都读通、读透了,我便也把天底下聪明人的智慧全给累积起来。”他自信满满的说。
好大的口气,希帆郑重怀疑,自己怎么会养出这种小孩。
她走到桌边,拍拍儿子的肩膀道:“小悯,别打扰客人了,先上楼去了。”
客人?!她居然说他是客人!怒火冲上脑门,他把脸转向她,刻意让她看清自己。
她对他微笑,然后满脸满眼的……陌生?!
深吸气,这时候他必须用极大的自制力来控住自己。他不打女人的,更别说打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是申璟然,整整找了她韩希帆五年的申璟然!
她的陌生感导致他的心重创、情重创、感觉重创,他被莫名其妙地狠揍了好多拳,只能躺在地上苟延残喘。
璟然咬牙望向希帆,一副想把她生吞活剥似的模样,可希帆没有半点知觉,弯着身温柔地对儿子说话。
“小悯乖,你先到楼上写字,娘把铺面整理好就上去。”
这铺子还算大,分上下两层,楼下是铺面和厨房,后面还有一块不小的院子,楼上隔成四间房,原本子京、子晨、小悯和希帆一人一间刚刚好,但小悯一入夜就抱着枕头敲开娘的房门,窝进娘的床铺,抱着娘软软香香的身子,叨叨絮絮不停说话,而希帆往往听着听着就睡得不省人事。
即使如此,小悯还是不愿舍弃亲密的亲子时光,于是希帆把小悯搬到自己屋里,腾出一间空房租出去,包吃包住包打扫,比一般客栈贵了点儿,但熟门熟路的老客人都知道,怎么样也得住在放下食堂,不说别的,光是三餐吃食就比客栈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