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大盗?”那天他昏迷过去,并不知有官差到过破庙的事。
她将那天陈捕快他们奉令搜捕江洋大盗的事告诉他,又道:“所以我猜想,说不定你遇上的盗匪就是这江洋大盗。”
闻言,君连笙眸里掠过一丝阴鸷。这么巧,在他遭刺客刺杀时,正好有江洋大盗流窜到附近。他怀疑也许是对方没见着他的尸首,所以才会以抓捕江洋大盗的名义,想藉由本地官府的人手来搜捕他,欲置他于死地。
先前看在父王的面上,他一再对他们母子隐忍退让,却仍无法唤回他们的良心,步步紧逼,此番甚至趁他出来为病重的父王寻访名医时,对他下手。
这回他们没能杀死他,等他返回京城,他绝不会再对他们留情。
见他吃完粥,蝶儿起身接过空碗,搁到一旁,接着拿起金创药要为他上药。
“公子,你把上衣脱了,我好帮你上药。”
大运王朝,民风开放,并不会严苛的要求女子守贞守节,纵然她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替一个男子上药,也没人会觉得不对。
且前两天他昏迷不醒时,便是她替他更衣换药,不该看的在那时都已看过,也害羞过了。
倒是君连笙略一迟疑,才依着她的交代,脱去身上那件不太合身的白色寝衣,袒露上身让她上药。
她拿着干净的布巾,将昨日替他敷的药先清理干净,再将金创药敷在他的伤口上,一边絮絮叨叨的告诉他这两日的事。
“先前静若师太见你这胸前两道伤和背上那道伤深及骨头,便用羊肠线替你把伤口缝起来,这样能让你的伤口早点痊愈。还有呀,你这两日一直昏迷着,高烧不退,昨日静若师太熬了一种药草,让我喂你喝,喝下后,今儿一早你的烧便退了,静若师太的医术当真了得。”
“静若师太的医术很高明?”君连笙心思一动,嗓音嘶哑的问。
他是听说昭明城附近有一名医,医术精湛,但性情古怪,不轻易出手替人诊治,所以才亲自前来相请,莫非此人就是静若师太?
提起静若师太,蝶儿语气里满是钦慕之情,“那还用说,不少人都慕名前来求医呢。你能遇到静若师太,可是你的福气,要不以你这么重的伤势,能不能再醒过来可难说。”
君连笙颔首,“待我伤愈,定会重重酬谢静若师太。”他心中盘算着待他痊愈后,要请这位师太一同前往京城,替病重的父王诊治。话末,他接着看向她,诚心诚意的拱手致谢,“也要多谢姑娘援手搭救,否则只怕我已伤重死在那处破庙里。”
蝶儿笑咪咪的摆摆手,“不用客气啦,我跟着庵里的师姑及师太吃斋念佛,哪能见死不救,我这就去替你抓药了。”
蝶儿是个爱笑又心善的姑娘,在君连笙养伤期间,除了为他熬药上药,也常陪着他说话,为他解闷。
从她的话里,他得知她在两岁时,便随着母亲来到这座名为无心庵的尼庵。
她母亲体弱多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小小年纪就开始照顾病弱的母亲,除此之外,她也常帮着寺里的尼姑们干活打杂,平日里,还要去城里接些针线活来挣钱。
君连笙原以为她爹已身故,所以母女俩才会相依为命,沦落在这尼庵里寄人篱下。
不想她却告诉他,“我娘说我爹还活着,只是因着一些缘故,所以娘才会带着我离开爹。”
这日晌午,她端着替他熬好的药过来时,一脸兴高采烈。
“蝶儿什么事这么高兴?”几日下来,他与她已熟稔到直呼她的闺名。这阵子多亏有她常来陪伴他,令他阴郁的心情舒朗了几分。
她眉开眼笑,两只明亮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我娘说她已写信给我爹,告诉他我们母女俩在这儿,我爹可能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我们回去团聚。”
见她这般欣喜,他也为她感到高兴,“是吗?那真是恭喜你了。”
她捧着脸颊,又欢喜又不安的说着,“我很小就离开我爹,早已不记得我爹长什么模样,你说我见到我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她不等他答腔,便自问自答,“是要说这么多年不见我很想他?还是规规矩矩的朝他行礼,矜持的喊他一声‘爹’,什么都别多说?”
她性子活泼开朗,君连笙想象着她板着脸,矜持喊爹的模样,不禁嘴角抿着笑说:“届时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无须想这么多,在许久未谋面的父亲面前,真情流露,本是人之常情。”
觉得他说得有理,她颔首,“那我就听连大哥的话,不多想了,等届时看到爹再说。”因他年长她数岁,熟稔后,她就以连大哥相称。
喝完药,他起身道:“我想出去走走。”在这里养伤也有六、七日了,一直闷在屋子里,今日他觉得精神已恢复不少,想出去透透气。
蝶儿点点头,“今儿个雪停了,阳光也露了脸,出去晒晒太阳也好。”她为他拿来一件陈旧的墨色斗篷替他仔细披上,她自个儿身上也披着一件驼色的斗篷。
她走在前面,推开房门,一阵霜风刮进来,她瑟缩的拢了拢斗篷的前襟,想了想回头说了句,“外头虽有阳光,但风有点大,要不还是别出去了?”她怕他身子还未痊愈,再吹了风,受了寒可不好。
君连笙瞅了眼外头那白亮的冬阳,摇头表示,“这点冷风无妨,在屋里躺了几天,身子都僵了,我想四处走走活络一下筋骨。”
数日前,在她进城替他抓药时,他托她送了封信到驿站去,算算时间,外祖父应已收到他的信,再过不久,就会派人前来接他。他能留在无心庵的时间已不多,这几日一直在房里疗伤,离开前,他想趁这机会看看这座尼庵。
“好吧,那咱们别走远,在附近走走就好,要是你觉得冷,咱们就回屋去。”担心他身子虚,她抬手扶着他的手臂,走在他身旁。
她打小在庵里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时的指着一棵树或是一株花说那是谁种下的。
瞧见哪个师姑,也会向他介绍。
她脸上总是带着笑,像个无忧无愁的姑娘,清亮的嗓音在他耳旁轻轻说着,宛如黄莺啼鸣,悦耳却不聒噪。
来到一棵树下,虽值隆冬,但这棵老树仍枝繁叶茂,她指着枝桠上的两只雀鸟说:“这两只雀鸟春天时会飞走,可一到秋天就会回来庵里过冬哦。每回回来还会下一窝蛋,待雏鸟孵出来,等它们学会飞的时候,就会跟着爹娘一起飞走。不过也不知为何,我从未见过它们的孩子跟着这两只雀鸟飞回来,每年回来的都只有它们俩呢。”
说到这儿,她笑了笑,“我娘曾说鸟儿尚且如此多情,比翼双飞不离不弃,而人却不如鸟,能痴情相守,深情不悔者少。希望将来我与我未来的夫君,也能如那雀鸟一样,比翼双飞不离不弃。”她说着这话时,脸庞上流露出一抹期盼和娇羞,睇看了他一眼。
君连笙抬目望着枝桠上那对依偎在一块的雀鸟,想起母亲过世前也与父王十分恩爱,可母亲病故不久,父王便再续了弦,而后,把对母亲的疼宠都给了继母。
人心易变,痴心难求,但对这位挽救他于危难之中的姑娘,她的愿望……他会替她实现。
数日后,君连笙的外祖父派人前来接他。
蝶儿依依不舍的与他告别。
离开前,他仍没有将真实的身分相告,因为他从外祖父派来的人那里得知了父王病逝的消息,他急着返京奔丧,匆促间他没能跟她说太多,只告诉她等他处理完家里的事,就来看她,短暂告别后就动身。
回京后,君连笙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料理完府里的事,从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那里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爵位和家业。
而后他亲自回到无心庵,一来是为报答静若师太的救治之恩,二来是为了探望她,没想到却得知她与她母亲已被其父派来的人接走了。
“织娘不曾提过自个儿的家乡,也没说起过蝶儿她爹是谁,那派来接她们的人不肯留下地址,所以她们母女眼下究竟在哪里,我们也不得而知。”庵里的师姑这么说道。
“蝶儿不曾写信回庵里吗?”他再问。
“离开前,她曾说会写信回来,可她这一走两个多月,庵里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来信。”
此后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寻她,迟迟打探不到她的下落,直到一年前,终于打听到她的消息,却是为时已晚,她已在三年前病殁。
她化为这方绢帕上的蝶儿,飞进他心里,从此在那里停驻,让他永远铭记住曾经有个姑娘,笑若春阳的对着他说——
“希望将来我与我未来的夫君,也能如那雀鸟一样,比翼双飞,不离不弃。”
第2章(1)
自打拜堂后,杜紫芯未曾再见过君连笙,被他如此冷待,本就为情所伤的她,更是暗自神伤,自怜自艾,满心幽怨。
君连笙不想结这个亲,她又何尝愿意嫁,她本有心上人,奈何父母认为对方的身分匹配不上杜家,硬生生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
情郎被逼着另娶他人,而她则被迫嫁进康福郡王府。
她虽心灰意冷,满心不愿,但在婚事定下来后也只能接受,希冀着嫁进郡王府后,纵使无法与夫君情投意合,起码也能相敬如宾。
可君连笙这两个多月来的冷落,让她仅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在数月前得知情郎另娶后就抑郁的心思,郁结更深,难以舒展,因此月前染了风寒,便一病不起。
眼见她病情一日一日加重,连进了汤药都不见起色,可把陪着她嫁进王府的奶娘给急坏了。
传来太医诊治后,太医表示,“王妃这是肝郁阴虚,情志不舒,心神不宁,以至于药石罔效。要治好她,须先排解她的愁绪,化除她的心病,否则服用再多的汤药也无用。”
赵嬷嬷满脸忧容,“那该怎么做?”王妃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自是明白她心病所在,她曾三番两次试着开解王妃,却毫无用处,如今也束手无策。
“我开帖疏肝理气的药给王妃,不过心病仍须心药医,唯有令王妃郁结的心绪舒展开来,再配合服食汤药,才能令病情好转。”至于王妃的心病是什么,能不能开导王妃,化开她的心结,就不是他这个太医能力所及了。
送走太医,赵嬷嬷愁眉不展的望着昏睡中的主子,无须太医言明,她也察觉得出来王妃似乎没有什么求生意志,才会导致她病情越来越严重。
她没想到王妃会如此痴恋着简世杰,为他伤心到这种地步。
当初老爷在得知王妃与简世杰竟互许终生时,怒不可遏的棒打鸳鸯,逼着两人分开,简家更是在老爷的逼迫下,匆匆为儿子娶了个媳妇,以表明自家儿子绝无意高攀杜家之意。
当时得知这事,王妃心碎的流了一夜的泪,后来皇上赐婚,命她嫁给康福郡王。皇命难违,她纵使不愿,也不能抗旨不嫁,好不容易在夫人和她的相继劝解下,王妃才渐渐认命,接受了这桩婚事。
哪里知道嫁进康福郡王府后,竟遭到王爷如此冷待,早已心灰意冷的王妃才会生无可恋,郁结难解,一病不起。
不久,婢女端来煎好的汤药,赵嬷嬷小心扶起仍在昏睡中的杜紫芯,想将汤药喂进她嘴里,可喂进去的汤药都被她吐了出来。
见状,赵嬷嬷满脸忧色,在她耳边劝解道:“王妃,奴婢知道您这段时间受了不少委屈,可您想想素来疼爱您的夫人,您若就这么撒手去了,夫人该有多伤心哪,就算不为了您自个儿,为了夫人,您也该振作起来啊。”
杜紫芯仍是不言不语的紧闭着双眼,一点也没有转醒的迹象。
三日后的夜里,一名婢女想为她净身擦脸,忽地发觉似是探不到王妃的鼻息,她吓得惊叫了声,探手试了试,发现王妃确实已没了气息,她慌张的去请来赵嬷嬷。
正在用晚饭的赵嬷嬷匆忙赶过来,惊骇的往杜紫芯的鼻端探去,须臾,又再抬手按在她的颈侧,不悦的回头指责那婢女,“王妃分明还好端端的,你怎么瞎说?”
“可方才王妃确实没了气息。”那婢女一脸无辜,瞅向王妃的胸前,见先前没了动静的胸口处,此时竟恢复了规律的起伏,一时之间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她看错了?
“定是你一时看走眼了,差点把我给吓死,还以为王妃真没气了。”赵嬷嬷这么说着,抬起肉肉的手掌拍了拍胸脯,接着横眉竖目的戳了戳那婢女的额头,警告她,“暂且饶过你一回,下次再这般没弄清楚情况就大呼小叫,我可饶不了你。”她伺候着王妃长大,心里早把王妃当成自个儿的女儿看待,不容许有人这般咒她。
她话刚说完,就见那婢女瞪大眼,面露惊喜的指着床榻上的人。
“王妃醒了!”
赵嬷嬷连忙回过头,果然望见昏睡了多日的主子终于睁开了双眼,她欣喜道:“王妃您可醒了,这几天可把奴婢给急坏了。”
神魂浑浑噩噩的在黄泉飘荡了三年,就在她渐渐连自个儿是谁都要记不得的时候,邵望蝶没想到,她竟忽然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道给推进了这具身子里,顶替了已没气息的原身活了下来。
刚复活的那头一、两天,她神志仍迷糊不清,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而后意识渐渐清明,才醒悟她是在这叫杜紫芯的姑娘身上复生了。
透过这具身子,她窥看到了杜紫芯残留的些许记忆,得知这女子是因无法与情郎厮守,被迫嫁给别人,为情所苦,生无可恋,所以一心求死,而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刻,自己借着她的身子重生了。
她不赞同这女子为了这种事便存了死志,但若非因此,她也没办法再活一世。
由于魂魄飘荡太久,过往的很多事她都记不清了。
如今唯一还记得的是,在她离开无心庵后那一年发生的事,先是娘被毒死,而后她被父亲和继母献给一名亲王的世子,惨遭凌虐而死。
思及生前最后那一年的遭遇,她满腔恨意,既然她再重活了一世,那么前生的仇,她定要亲手一一回报。
她要让害死她和娘的那些人都不得好死!
深夜时分,她下了床榻,赤着双足走到窗前,望着悬在树梢的月娘,满目嗔恨的低语,“邵望蝶已死,今后我不再是邵望蝶,我是杜紫芯,我活着回来向你们索命了,害了我和娘的,我一个都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