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屋外的魏老头正用大扫帚把沙土扫在斑斑血迹上头,又把血手印擦掉,掩去有人来过的痕迹。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段玉聿嘴巴不正经,知道夏和若一心想和他撇清关系,内心的恶趣味又冒出头,出言调笑。
夏和若一听跳得老远,一张脸白得像纸。「不用、不用,施恩不望报,你记得离我远一点就是报恩。」
她好不容易重活了一回,怎能因被某人波及而化为乌有,任何危险都要避免。
「可我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一定要报。」有仇不报难为人,有恩不还不是人,她救了他是事实。
此时的段玉聿还有心思想着,真是有缘,孽缘,若是长英在的话,肯定会跳脚的说「怎么又是她,阴魂不散」。
其实夏和若也在想,真是太不幸了,都已经到了城外,为什么还会碰见他?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把人救了。
是她上辈子没烧高香吗?这才引来一连串的诡异事件,让她的重生之路充满不平静和惊险。
「我是家有闺训的小户千金,不能随便和男人有什么牵扯。」当她好骗吗?她好歹是活过两世的人。
夏和若在面对外人时,胆子总小上那么一点点,裹足不前,但是遇上段玉聿时,她的怯色好像一下子不见了,不但敢和他侃侃而谈,还能大小声对呛,似乎是知道拥有白光的人不会伤害她。
「我是随便的男人吗?」他挑眉,神情带了一抹戏谑。
「你怎么会不随便?那天闯进我家库房的人是不是你?你把酒全给搬光了。」她一直怀疑是他,但不敢确定,谁会半夜三更闯入他人宅子搬酒,简直太荒谬了。
当时满是醉意,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夏和若感觉自己被抱起,她恍恍惚惚的_睁开眼,隐约看见段玉聿好看的侧脸。
但她醉得太厉害了,以为自己看见幻相,一沾床便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日正当中才醒来,头疼地想不起发生什么事。
等人稍微舒爽时,她方瞧见梳妆台上多了一张一百两银票,银票底下压了一张素花笺,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下一行字——
买酒钱。
她一惊,连忙带同样宿醉的幽草到荒僻的库房I看,她们忙了一夜才装好的酒坛子一个也没留下,空无一物……
不,还有一口大缸。
见状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离开库房,许久不再提起,也冷了酿酒的心情,担心会出事。
因此她更下定决心要买个属于自己的酒坊,有个酿酒的好去处,能光明正大的酿酒,她不用提心吊胆自个儿的秘密会被人得知,也不怕盗酒贼来无影、去无踪的进出。
一想到那夜的事,夏和若不禁面上一热,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被个男人抱在怀里,任谁都要面红耳赤。
幸好段玉聿的伤让他的敏锐不如往昔,未发觉她的异状。
「你说呢?」他不言明,让她猫爪挠心似的瞎猜。
夏和若小嘴一抿。「我猜就是你,一个随便的人,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拿了就走,形同匪类。」
他想笑,想继续逗着她取乐,可伤处一抽一抽的痛,让他眉头一拧。「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你该在意的是我的伤,这箭再不取出来,恐怕一会儿我就没命和你争辩。」
夏和若小脸白了白,指尖轻颤。「你……你不会要我帮你拔箭吧?」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他别无选择。
「我叫魏老头来……」
她刚要提足往外跑,玉白的皓腕突被捉住,力道之大,竟有点钻心的疼。
「不,我只信你。」黑瞳幽深如墨,盯得人心头发颤。
「我……我不敢……」看了一眼狰狞的伤口,她的脸更白了,几乎全无血色,冷意一阵阵窜上身子。
段玉聿声一冷,用仅剩的力气将人拉近,她的脸和他相距不到一寸,温热的气息喷向脸上。「不敢也得敢,我可是把命交到你手上,你不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段玉聿,你不能强人所难。」她怕极了,万一他没活成,她岂不是成了杀人凶手。他笑了。「你是第一个敢连名带姓喊我的人,连我父……小酒娘,胆子不小。」
他父皇、皇兄两代帝王都不曾喊过他的名字,一个小二十四的唤着,一个直接称呼他的封号,好像他的名字并不存在。
「我姓夏。」她不厌烦的纠正。
「做不做?」他没耐性和她兜圈子。
他突地一喝,吓了一跳的夏和若想都没想。「做。」
她是真的吓到了,白得吓人的脸色还没恢复,等到她发现自己答应了什么,又一脸懊悔不已,想要反悔。
「我怎么说,你怎么做。」真可笑,在生死存亡之际,他身边居然只有一个她,再无他人。
当时他与手下走出林子,追兵追至,为了将追兵引开,千夜、长英留下来与人缠斗,而他则绕着林子边缘,走向几里外不到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在所有的房屋中,他独独挑上独自建在山脚下的小作坊,主要是墙够高,足以掩蔽他的身影。
谁知千山万水中,她竟然也在。
「我不……」
没让她开口,段玉聿习惯性下达指令。「把箭头往外推,倒勾的地方一口气推出,不要停。」
「我……我没力气……」箭在肉里,她哪办得到。
「我帮你。」
他面不改色的捉住她的手,以掌心抵住断箭处,厚实的双手往后一拉,细嫩的小手按住断箭推进……
一声闷哼,豆大的汗珠自段玉聿额头滴落。
「再来。」箭头一定要取出。
「你……你不疼吗?」夏和若咬着下唇,替他觉得疼。
「疼。」
「那你……」她很想替他擦擦汗。
「继续。」不能白疼。
「我不会……」她嗫嚅地说着。
段玉聿语气粗重。「捉紧箭头用力拔出来就行。」
「喔。」看着沾满血的箭头,她慌乱又恐惧,但她知道要一股作气,若是没能一次就成,对伤口的伤害越大。
全身发抖的夏和若把唇都咬破了,她全神贯注在「拔」这件事上,十分认真的两手一握……
噗的一声。
「啊!血喷出来了……」好……好多的血。
第五章 照顾伤员心慌慌(1)
「丫头呀!你来一下,有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否则我会良心不安,这件事非常的重要……」
拔了箭,段玉聿的伤口涌泉似的喷血,让原本就失血过多的他更加虚弱,只说了一句「按住」后便不醒人事。
之后他陷入昏迷,连着三天全身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炭,怎么也降不下来。
汤药一碗一碗的灌,湿巾子换了又换,冰凉的泉水都热了,他的额头还是烫得吓人,连嘴巴呼出的气都热呼呼的,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脑子烧坏,即使救活了也成傻子。
怕被人当成杀人凶手,夏和若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段玉聿,她真的很怕人在她手中死掉,因此想了很多土方子要救人,最后没办法了,她用最烈的酒为他擦拭下巴、耳后、腋下和脚心,一次又一次不怕累地使劲擦,擦到身子发红为止。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努力了一夜后,段玉聿身上的热气散了不少,只剩微微的低烧。
夏和若多日未回府,只能找来信任的幽草打掩护掩人耳目,借口自己被退婚心神倶伤,要到城外的庄子休养一段时日,何时归府尚未确定,要看她心情恢复得如何。
这庄子是真实存在的,是前一回订亲时,她娘给她的嫁妆。
因为是私底下给的,旁人并不知情,也没人晓得夏夫人有这么个包含良田在内约一百亩的庄子,此番为了救段玉聿而暴露出来,她两个嫂嫂的脸上有些难看,不太乐意。
「魏老头,什么事?」她不能离开太久,她一不在,那位大爷的情况就会有所反复。昏迷中的段玉聿似乎还有感觉,夏和若一旦未留在屋内,他必会面露惊怒,牙根咬紧,身上、额头不断地冒出汗来,人也红得像快滴出血一般,好像随时会爆开成为血人。
可是她一回来他就没事,除了身体热了些,两颊红晕未褪外,他一直平静的昏睡着,伤口也在愈合中。
因此夏和若不太敢走开,始终陪在段玉聿身边。箭是她拔的,她不能不管不顾,至少要等他有所好转后再做打算。
「丫头,你知不知道你救的是谁?」魏老头神色严肃,欲言又止的看向足以当他孙女的小东家。
她一怔。「段玉聿。」
他面色一变,如困兽般来回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又回到她面前。「你胆子忒大,居然敢直呼他的名字。」
「什么意思?」他也说过她胆大,这名字虹了什么禁忌吗?为何提都不能提,噤若寒禅?
不是不能提,而是那人的身分不一般,普天之下能直呼其名的人没几个,连皇上都得低下头。
「你呀你,真是无知者无畏。你晓不晓得我朝的国姓是什么?」她还能活着,肯定是祖上积德。
「段。」她不加思索的一应,随即面色一僵,露出不敢相信、犹如见鬼的神情,以眼神询问。
他是那个姓段的?
是姓段。魏老头点头。
皇亲国戚?
皇亲。
「魏老头,我有点腿软。」她怎会扯上皇室中人?老天爷也太刁难人了,给她这么大一颗石头。
她搬不动呀!
「别拉我,我全身如面条,发软。」也不知是好是坏,捡了这么一尊大神,让人坐立难安。
「他是哪一位皇子皇孙?」太过分了,京城那般大不去祸害,偏偏来祸害她一个小老百姓。
「长乐王。」
夏和若一听,震惊得挪不动脚,「他是那位挑动四国连战,把人家皇宫给掀了的二十四皇叔?」
二十四皇叔是尊称,辈分高于皇上。
年少轻狂的段玉聿有过一段辉煌的记录,十年前皇上刚登基时,朝中动荡不安,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敌环伺,段家的江山坐得很不稳妥,岌岌可危,似有颠覆之虞。
那时年仅十四,已封长乐王的段玉聿挺身而出,他取出先帝御赐的九龙金鞭,上打昏君、下打佞臣。
他根本是天上邪神下凡来,当朝挥鞭怒打胆敢拂逆圣意的臣子,鞭子使劲地抽,鞭鞭见血。
那次死了七个文官、五个武官,轻重伤数十人,连皇上都挨上一鞭,打他没管好朝政。而后外敌来犯,他想着打自己人不过瘾,轻点不痛快,下手太重又说他暴戾,干脆拿敌人来下酒,杀多少都不会有人说二话,他还能把一身戾气发出去。
小小年纪的他只花了三年时间就把那些番邦国给打怕了,玉妆公主正是那一年被西夏王送来做为求和用,也就是人质的意思,抵押给朝廷盼两国友好不再打仗,他们愿每年岁贡,恭称天朝。
相较于西夏王的识相,其他几国就惨不忍睹了,以段玉聿为首的军队过后几乎是寸草不留,他带兵闯入皇宫,杀得血流成河,见到值钱的全部收割,连金子铸的屋瓦都给拆了,士兵运送的车队绵延数十里。
他收刮的战利品仅一半送入国库,另一半除了分给将士们当作奖赏外,大多收归己有。
段玉聿一战成名,无人不知他的剽杆和善战,即使在多年以后仍令草原民族闻风丧胆。
可是没多久他就自请回封地了,东兴、中武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县城都是长乐王的属地,从此他再也没有带过兵。
可威名永存。
「我在他衣服的下摆处看见绣了四爪的龙,如果他真叫段玉聿,定然是长乐王无误。」他得想想有没有得罪人的地方,似乎除了见死不救外,他什么也没做……
见死不救……唉,这才是最糟糕的。
他居然把大好的机会让给这丫头,这是走什么霉运呀!儿子不孝、酒坊让人,连救命恩人也当不成。
魏老头感慨时运不济,轻叹一声,转身走回他守了半辈子的酒坊,他想他只能酿酒了,沉浸在酒香中。
「你居然是长乐王……」
回到屋里,夏和若打了个冷颤,不自觉生了一丝惧意,可是看着双眼紧闭的俊颜,那抹畏惧又慢慢散去,没法想象玩世不恭的他如何狠厉的挥剑杀人。
啊!不想了,想多了头疼,这些人和她没什么关连,等他清醒了之后就没她的事,大道朝八方,各自走。
这么想之后,她忽然觉得身子轻盈了许多,都能往天上飞了,心头不再沉沉地,压着大石似的。
摸了摸段玉聿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烫,她心下大安,把被子拢了拢,搬了张圆凳坐在床边。
一阵困意袭来,瘦了一圏的小脸蛋频频点着,她以手托着洁白的下颚,却止不住它的下滑。
南风吹进屋内,叫人昏昏欲睡,连日来没什么休息的夏和若只觉得眼皮沉重,上眼皮和下眼睑慢慢相遇。
她刚睡着不久,烧了三天的段玉聿便缓缓睁开幽瞳,他先是茫然地看看上方陈腐老旧的屋梁,又想到受伤前受到的埋伏,目光骤地一厉,刀尖般锐利扫视四周,却意外看见床边趴伏着一颗黑色头颅。
这是……
犀利的眸光落在嫩如水的小脸上,那寒冽的冰飞快的化为柔柔湖水,将其紧紧包围。他不发一语的看着她,小巧的红唇微启,一进一出的呼吸,呼出兰芷香气,挺直的鼻梁有蚊子叮咬的小红点,跟着呼吸起伏一上一下,偶尔还抽两下保持鼻息畅通。
真是个有趣的小人儿,叫人百看不厌,若是养在身边当爱宠,肯定会有不少娱人的乐趣。
「爷……」
看人的兴致忽地被打断,段玉聿眉头一紧,皇家威仪立现,他看也没看一眼神色欢喜的手下。
「怎么才来?」
「属下——」
负伤的千夜刚要开口,段玉聿的长指一扬,做了个「轻声」的动作,要他放低声音,最好别吵醒人。
千夜微怔,眼神一闪,用眼角余光瞥视睡得正熟的酿酒女,含在口中的话轻如流云般飘出。
「属下来迟,请爷责罚。」他找了数日,在附近来回数百回都没找到人,因为他从未想过王爷会躲在小作坊养伤。
「不迟,爷还没断气,可惜找到的不是一具尸体。」段玉聿冷讽,之前中箭的肩膀微抬,他感到微微的凝窒。
还是伤到了。
「爷恕罪,属下……」千夜急于解释,这次实在是负伤太重,加上人手实在不足,紧急调派来的支持昨日才到。
段玉聿一挥手。「爷不听推脱的借口,你只要告诉爷死多少、伤多少,我们这次要找的人找到了没?」
要找的是前太子余孽。
「死二十七名、伤五十六名,长英总管也伤得很重,大腿挖了块肉下来才取出卡在骨头缝的箭头。」还不能下床行走,哼哼唧唧的嚷着要寻爷,说生要见人,死就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