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轻梳细丝,诸多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五日是你胡诌的吧?请你告诉我,现在真正的时辰是?别再戏弄我,每一刻对我很重要……”
“确确实实是五日。”他没说谎。
“我的寿命仅剩三日。”她摆明不信。
他勾起她的颚,笑颜凑近,嗓好软,混着热息,拂在她脸上;
“你忘了,我是狐神,可不是满山野里四处出门的小狐精……既然文判说,你只剩这世好活,若一死,魂飞魄散,再也不归入冥府——”
他将她勾得更近些,近到……鼻尖相触,气息共享。
“那么,只要你这世不死,你的魂魄还能飞散到哪里去?”
不死,就能活。
“……不死?”
“在我这只狐神身边,你想死,得先问我允不允。”
“你说明白些,你现在所言,我不理解……”每个字拆开来,她懂,凑起来一块儿说,她驽钝愚昧,难以了然。
“简单来说,十六日的死限,没有了,你已超过十六日,还好好活着。”这便是铁证。
曦月讶然看他,又听他说:
“你这一世若死,魂体仍旧无法安然,只有破散一途,你,的确无法再入轮回——”
连冥府都修复不了的魂体,魙亡之后,化为烟无,什么也不留下。
勾陈漾开一朵笑,甜且俊致,低首在她眉心一啄。
“不过要等这世完结,尚有好漫长的时日,足以让你做尽所有的事。”
“……有多漫长?”她怔怔问。
“一只狐神的对半寿命。”他没法子给个准数,只知那可不短。
曦月抽息,脑门有一瞬间,仅存嗡然作响。
“勾陈,你……”该不会是——
他颔笑,接下话:“我活多久,你活多久。”
他将他后头的长寿,分了一半给她。
若她仅剩一世,那么,她的此世,还有得过。
“不,不……我不要你这样——你明明很恨我,不愿再见我,你可以继续这么做,为什么你却要……”曦月不停摇首,低吼问,脸上全无喜色。
只有责备,只有不舍,只有对自己……满满的嫌恶。
“害你失去‘心’在先,如今又减寿在后……我不要,我情愿只活十六日,也不要从你身上再盗夺任何东西——”
她落泪,水珠串串,颗颗晶莹,由瞠大的眼眶间滚下。
“好了、好了,干嘛哭成这样?”
勾陈好笑地托向她的脸,拇指揩在她眼下,一左一右,想堵住泪泉。
然而,成效不彰,曦月仍是哭,泪水糊满脸,连带地湿濡了他的手。
泪水温热,熨烫着指腹,也暖着心。
得知自己只剩一世,她没哭;十六日的等死过程,她没哭……
却为了他,哭得揪心,难以遏止。
“好似我没两天就会死,分明还有数百年哪,现在哭,未满太早……”
他想逗她笑,却只换来更汹涌的泪。
“你可以活更久的……还来得及,你撤回法力吧!”她哀哀求他。
不求她活,求他别苛待他自己。
“千年孤寂,与百年有伴——你选择哪一个?”他突然一问,敛笑,神色肃真。表情专注。
“呀?”她呆住。
“你活过漫漫数世,若拿它来换取幸福,仅仅十年,你可愿意?”
愿意!
连稍作思考都不用,她在心中,吼得震天作响。
我要!不用十年,就算是十个月,我都能知足!
“我要。”
曦月以为是她锁不住心声,不自禁地吼出,然而,下唇传来微疼,是她贝齿紧咬的缘故……
咬着唇,无法说话,开口的,是他。
勾陈红发微散,面容虚掩,笑靥在浓艳发丝衬托下,好美。
美得仿若泫然欲泣,眼角的痣,红如血滴……
“千年孤寂、百年有伴,我要后者,因为孤寂的滋味,实在太难熬……”
他这模样,她瞧了好心痛,无法不伸出手拥他入怀,让他贴枕在她胸口,双手环紧他,不留空隙。
“我也没资格埋怨,这份估计,我自找的,是我太固执,掩目不看,捂耳不听,拒你于千里之外,若能再早一点,你与我都不用品尝这些——”
他的声音,由她肩窝闷闷传出。
感觉她的柔荑,交迭在他脑后,又收紧数分,更微微颤抖着。
“曦月,留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别离开我……”
他同时揽紧她,比她的手劲更强,环绕过她的臂,几乎将她融入胸臆间。
这句央求,是等在牢里的勾陈,最想说,却未能说出口的话。
不,更早之前,想她坦白自己身分的勾陈,就渴望想说。
留在我身边,别离开我,别怕我,跟我在一起……
“不,勾陈……不要用凄求的嗓音,说出这种话……”
她制止他说,不是不耐烦,不是不愿听,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求,舍不得他放软姿态,舍不得他说……孤寂。
曦月轻叹,眼光迷蒙,仰望他,不让蓄泪落下。
“该求的人,是我呀……”
温暖气息拂过他的发梢,她微颤,像呢喃,如私语:
“我求这一天,求了几生、几世……”
重温往昔这一天。
他和她,一个不再逃,一个不再追,彼此的脚步终于歇下,他等他在原地,而她,抵达他面前的这一天……
终章
“真美的梦……”
勾陈呓语着,弯唇勾动艳笑,天际间,再美的月痕,也不及他一半绝色。
似睡、似醒,最惺忪、慵懒的姿态,加上餍足的笑容,祸国殃民。
第一个受害者,就是曦月。
好几次看着他,都会看到痴傻,为他入迷。
“你梦见什么了?”
红眸半眯着,仍能瞧见瞳仁赤艳,漾有笑意和……淫意。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一脸“秘密,我要独享”的表情。
“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她都想参与,哪怕只是听见也很满足。
“真的想?”
他问,见她认真点头,他勾勾指,诱她靠过来,曦月毫无怀疑,坐在床缘,凑前,送上耳朵。
“我梦见……你主动扑上来,对我又亲、又吻、又咬,还说,今晚不让我睡,准备好好蹂躏我、践踏我——”
距离他最近的右耳,被他的话语,他的吐纳,染的通红。
曦月捂住耳,感觉它在发烫,并且迅速蔓延。
“你、你怎么天天做春梦?”
她从床缘弹起,逃离他远远的,免得又像昨天……前天……大前天,又被他一把勾回床上去。
是、是有欲求这么不满吗?
不是每天都、都喂他喂得饱饱饱……
“之前没抱到的份,我总要补一下呀。”他理直气壮,真有脸说。
勾陈边笑道,边轻拍床板,用以魅人的笑,喊她的名,嗓,好甜。
这动作,近日以来,曦月已经很明白了……
来嘛,来嘛,躺这儿,咱们继续嘛。
换成平时,她会允,无论多羞,最终都将顺了他……
但今天不行。
“勾陈,你答应过我,今日要去把它拿回来的,快起来梳洗,我去端早膳来,吃完,我们就走好吗?”她不给勾陈耍赖机会,步出房门。
“那又不是大事……”他使性子嘀咕,仍乖乖下床,把自己打点好。
勾陈口中的小事,在曦月心中,可是时时记挂,视其如命。
所以,等他用完膳,她便催促他出门——
去找狮蛮,取回勾陈的心。
“狮蛮看来孔武有力,但我觉得它通人语,你别太冲动,一见面便急于出手,两败俱伤就不好了,我不希望你受伤……由我和它交涉,你在半空待着,别下来,狮蛮无翼,飞不上天,比较安全——”
一路上,曦月不断叮咛,念得勾陈快能倒背如流。
两败俱伤?
这四字,真是侮辱。
但看她很认真,又一脸捍护他的模样,心都甜了,也罢,不计较。
由高空俯瞰的曦月,惊喜轻呼:“找到了!它在那儿!”
找到了山野阔原间,呼呼大睡的狮蛮。
“你留在这里。”
丢下一句交代,曦月降落草原间,与狮蛮仍有段距离。
勾陈玩味看着,虽然一脸轻松,实则谨慎小心,预防狮蛮突醒,发动攻击。
“换成我来做,眨眼之间,就能解决狮蛮,根本不用浪费时间,还能早早搂她回家,好生温存。”他自语着,眸光落向她的背上。
就是这身影,让他没有任何动作,贪恋瞧着。
“明明那么娇小,却强壮勇敢,双肩纤细,又仿佛能拔山扛鼎,像只要保护孩子的母狐,无惧、无畏。”
很有趣,很新鲜。
他从不需要被保护,他美归美,法力可不像外表,纯粹摆着好看——堂堂狐神,非浪得虚名。
偶尔被当成“小狐”呵怜,倒也不错,但不代表,他可以容许她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尤其,当狮蛮醒来,见她试图动之以情,兀自请求着它,狮蛮睁眼睨她,眼里的恼意逐渐堆积。
勾陈抢在它巨尾横扫而来,袭击曦月之际,飞快赶至。
红袖一扬,四两拨千斤,甩开巨尾,曦月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后一阵风起,撩动发丝……
那股沁凉风意,竟把狮蛮巨庞的身躯,整个吹翻——
“狐神勾陈——”这是狮蛮的惨叫。
而害它翻滚数圈,撞上巨岩才止住的祸首,正是它口中同一位。
“不过是害你喉管梗着异物,你成天把我挂嘴边,日日念、夜夜喊,不知情之人还以为你迷恋我哩。”
勾陈笑啐,任性妄为惯了,脸上全然不见反省。
“我现在就帮你拿出来。”
话才说完,又是一掌,打得狮蛮重重一吐!
巨大兽口间,和着唾、胆汁之类,一块儿呕飞出来,是鲜红色的东西。
它,吸引曦月的目光。
一种直觉教她本能追上,双眼难以离开那道划开的弧线。
勾陈的心……
那是勾陈的心!
她开始奔驰,不敢眨眼,不敢迟疑,生怕它从眼前消失。
顾得了头顶上方,顾不到双脚下方。
曦月只知它飞抵至高处,正转而落下,殊不知她已经断崖,再几步便会踩空——
“曦月——”
勾陈心惊胆颤,看她朝“心”飞扑过去,手臂尽其所能延伸到最长,捧住它,然后,她与它,一同坠下——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眼前。
那片断崖的尽头,山岚白蒙蒙地流动。
只有山岚……
只剩山岚——
寒意整个窜上勾陈背脊,脑子里全是崩坏的声音。
曦月,曦月,曦月……
他想也不想,直接冲向深崖,就要跃下——
“差、差点忘了,我会凌空术……”
迷茫山岚间,穿了吁喘,听得出惊魂未定。
曦月的身形朦朦胧胧,由烟岚之中出现。
她略受惊吓,脸色有些白,坠崖一时慌神,幸好及时反应,腾飞了起来。
没想到,脸色发白的,何止是她?
勾陈一脚已跨出崖缘,崖下袭来的风,飒飒吹拂,吹乱发与衫,仿似熊熊燃烧。
一身皆红,独独那张脸,雪白骇人。
“勾陈,我接住它了,你别担心!它完好无缺,我有护妥它——”
那颗心跃动着,没有鲜血淋漓,只有红翡雕琢般的精致。
捧在掌心,宛若珍宝一件。
它完好无缺,反观她,坠下之时,却被崖壁边的小枝丛、小凸岩,划出数道血口,在脸上、在手掌上。
她以为,他的惊慌是为这颗心,于是,急急安抚他。
“它真的没事,你先等等,它沾上狮蛮口水和沙土,你别碰,会弄脏手,我找处山泉,把它洗干净……”
踩上崖缘的脚步尚未站稳,她便忙不迭要找山泉,为他洗心。
“你才先等等!”勾陈扣住她的手臂,阻止她。
“勾陈?”
他实在挤不出笑脸,被震吓的威力仍久久未散。
“你就直接扑过去,不管前方有断崖、有石壁、有刀山油锅?!”
曦月察觉他的怒气,但不解从何而来?
她接住他的心,护它完好,没让它滚下山崖,没有半处损伤呀……
“这里……不可能有刀山油锅,那是……冥府的特产。”
红眉先是一挑,转为一拢:“还有空闲挑我语病?!”
“只是修正……”她噤了声,此时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摔下断崖怎么办?!撞破了头怎么办?!”
“我会凌空术,摔下断崖……飞起来就好;撞破头,用治愈术……”她务实回答他。
“你——”勾陈为之气结。
“无论如何,把你的‘心’保护好,这一点,我绝对摆在所有事物之前,我可以立誓。”
这一次,勾陈捏住她的双颊,先把她脸上刮伤治好,再泄愤性地拧出两团红通通。
这丫头!不该傻的时候,真是傻到教人火大!
“你以为我担心的,是那颗‘心’吗?!它就算掉到深崖底下,摔成一摊肉泥,我也不会皱一下眉!”
害他此时此刻,双眉扭得像麻花的人,是她!
“那怎么可以!绝对不可以!”曦月反应激烈,不准他胡言,连假想都不行。
他不会皱眉,她却会揪心!
“好不容易从狮蛮口中取回,珍惜都来不及了,你还说那种话——”
“好不容易你才重回我身边,珍惜都来不及了,你还做那种蠢事!”
他声音比她大,口吻比她硬,责难比她强烈。
就连脸上的惊恐表情,也远胜过她。
曦月看着那双红眸,那里头,太多东西几乎要满溢出来——
愤怒,因关怀而生;气恼,因她迟钝而生;怜爱,因她的憨行而生。
她顿时领悟了。
领悟了这只狐狸,是如何看待她。
他,将她看得比“心”,更重要。
“没有你,我挖了它,丢掉都不嫌可惜!你竟为了捞它,差点摔个头破血流!”
再听他的低吼,证实她有多驽钝。
“下一次,它再掉下去,你敢胡来,我就……不!绝对不准有下一次!”
每一句威恫,听起来全是甜的,字字沾满蜜糖。
“不会了。”曦月轻吐保证。
被吼着,还能微笑,他不得不怀疑,他的斥责,她有没有听进去?
她一笑,纵使他有再多想教训的话,也只能咽下,气焰消散。
“我去把它洗干净。”她又道,他松开她,仍跟在她身后。
行经被打晕的狮蛮,曦月停下脚步,眉宇温柔,抚过它粗硬的鬃毛。
“……让你受苦了,一觉醒来,发现长年喉间的梗塞,突然消失不见,希望你会开心些。谢谢你,谢谢你保护它。”
她动手治愈了勾陈打在它身上的掌印,带走一切疼痛。
做完这些,她才再起身,顺着飞瀑声,寻找山泉。
粼粼银光,在空中划出一弯虹,七彩美丽。
她站在水中,银河闪闪,耀着水,也耀着她。
她洗涤他的心,仔细,小心,拿捏力道,轻柔挼搓。
即便是旁观的他,都能感觉到她呵怜的温柔。
被洗得……心,好痒。
曦月并未走到泉水最深处,水约及腿肚,水面上裙摆,如清荷绽放。
她洗了许久,不顾双袖湿透,水痕被布料吸饱,衣裙濡开半透的渍迹。
水清见底,赤裸的脚掌,在水波冰清下,显得加倍莹白、纤巧。
勾陈的瞳色,染得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