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懂事,有时哥哥都会觉得虚长于你,我能看明白的事情都没有你多。”不料妹妹小小年纪竟然想得这么开,他真的太小看她了。
“是哥哥疼我,任我胡说八道。”她勾着房时的胳臂,娇憨的甜甜笑着。
房存这一出名,行过牌坊,不同年龄的学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有的一瞧见他们,头对头埋着窃窃私语,有向他们问好的学生,有的还很明显刻意经过她身边,停下来睇她一眼。
房时的脸色非常难看,替房荇提着书袋的手冒着青筋。
房荇一概当作没听到,脸上淡淡地,专心的迈着步子,像大人看不懂事的小孩胡闹,一眼都没多给。
房时见她脸上还是素来清淡的模样,明白她确实没把这些人当回事,也就放下心里的大石头。
那些人讨了无趣,只得散了。这是书院,要在这里惹事,轻则被斥,重则驱逐,一旦被驱逐,也就和科举再无机会了,不会有人不知轻重的在这里生事的。
进了学舍,房荇照常走到自己靠窗的位子,把书袋里的习字簿拿出来,在家事先问了哥哥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知道今天要讲的是《论语》学而篇,她从休沐日至今已经缺课了许久,得多温习几遍,才能赶上进度。
她抽出了书本还没打开,一道女声就靠了过来,“恭喜啊,平安脱困,房荇,你真的没事吗?”
“你也听说了?”她淡淡的笑。
严朱的父亲是县衙的主簿,因着和房子越的私人交情,女儿才得到这上学的机会。
她和房荇一样是书院少数的姑娘,有张略长的鹅蛋脸,但性子可比房荇活泼许多。
“怎么可能不知道,家里、书院,都沸沸扬扬传了好几天,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力气。”她颇不以为然的哼哼鼻子,和气质很不同的直接爽利,从不拐弯抹角,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姑娘。
房荇笑了笑,不答。
“我本来要去探望你的,可是我爹娘说你受了惊吓,还是让你在家好好休养,你好些天没来,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好得很,这些天一直窝在家里,还胖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人,瘦子不明白胖子的苦,我就是那种喝水也胖的体质,昨儿个我娘炸的红豆团子今天都给你吃吧。”
严朱的帕子里放了几块香喷喷、外表沾了芝麻的团子,只掀开一角,房荇就闻到了焦香味。
房荇接过来,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红豆香溢满口中。“好吃,我娘也给我带了点心,下课后我们一起吃。”
严朱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头顶却有一道阴影罩过来,一只手伴着雨过天青的夏衫入了两人眼帘,随着出现的是低沉刚毅的嗓音。
“这是本公子的位子,走开!”
房荇和严朱齐齐抬起了头。
严朱一看来人的脸,身子一僵,马上跑开一小步,但又放心不下坐在位子上的房荇,一张脸青青白白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过靠近的气息本以为房荇会闪躲才是,不料她不为所动,只是微微的皱着两道细眉,似乎不解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其余什么都没有。
老实说,房荇一下真的没认出眼前的少年是谁来,直到看见他眼下那块还是有点显眼的黑青才总算慢慢认出人来。
原来,他就长这个样子,原来,他也是书院的学生。
充满野性的深刻五官,轮廓分明,鸦翼似的睫毛下是一双修长明亮的眼睛,他恍若是刚刚要展露的锦绣长卷,可是那近乎无情的孤独感,以致满身疮痍的孤傲,为什么会让人看着就觉得很心痛?
那感觉一闪即逝,她迎着的,是直逼着她来,带着寒气似的眼眸。
闻人凌波看见她在辨认自己,他也很大方的让她去看,但令他不满的是,她在似乎认出他是谁以后就移开了眼。
比起前几天,今天在他眼前的房荇脸蛋白里透红,莹莹生光,眼珠乌黑,豆腐一样嫩嫩的小手,整个人柔软、甜蜜得像一株含苞的花。
“这位子是你的?”不带敬称,很平直的询问。
“就是。”
自从闻人凌波一出现,学舍里的气氛就呈现着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的眼珠子几乎都落在他们两人身上,没有人敢重重呼吸那么一下。
“失礼了。”她的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细密的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庞,双手很快的收拾起案桌的东西。
“我帮你拿。”严朱是个够义气的,就算不敢靠近闻人凌波,却在房荇起身时接过她手里的书。
房荇对着严朱柔软的笑了笑,就这样安静无声的换地方去了。
因为闻人凌波的突然到来和发难,一时间,屋里的学生此起彼落的谈论开来,嗡噏的议论声几乎要掀起屋瓦,再也没有人去议论房荇。
在众人悲惨、可怜,原来他们真的没什么关系的眼光下,闻人凌波落坐,径自做起自己的事来,居然也没有人敢去与他招呼。
“他他……那闻人公子不是与你一起被……虽然说那个人就那种阴晴不定的性子,对谁都一样,可是你们不是应该不一样……你应该同他争一争才对,他缺课缺得凶,谁以为他还会来?”
“就坐这里吧。”她很满意这课堂最后的座位。“钟鸣了,你还不快回位子去,先生就快来了。”
严朱匆忙的点头,回自己前头的座位去了。
争吗?
房荇再度把笔墨纸拿出来,头一埋,专注在书本上。
何必呢,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可以一笑而过,她心里自有一把尺。
先生进门的前一刻,稍微有点闹肚子,去了茅房回来的房时看见换了座位的房荇,见她表情一如平常,当然,他也无可避免的看见了闻人凌波,优雅的眉却是攒了下,但此时先生已经进来,他只能回自己座位去了。
第4章(1)
匆匆过了十几日。
看见沙漏已经到了一定的刻度,房荇放下手里的笔,案桌上是铺平的宣纸,纸上面是一幅水墨写意,桃花小鸟,虫鱼蝴蝶,笔趣盎然,再看过去,地板、椅凳上散得到处是画纸,有苦瓜、野花,一只狗口部细细的毫发,连眼睛中的细微明暗都被一丝不苟的画了出来。
是的,除了日常的上学识字,房荇唯一的娱乐就是画画。
她的取材多样,无论大自然还是人物都能入画,但她私心最喜欢花卉。
她很快打水洗过手脸,无须吩咐,换下家居常服,改穿一袭利落的短打扮,这样还不够,她用细白的牙咬着黑绳,将两只窄袖交叉绑紧,绳尾塞入手腕内侧,再拿起布腰带紧缠着腰,最后打散头发,用齿梳重新梳成一条大辫子,最后用红头绳系住,瞄了眼铜镜,见无不妥,便转身出了房门,绕过回字型的廊道,来到耳房后面一小块因为房荇要学武而特地清出来的空地。
请来的师父还没来,房时却在。
他也是一身的短打扮,和他以往的斯文装扮大相径庭,但他似乎有些不习惯,不时的拉一下袖子什么的。
“哥,怎么你也在?”这时候,他多会在自己房里温书,要不就把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做好,直到晚饭才会出来。
“我与你一同练武吧。”
房荇眼眨巴眨巴的,非常可爱。“啊?”
“我本来以为你说要学武,不过就一时兴起,但是,这几天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你想学,哥就陪你。”对一个完全没有体能,也甚少运动的闺房女子而言,练武要吃的苦头绝对不亚于读书,只是一个辛苦的是脑袋,一个是肉体。
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也无法不听到母亲心疼的抱怨。
她扎马,扎得两条脚酸痛不已,母亲虽用热水和巾子给她热敷,可她走路时仍痛得苦脸皱眉,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她还是照常起床,照常上学,照常练着她的基本功,身上贴的狗皮膏药老远就能闻到味道。
她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么多平常女子碰也不会去碰的事情?甚至,拿出比读书更热忱的态度来学习?
“去玩不好吗?”他问过。他这妹子所学的已经超过同年龄的孩子太多,她应该赖在娘亲身上撒娇,要不就抱着布娃娃扮家家酒,不是把自己弄得像个苦行僧似的。
其实,就算她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只要她快快乐乐,他和爹娘也会护着她一辈子的。
她笑得眉眼俱弯,却说:“荇儿喜欢玩,无论摘花还是去严朱家玩……现下的我们有瓦遮头,有饭吃,这些是因为爹娘待我们好,我们不能选择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却可以选择自己要什么样的人生,我,有我想要的人生,哥也一样,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不是吗?”
也许她这一世仍旧庸庸碌碌,仍旧没有半点值得父母骄傲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想做点什么出来,叫爹娘看见她的时候不会觉得生这孩子是无用的,因而后悔。
她竟是这般早慧……虽然早就有那种感觉,真的听她亲口这么说,房时平常稳重的表情还是龟裂了,甚至有些动容,她那闪着智慧的眸子闪闪发光,表情认真到让人说不出一句话来,就算是该能言善道时也不输人的自己也一样。
“哥,练武虽然可以明思绪,强健体魄,可童生试转眼就要到,你准备那么久,我不想你为了这个分心。”自从她出事以后,哥哥一直很自责,总觉得把她弄丢了是他的错,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只要她稍微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不安。
的确,童生试就在开春后,他只要榜上有名,就是秀才,就有了功名,就能替爹娘挣脸。
“可是你……”
“我不就在自家院子,还能去哪?”
这时,婆子来报说门口有人送来一份指名要给房家小姐的东西。
“有说是谁家派来的人吗?”房时问。
“说是城东姜府。”
兄妹俩到了门口,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候在那,圆圆的脸,嘴边居然有个梨涡,看起来讨喜的很,他一见到房荇便低头鞠躬,“请问是房小姐吗?”
她点头。
那年轻的小厮双手举高,递过来一件东西,“这是敝府孙少爷交代要交给房小姐的东西。”
房荇打开包裹的红绸带,是《鹿公游踪集》和《山杂图考》两本册子。
这是她当初被绑架,遗失在马车上的书册?想不到是落在闻人凌波那儿了。
既然在他手中,拿到的时候为什么不吭声?
“还有事?”
“闻人少爷已经游历去了,他要小的这样跟姑娘说一声。”
“多谢了。”哦,那他也不会再去书院了。在书院,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也不是那种会去自讨没趣的人,十几天来两人却再也没有说过话。
“小的不敢。”见这位小姐也没有追问自家孙少爷几时会回来,也不问去了哪里,小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觉得不要多话比较好,既然交代的事情办妥就告辞离去了。
“这两本书不是我们去逛瓦市那天你买的?”房时也有印象。
“我以为丢了,想必是被闻人公子捡到了。”她往里走,和兄长回到空地,两人在石阶上坐下。“哥以前就认识闻人公子了吧?”
“你是说重赫吗?也就同窗之谊。”
重赫?是闻人凌波的字吧,平辈之间一般都是称呼字。
“可在衙门的时候,我看你们完全不打招呼寒暄,这是为什么?”她又想起来,就算在破庙两人第一次打了照面,也没有一点互动。
房时不会主动告诉她的事情,她通常也不问,是今日接到书,才又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与他虽是同学,却素无交往,也不好跟你说……至于在破庙时,我一心记挂着你,到了衙门,你也看到他那样子了,不如什么话都不要说,免得多生枝节。”
“哦。”也是,那时两人的眼神甚至连交会都不曾,明明天天见面,却能装成陌路,这种城府,这两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在房荇脑海里停留多久。
房时沉吟了一下。“他那个人有些复杂,能不往来,还是少往来。”
“嗯。”
其实不必哥哥叮咛,他们也没什么“往来”吧,自从闻人凌波来书院上学后,又喊了她那一嗓子,从此以后,她是清闲了,因为书院的人都把眼光转移到他身上,有人甚至每天都会到门口看看他来了没有,等他来了,又作一窝鸟兽散。
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的严朱也能把他的事情说上半天,嘴巴都不会酸,可反复说来说去,就都只有他的来头很大,身世复杂之类的。
听来的事情,哪做得准?
所以,她也总是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听她唠叨,但都是当马耳东风。
“我没想到他会游历去,你……没什么话说?”房时毕竟比她大上几岁,虽然和闻人凌波没有交情,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会专程让人来还书的性子,想着想着,不放心的小老头个性又开始了。
“要说什么?他不过是我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人。”这世间,除了爹娘哥哥,都与她没有干系。
“那么谁是你紧要的人?”房时忽然释然,妹妹才几岁,他担心太过了。
或许书院那几个姑娘对闻人凌波看似都带着别的想法,他相信房荇不会在那行列里。
“爹娘和哥哥。”她鼓了下腮帮子,诚实道来。
“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到时候再说吧,那种事情离我还远得很。”那个时候,永远不会到来。
这一世,她对婚姻没有任何期望,所谓婚姻,所谓倾慕心悦的人,一切一切都可笑之至,就算孤老一生,她也无所谓。
但是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说给房时听,他肯定会大大不以为然,更遑论爹娘会有什么反应了,她不想耳朵长茧,还是先不要透露的好。
“咦,你怎么还来,我以为应该打退堂鼓了。”浑厚的大嗓门突然响起,胳肢窝夹着一根木桩子的汉子一眼就看见那两个坐在石阶上聊天的兄妹。
仲夏天热,他也不管房荇是个小姑娘家,合不合宜,就一件对襟坎肩搭在身上,随便用一条黑布绑在腰上,一双黑底靴子,虎步龙行的走过来。
“肖师父。”房荇躬身执学生礼。
“不是教你别师父、师父的喊,我不收徒弟的。”肖师父是个脸略长,皮肤黝黑,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落拓的外表要是在街头走过,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但一双锐利的眼睛和浑身散发的英气又显得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