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凌波龇牙咧嘴,费了很大力气,蛇一样的让自己撑起身子,好不容易支起身体直喘气。
随后也走进来的顾老大只随便扫了他们一眼,便径自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地方坐下。
刀疤五边摊着油纸包边说道:“这两个娃儿怎么看怎么奇怪,不吵不闹的,也不吱个声,我怎么看怎么怪。”
那油纸包里包着的是一整只的烤鸡,一掀开,香气四处飘散,顾老大馋得一手就扭下一只鸡腿,然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瓶烧刀子。“不啰唆最好,等会儿捆一捆丢河里去,尸体要浮起来,人们也会当他们下水去玩,不小心淹死的,不会赖到我们头上。”
“吃一吃赶快动手,以免那个什么夜很长梦太多……”刀疤五吃得满嘴油光,心里直想干完这一票,去姘头那儿躲一阵子好了。
房荇怔怔的看着那两个汉子说话,听见他们要把她沉入河里,触动她心里最不能说的那一块,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眼睛忽然就直了。
沉塘、沉塘,她的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攒了攒拳头,指甲掐进肉里,那种死法……被肮脏污水淹过七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窒息而死的感觉,那样的屈辱,那样的痛苦,还要再经历一回吗?
是人都会死,一出生,就往死里奔去,但是她不要在这个时候死,她还有好多事没做,爹被罢黜,娘的自尽,哥的命运,原来,她什么也做不了吗?只是莫名其妙,白白的回来这一遭?
不,她不要!
她的身体似乎坠入冰窟,连呼吸都忘了。
“小丫头!”闻人凌波见她神情有异,低喝了声。
房荇呆呆的抬起头。
她的眼神呆滞,脸色变幻不定,像是被什么魇住了。
她这是慌了吗?她这模样总算比较有小姑娘的样子……
“你现在还相信你那值得信赖的哥哥会来?”他的声音不若一开始那么沙哑,但仍旧不如一般少年的清脆。
也就这一瞬间,她还在抖的身子虽然还有些抑不住,但神情竟然又恢复冷静了。
“会……就算他真的赶不及,我也有我的法子。”房荇不去看他。现下不是能说这些的时候……
闻人凌波看她一眼后也不去问她有什么法子,他寻思着,嘴角忽然冷冽的翘了翘。
这样隐忍力,这样的心思,真是一个小姑娘会有的吗?这绝对不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能有的心智。
这小丫头……真不一般。
这么坚定不移的相信一个人,还是亲人,她究竟是蠢还是真有这么个人值得她信任?
被人坚定不移的相信着,那感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那个家,他们当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那么他们又是什么?
这件事,她既然掺和进来了,那么他就等着看好了,他这个人做一件事或喜欢一个人,就要看到结果才罢休。
赌上他的命……这丫头一定不会知道他的赌注有多大,她最好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两人一来一往的几息时间,那两个大汉已经吃饱喝足,在衣服上抹了手,一个拿绳,一个提刀,小眼冒着凶光,神情狠戾,准备要下手了。
闻人凌波和房荇不约而同的靠在一起。
千钧一发,本来寂静到近乎死寂的破庙外却忽地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和人的脚步声响。
接着,二十几个穿着皂衣的官差衙役一古脑涌进了破庙里。
“不许动!”
民向来不与官斗,平常安分守己的百姓见到官差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何况心里有鬼的刀疤五和顾老大,因为急转直下的发展,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连逃都没处可逃,他们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能飞天钻地的,这会儿手里拎着的玩意,不就实打实的落了个罪证确凿了吗?
“还不把人拿下!”穿着官袍的房子越从分开成列的官差中央走进来,脸色黑得如同锅底,背后跟着衣衫全湿、鬓发凌乱,表情近乎要崩溃的房时。
当他一转身发现房荇不见,怎么问都没有人知晓的时候,他当机立断的回到驿站,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去县衙报案,然后把身上的银子都掏给在街头的孩童,吩咐他们去找家中的大人来,有多少人来多少人,开始密集的搜索房荇的下落,最后终于找到房荇沿路留下的毛边纸和笔,他疯狂赶来的同时在路上遇见知道爱女丢失的房子越,两人才会一同在破庙出现。
刀疤五和顾老大看着大势已去的阵仗,整颗心都凉了。
县令大老爷,为什么会连县令都惊动了?他们又不是海捕文书上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用得着这么大堆人马,四、五十把长枪指着吗?
真是人倒霉,喝水都塞牙。
这时几人听见房荇喊了声爹。
顾老大踹了刀疤五一脚,“你这个猪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丫头片子居然是县老爷的闺女儿,此刻他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人被缴械,押走了。
“荇儿,没事、没事了……”一向像小老头般稳重的房时此刻眼里闪着泪花,再也顾不得什么的冲上前,把她摸了又摸,直到确定房荇除了一些小擦伤外并无大碍,快眺出胸口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有没有别处伤着了?哥瞧瞧,别怕,没事、没事了……”
房符鼻头有些酸,她这一不见,肯定是吓坏他了。
这边,衙役已经将闻人凌波手上的绳索解开,房子越看了眼房荇,神情虽然没有流露任何关切之情,黑臭的脸却放松了下来,他走到闻人凌波面前,“小少爷也随本官走一趟公堂吧。”
闻人凌波笑得有些清冷,“大人,在下闻人凌波,我外公是城东姜遗,我被那两个恶人卸了胳膊,动弹不得,劳驾大人了。”
“竟然是姜公的孙子。”姜遗,河晏的名门大户,家财万贯,虽是没有功名的布衣,却是书香世家,一家四代都是读书人,在这白丁多过识字人的县城,只要提到城东姜遗,人人都要肃然起敬的。
房子越抬手将他的胳膊接上。
闻人凌波试着摆动手脚,已经一切如常。
他一跃而起,拱手抱拳。“多谢大人。”
“只是举手之劳,公子不用客气。”
“官府我自是要去的,县令大人您请。”他文质彬彬,气度从容,哪还有方才在房荇面前的阴暗。
房子越颔首,经过两兄妹时,对房时说:“带着你妹妹一道。”
“是,父亲。”他转过身,牵起房荇,“荇儿,你累不,要哥哥背你吗?”
“我走得动,”她脸上笑开了花,掏出小小的帕子,边角绣着一丛无邪花,要替房时抹汗。“是荇儿让哥哥累着了。”
房时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是我没把荇儿顾好。”那自责,那种几乎失去荇儿的恐惧还留在眼底。
这些,一旁闷不吭声的闻人凌波都收进了眼里,眼中意味不明。
随后一行人去了县衙,走了个过场,交代过事发原由,但闻人凌波对于为什么会被绑架,一概推说不知,房子越只能饬令他们回家,打算从旁处着手调查了。
衙门外,房府的马车早等在那,房荇往正在等自家马车的闻人凌波看了看,就算眼皮子累得一直打架,全身都乏了,却总觉得好像应该向他说点什么。
如果房时真的赶不来,那么,到时候,她会把这少年当弃子。
她会扔下双手被捆的他逃跑。
她身量小,只要钻着小路躲藏,逃走的机会很大。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她,就算她跑了,他们也不会一定要追杀她不可。
她要自保,她要活下去,就算选择牺牲他也在所不惜。
这件事,她会一辈子烂在自己肚子里,一辈子。
想不到闻人凌波这时走了过来,双目幽寒。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
“在破庙的时候,你……是不是藏了别的心思?”他的声音清朗,清寒眸色却掩在眼底深处。
“你想听哪一种回答?”原来瞒不过他啊,真是聪慧,一山还有一山高,她显然碰见可怕的人了。
这种人以后一定要离得远远地。
“你说过你的命很值钱,我也说过我的命一样值钱,我不能让我的爹娘哥哥为我哭,所以我既然没有救你的能力,就只能自救……放弃你,自己逃跑,我的确这么想过。”他让她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有一种人,无关年龄大小,你在他面前就是说不了假话,她今天遇到了一个。
闻人凌波一直看着她,看得房荇开始毛骨悚然了起来。
忽然一道阴影将房荇遮了个严严实实,是房时。
两人对峙,那种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浓厚,就像点着了引信的火药。
然而,一只小手从房时后面伸过来,拉住他的袖筒。“哥,我和这位公子只是说说话,没事的。”
“没什么好说的!”
“我和他再说两句就好。”她保证,在和房时说话的同时,眼角瞥见闻人凌波的嘴角挂着冷笑。
房时终于让开一步,就一步。
“你听见了,我只能说两句话。”
闻人凌波从齿缝挤出话来。“我不喜欢被人家摆一道的感觉。”
“公子错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对你说,对你做。”她可不想因为这样招来一个小人。
“以后,别再存有那样的念头,最好连想都不要想。”他抿嘴,锁住她的眼。
她一窒。
她从来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上一世甚至懦弱的害自己死于非命……她不一样了是吧?世间的事,都需要做选择,这次,她选择了自私。
“你欠我一次。”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彷佛永远也温暖不了。
话,听入耳中,像一瓢水,冷冷的,沁人的,入了血管。
“我知道了,可是我不后悔……”她顿了顿,轻声说:“对不住。”
以后也许还会有层出不穷、需要她硬起心肠的事情……她的心会慢慢的,一点点的变干涸混浊吧,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他深深的瞧着房荇,瞧到房时皱眉发火,拦到两人中间,直接把房荇抱进了马车内。
闻人凌波眼神依旧晦暗不明。
她说对不住吗?她居然道歉了?
她怎么看都不像会随便向人低头的人,看起来她今天似乎很累——
他就这样微眯着眼,直到房府的马车消失在转弯处,这才转身回头,上了姜府已经来到且候在一旁的马车。
第3章(2)
房荇原本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这半天发生了什么事,便在马车上细细的叮咛房时,两人甚至串供好为什么会晚归,只是随着房子越返家,兄妹俩撒的谎就不攻自破了。
经过房荇再三保证,杜氏才收起了眼泪,不过房时却难逃责罚,他被房子越罚写《魏公碑》三百遍,却一句反驳也没有,不用父亲责备,他也恨死了自己,是后来房荇一再求情,这才改为抄写一百遍,但也就这样了,房子越再也不许女儿讨价还价。
房荇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回了房,脱了鞋就睡下了。
这一睡便睡了两日,她吃得下,睡得着,醒着的时候却不愿意多开口,多是倚在床头发呆。
平安脱险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吗?有什么好想的?
但是,以前十岁的自己完全没有这年纪被匪人掳过的记忆,为什么会有这件事发生?以前那一世,没有闻人凌波这个人,没有这件事。
难道她的人生虽然重来一遍,但是命运的分歧点也跟着出现了,也就是说但凡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见得都会照着既有的轨道进行,那么别人的命运也会跟着变动吗?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不,她做了,她重活一遍,就已经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吗?
不确定的因素那么多,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她无意当神,也没那能耐,但无论命运的手要怎么推着她走,她也不怕,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一家子都得好好的……
父亲来看过她好几遍,有时候她在睡梦中,有时看她精神不济也就没多说,只吩咐杜氏让房荇休息几日,也让房时去书院给妹妹请假,至于杜氏看她一副神魂不属的样子,又想到那些惊险场面,二话不说去请了城西的道姑子来收惊,还去大恩寺求了香灰回来。
房荇看着那碗混着金纸和炉灰的水,看着娘亲这几日憔悴了的眉眼,笑咪咪的接过来,喝了个干净,“好了,娘,女儿要去书院了。”
颓废这些天也够了,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不是吗?
“什么?你的身子还没好,还是多休息几日吧。”
房子越听见动静,走到门口的脚步转了回来。“爹赞成你娘的意思,你还是多休憩几天,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不读也没什么要紧的。”
“爹,我许多天没去,课程都落下了,再说,难道只因为走路跌了一跤,就从此不走路了,难道因为不小心被牵扯了,就从此都不出门了?”
她这番话令房氏夫妇瞠目结舌。
送房荇和房时出门后,杜氏对着房子越说:“老爷,荇儿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不想想她是谁的女儿?她的聪颖像我啊!”房子越与天下偏宠女儿的老爹一个样,无论阿狗阿猫,自己养的,一定是最好的。
“老爷倒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杜氏轻轻的笑,眼波如水,清媚如丝。
房子越有些看痴了眼,不自在的转头咳了声,“那孩子日前不是想要学防身工夫?本来想说我们家不是武将出身,女孩子家动刀动枪的不象话,现下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要是荇儿有工夫防身,起码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掳走,寻常人也不敢打她主意,不如找个懂武的人来……怎么,夫人不赞成?”
“多让几个人跟着也不是不行,要我说,女孩子还是安分待在家里,学学刺绣女红什么的就好。”
“还是再问过荇儿的意思,再做决定。”不好强硬的驳了妻子,还是让女儿自己决定好了。
和哥哥走在路上的房荇当然无从得知他们出门时,她的人生又有了新变化,她乖乖的听着房时的叮咛。
“待会儿在学舍,别人说什么都别理知道吗?”
几天时间,河晏的百姓基本上都知道了发生在房荇身上的事情,一时传说纷耘,女子被强掳,按理来说一生清誉也算是毁了,但房荇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影响并没那么大,再说了,贼人也在审问以后当堂招认,他们的目的是城东姜家的孙少爷,县令的女儿只是霉星罩顶,被他们捎上而已。
尽管如此,毕竟是轰动整个县城的事,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却是无法避免的了。
房荇淡淡一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就好,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别人的肮脏心思她管不了,也不想管,随便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