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够虚伪吧?瞧她说得多流畅,一点都不生气了,没感觉了,不伤心啦。
庞震宇右手支著脸,斜眼觑她。
“说得好。”他低笑道。
瞧见他那温暖眼神,亲昵口吻,害她怔住,一时恍神。
和他坐在狭小的空间里,没开暖气,却热得呼吸困难了。当他这样凝视她,那专注又具穿透力的眼神,令巫玛亚一阵头昏,脑袋空白,只剩他一双黑眸。他莫名地忽然缄默著,定定看足她几分钟,那几分钟仿佛永恒。好像他透过眼睛,在跟她倾诉什么秘密,传递什么讯息。
她接收他的注目,困惑著。每次,当他用这种眼神看她,她就会昏头昏脑,被某种奇异气氛俘虏,呆呆傻住。
他收回视线,低头看看手表。“好了,散会,你可以去跟美术吃晚餐了。”
她看看时间。“五点半?!我会被美术骂死。”
他低笑,忽地凑身过来,伸手抚过她发梢,她痛呼,被他扯落了一根头发,他捻在指间审视。
“你长白头发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天到晚烦到爆,不提早白发才怪。
“看到白发,要拔掉,不然会越长越多。”
“我无所谓。”
“等头发全白了你别哭。”
“那多好,以后不会叫我女流氓了,以后人家看到满头白发女制片,改叫我白发魔女,多神气。”
他哈哈大笑。“有进步,现在懂得自嘲,会苦中作乐了。”
“这要感谢伟大的老板你。”当然,老爸也贡献了大部分心力,让她学会苦中作乐的好本事。
他凝神,细看她,忽然跟她多愁善感起来,吓坏巫玛亚。
他说:“记得当初你只是个穿学生制服的丫头,现在口齿多伶俐,衣服皮包都是高档货,存簿的数字应该也满可观的吧,有没有很感激我?”
巫玛亚冷笑,按下车窗,点燃香烟。反正约会迟了,老板又赖著不走,索性点烟抽,熏走他。她对著窗外冷空气,呼出一口又一口烟圈。
庞震宇静静看著,今天,想多看看她,多聊一聊。
因为十八号去纽约,又要面对一些烦人的事,每次去纽约,都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他唯一的牵挂,她并不知道。他希望她明白,又觉得不该混乱她。看她喷烟,他从口袋,掏出银色手工打造的烟盒,递给她。
“烟味太呛,抽雪茄吧。”打开烟盒,里边,一排咖啡色雪茄躺著。
“小员工哪有资格学老板抽雪茄,太伤本了吧。”她笑笑,推开烟盒。
“给你。”烟盒落她腿上,喀,他推开车门,走了。
巫玛亚愣住,看他走回公司,那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公司门口。她低头,瞪著烟盒,往后瘫在座位。
怪人!干么忽然送东西给她?哼,一定是他不要的,拿来做人情送她。
她拾起烟盒,拿在手里,看了看。打开,一排雪茄,咖啡色,像小树枝,窝在盒里。淡淡雪茄香,飘散著。
巫玛亚取下唇间香烟,按熄。抽出雪茄,放在鼻间嗅闻。
想到曾经爱慕过这个送她烟盒的男人……
她有想流泪的感觉,但闷在胸口,眼睛背叛泪水,再不任它宣泄了。苦闷全积在胸腔,堵塞著,无处宣泄。巫玛亚靠著座椅,一阵乏力,侧头,凝视灰色街景,想到庞震宇刚刚说的话,她现在真的什么都拥有了。
是应该感激他,可是,真正的情绪却是憎他的。这十年来,每次他伤到她的心,都让她变得更麻木。曾经爱慕他,却被他奚落。曾经盲目想取悦他,直到看见他的不屑。收回对他的崇拜,封锁对感情的期待后,她冷硬心肠,卖命工作,不再感情用事,如今,穷困的小巫玛亚,终于变成资深女制片家。有钱,有稳定工作,在业界有势力。某些小牌影歌星为了有机会拍片,甚至要来巴结她。
如今,她不再需要对人低头,而是享受被恭维的虚荣。
但是,但是……
巫玛亚不明白啊,望著秋日萧瑟的街景,看枯树在风中颤抖,为什么,她觉得人生太无趣?
她点燃雪茄,闻著雪茄叶独有的甜味。吸一口,闭眼,软绵绵,倒在雪茄气息里。
这么甜的气味,这么甜,可为什么吸吮著,却甜不进心坎里,心里头,好空啊!到底她还缺少什么呢?这么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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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两个女人窝在家饰店一隅,对两只衣橱窃窃私语,拿不定主意。
美术小莞问巫制片:“红木好还是黑檀木?你想关导会中意哪一个?”
“你是美术,你决定才对吧?不是叫你拍照给导演看吗?”
“关导忙得没时间开电子信箱,副导要我自己作主。”
“那你就选一个啊,快,我还要回公司开会。”
“我怎么选?都推翻过十次了。关导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每次都叫我作主,事后选的东西不满意,又骂我没sense!不是我没sense,是那家伙的sense太难了,每次都讲得那么抽象,鬼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巫制片叹息。“看样子,只好用那招了。”
“又来那招?”
“是啊。”
“好吧,把它拿出来。”
美术小莞跪地等待,巫制片从随身包包拿出问事用的黑色新月形“茭杯”。当场把家具店当庙了,掷茭问神明。
“请神给我们指示,关导是不是喜欢红木衣橱?”巫玛亚掷茭,美术虔诚祈祷。
铿!茭杯掷出,地上翻滚,两入伏地研究,茭杯凸面全向上,怒茭。
“红木的不行,问黑檀木。”美术拾起茭杯。“请问关导要的是黑檀木吗?”
铿!掷茭,地上翻滚,她们再次伏地研究,又是两个反的,怒茭!
都不行,是怎样?关导的品味连神都不了,天啊!小莞快崩溃了,揪著她的爆炸头。“难道我还要再去找衣橱?饶了我吧,他妈的衣橱,烦了一个多月了!”
“你们在‘博杯’喔?”家具店老板过来问,他笑咪咪地说:“还没决定要租哪一个噢,光衣橱你们已经换过十个了,那个导演还不满意喔?”
巫玛亚叹气。“是啊,所以问神啊。”发明掷茭问神的是黄明达制片,后来变成光晖制片私下的习惯,只要拿不定主意,问神最快,反正都没谱了,问神吧。没想到关导的sense,连神都不了。
老板建议道:“我听说茭杯要是喂过人血,问事会很准喔。”
“喉,是吗?”
“真的吗?!”
可怜两个被导演搞到快崩溃的熟女,听了精神大振,巫制片拾来茭杯。“要见血吗?没问题。”
“啊~~”小莞惨号,食指被巫制片咬一口,往茭杯抹,她踹巫制片。“你流氓啊你!干么用我的血?”
巫制片被踹得不痛不养,问喂过血的茭杯:“请问如果我们拿桧木那一个衣橱呢?关导是不是就会喜欢?”
铿!再掷,茭杯翻几圈,一正一反。
“有了!”巫玛亚跟美术相拥大叫。“圣茭,搞定。老板!要桧木的!”
老板瞠目结舌,连退几步,这两个女人工作压力大到神经失常喔?走火入魔款,随便讲讲,她们还真信喔,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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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一点,夜猫子关导走进光晖制作公司,确认桧木衣橱。
“嗯,型不错,小莞,干得好。”留大胡子的关导很满意。
小莞抽气,背身抹泪,心酸哪,终于搞定了,血没白流,茭没白喂,神有在顾,感恩~~
好极了!解决衣橱问题,巫制片乘胜追击,快翻阅道具表问导演:“衣橱搞定,现在剩第二场,女主角房间墙纸的颜色,导演希望是什么颜色?我让美术快准备,请具体描述一下。”具体喔,大哥!唰唰唰,翻开厚如点歌本的鲜红记事本,咬掉笔盖,玛亚准备记录。
美术小莞拿出录音笔,要录下关导的要求,免得他老大事后反悔乱骂人。
灯光袅袅,气氛颇佳,关导忽然起乩,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右手拿出烟斗,点烟抽,烟飘飘,他老兄遥望远方,任美术跟巫制片在他后头也跟来跟去,跟来跟去,苦等下文。
关导眯眼,站在落地窗前,望著树梢,忽走到门口看月亮,忽又徘徊墙角,对壁上光影发怔,嘴里念念有词:“我要蓝色。”
“深蓝还是浅蓝?”巫制片问。
“不是深蓝,也不是太浅的那种蓝,不是一般那种蓝。”
“是宝蓝吗?”小莞心急,千万千万不要抽象!大导。
关导沉吟:“嗯,是那种接近夏日午后晴空的那种蓝,我在希腊见过,近乎透明带点锐利的蓝……一种能净化心灵的蓝,看了让人会想掉泪的那种蓝……天啊,啧啧啧,那个蓝啊……”
X!有种你就给我这漾继续蓝下去!
巫玛亚变脸,烦躁了,频看表,有完没完?很晚了欸。
关导还没蓝完,他喷出一口烟,眼神迷离,声音飘渺:“那是令人心碎的蓝,正好反映出女主角彷徨无助的心情,透过这种蓝色包围的房间,隐喻她跟男主角无望的爱情,对比出现实生活的无奈,映现出人世的凄凉和……”
又开始了……小莞和巫制片对看一眼,了然于心。关导又在失控了,没兴趣听关导谈艺术经,她们只想搞清楚——老大!你要的究竟是哪一种蓝?
巫制片果然流氓,当关导正一发不可收拾地靠夭时,当他开始起乩从墙角走到屋外去抚摸大树,从楚浮电影的蓝讲到“蓝色情挑”那部电影,巫制片果敢坚强有效串地追上去,打开随身大包包,取出色票本,捧上前,打断导演的废话连篇——
“导演你看一下色票本,比一下,是哪一个蓝,喏……这几页都是蓝,导演挑一下。”管你哪种蓝,颜色全编号了,清清楚楚。
砰!巫玛亚将色票本塞进关导怀里。
关导捧著色票本,一睑错愕,双手颤抖,怔住两秒,缓缓看向巫制片。
美术小莞很窝囊地躲在巫制片身后偷笑。色票本?喉,巫制片果然狠角色,直接破题喔。
眼看导演一脸恍惚,巫玛亚追问:“哪种蓝?”她咄咄逼人地问:“到底哪一种?”没时间我没时间,别再乱蓝了,快,来个精准的蓝!
关大导瞄了瞄色票本的一堆蓝,沉默半晌,忽然——
“你有没有一点sense啊?!”铿!色票本K向巫玛亚,关导暴跳如雷。“他XX的,我在谈艺术,艺术啊!你给我拿色票本出来,你就不能长点灵性吗?去你的!”
呜……美术小莞吓哭了,蹲下,颤抖地拾回色票本,心酸,国际大导了不起,这样羞辱人。
没被K的美术哭得唏哩哗啦,被K中胸部小咪咪受创的巫玛亚,倒面不改色一脸无所谓,果然神经够大条,感觉够麻木。
她拿来小莞捡回的色票本,继续翻开蓝那页,再次捧到震怒的关导前,一脸平静,口气寻常,指著色票本:“这一种蓝可以吗?还是……这个呢?还是浅一点的这个?导演喜欢哪一个?”
“你……”
“请导演快决定,墙纸糊上去以后要是不满意再改的话会增加支出。”唰唰唰,巫制片翻开记事本某页。“关导,你目前拍摄进度严重落后,金主那边很有意见,杀青日期多延一天,剧组的开销就要多增加二十万,得罪金主,以后再合作就难了,哪种蓝?”
“这种。”关导指了指。
“OK!”搞定。巫玛亚将色票本交给还在哭的小莞,指著导演要的那一款。“他要这个蓝!”搞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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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巫制片的生活,每天处理大小不断的状况,周旋各大导演和金主之间,协调剧组各种状况,天天早出晚归。她钱赚很多,但精神紧张,长期失眠,所以瘦巴巴,还常常挂精神科,想解决失眠的问题。
转眼,秋天过去,庞震宇飞去纽约逍遥,烂摊子让她收拾,幸好她够厉害,搞定新加坡那间大公司,开会延到九月底。
今晚,庞震宇从纽约回来,跟新加坡那组人马开视讯会议,双方谈得融洽,确定合作。巫玛亚终于放心,回家时,都凌晨三点了。
一进门,她就闻到酒味。老爸倒在沙发上呻吟,吐得满地都是。巫玛亚拉起老爸,拖往房间:“我说过了,要喝可以,到外面喝,你知道有多臭吗?!”累得要死,还要伺候老头子,烦。
“你嫌你老子臭?你是我生的,你想下地狱吗?”
“我早就在地狱里了。”
倒八辈子楣被他生到,这些年为他做的还不够?将父亲拖上床,看他房间乱得一塌糊涂,电脑开著,冷掉的咖啡不知放了几天。衣服脏得团在地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房间像小型垃圾场,老爸也不知几天没洗澡,头发油腻,浑身恶臭,巫玛亚掩鼻作呕。
“拜托整理一下自己好不好?我很忙,你就不能自己收拾家里吗?不养我就算了,至少别让我麻烦啊。”越来越堕落了,这个老爸。
“喔……”巫爸睁开殷红的眼,瞪她。“现在会嫌我烦了?跟你妈一样嫌弃我了?当初要不是我坚持,你早就被你妈打掉了你知不知道?!”巫爸抓了枕头,砸向女儿。“没良心,你跟你妈一样,贱女人,烂货……”
枕头迎面击中巫玛亚,落到地上。她拾起,拍了拍,丢回床上,冷瞅著老爸。
他骂完,翻身躺平,嚷:“给我倒水!我要喝水……你跟你妈毁了我的人生,王八蛋……”
“要喝水?”
“你聋啦?还问?拿水过来!”
巫玛亚到厨房倒了一大杯冰水,回房间,对著父亲的脸,当头浇下。
巫爸惊呼,下意识甩了她一巴掌,反射动作,他没注意力道,一下子将瘦弱的巫玛亚整个人打到地上去。
她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有好几秒,脑子一片空白,头又胀又晕。
巫爸吓坏了,扑下床,忙搂住女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痛吗?哪里痛?”
巫玛亚捣著左脸,老爸著急的声音,听起来像隔了一层膜,好像打伤了耳朵。她的嘴唇也破了,尝到咸味,抹抹唇角,看见鲜血。这一下,打得够狠。
她平静地,挥开老爸的手。看著他,看他一脸焦急,看著那好几次令她心软又心碎的,爬满皱纹的脸,她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