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我现在有钱,我可以租大房子,早就不用跟你住在一起,受这种气。”
“你想把我丢下?你知道爸只剩下你,你……”
“你像寄生虫那么讨厌,消耗我的人生。我这些年拚命工作养你,清偿你留下的烂摊子,还要忍受这种臭气冲天的房子,我努力这么多,耳朵还不得清静,还要听你骂我,我真是受够了……”
“我会改……别说这个,我先帮你冰敷,你的脸肿起来了……”他焦急站起,却因为醉意走得跌跌撞撞,摔倒在地。
巫玛亚看著,苦笑,看著丑态百出的老人。她晕眩地勉强站起,反而是她去扶他起来,带到床边坐下。
“说不定当初把我打掉,还比较幸福。”她蹲在床边,面对老爸空洞无神的眼睛,笑道:“我很有钱,爸,你不用怕会没饭吃,我只是不想跟你住在一起而已。我另外会请钟点女佣固定来帮你打扫房子,以后你要把这里搞到多臭,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了,我不管了。”
巫玛亚拎了钥匙,随便收拾几件衣服,要离家了,老爸追出来,她砰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钻入车内,驶离幽暗的小巷。
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肯定是被打伤了。左脸热烫著,像火在灼烧著。巫玛亚无所谓,肉体的痛,再不会困扰到她。
她冷静地边驾车,边盘算起来——明天九点要赶去淡水申请拍片场地,所以只有七点到九点有空,她可以上网查出租的资料,一天内搞定,立刻搬家。现在已经凌晨,住旅馆不划算,先在公司窝到天亮吧。
做这行就有这好处,员工在公司加班到天亮很正常,枕头棉被都有供应,住二楼的庞先生不管的。
她进公司,开门,开灯。真好运,人全走光光了,好极了,不必跟人解释她的狼狈。
巫玛亚累极了,脱鞋,窝进沙发,随便拉来一条毯子,倒头就睡。明天还有好多事烦,先休息吧。奇怪的是,往常在家,常失眠。这会儿,被老爸揍了,又睡在公司,还以为会失眠,没想到……意识很快浑沌了,这里好好睡。
在二楼的庞震宇,本来在睡了,听见楼下开门声,走到窗前,看见巫玛亚的休旅车停在外头。她回公司做什么?
庞震宇下楼察看,客厅亮著玄关小灯。黑色长沙发上,巫玛亚窝成一团,抱著枕头,缩著睡。就著小灯的光影,他看见她左脸的红肿,还有破裂的嘴角。她头发乱著,神色憔悴,皱著眉睡觉,像个流浪儿。
一个事业有成,做事时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女流氓,怎么睡著时,仍无助可怜得像个流浪儿。
庞震宇站在沙发前,静静地,看了她很久……
第六章
在家里,有个爱闹事的老爸,巫玛亚很浅眠,有睡眠障碍。在公司,反而睡得比较好。
半梦半醒之际,她感觉左脸一阵清凉,谁?谁在她的左脸抹凉膏?肿痛的脸庞,顿时舒服很多。她好累,懒得睁眼,发出满足叹息,不肯醒来,怀疑是梦。因为不曾被这么温柔照顾过,她想著,一定是梦吧,让她梦久一点吧。谁温柔地抚慰她的伤痛?这样被呵护,一定是幻觉吧……
仿彿有天使,来安慰她了。
天使?她拽著枕头,傻傻笑了。作梦也好,梦比现实快乐多了啊。
是啊,天使来了。是一只黑天使呢,没有白羽毛,也没有美翅膀。是一只乍看下魔鬼似的黑天使。庞震宇坐沙发旁的矮茶几上,拿来消炎的薄荷凉膏,挖取白色膏药,轻抹在那片红肿的脸颊上。
他的指腹很温暖,搭配凉冷的药膏,一下下抚平她的痛。传递一股安定力量,透过指腹,穿透脸颊肌肤,渗透到深处,温暖了巫玛亚。
她微笑地想,是天使,这一定是天使。因为她太可怜,所以天使来安慰她了。不相信有人会爱她,唯有天使才会善待她吧。她微笑,为这美梦而笑,活到二十八,没想到感到最幸福的时刻,竟是在这么伤心的夜里,在这场美梦中。
她的眼皮轻轻颤动,不肯醒,含糊地喃喃说了一句:“好舒服喔……”如此孩子气的嗓音。
庞震宇听见了,眼色暗了,好像又看见十八岁的巫玛亚呢!
他低笑,俯身,欣赏她的睡容。
左手爱怜地,一下下轻抚她发梢,像摸一只流浪动物。被他收留很久的流浪动物,专属他看护的,只是这只动物,不知自己被看护,不知她已经被他认领……
只因为希望,这只可怜的流浪动物,在他经手后,可以拥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所以对她很严厉,所以故意装成不让她依赖的酷样子,要她独立自主。那么,将来要是他离开,她就可以凭借一身本领,自己守护好自己。
无限温柔,无限的深情,都凝聚在此刻,望著她睡容的黑眸里。
对她的所有作为,不求她懂,也不需要她感激,或偿还什么。打从见到她蹲在路旁捞钥匙,从看到她午夜进不了家门,从瞥见她和他一样有个不幸的家庭背景,从那日起,在她脸上看见跟他神似的倔强表情,那自尊很高偏偏要被现实煎熬的表情,他内心就被震动了。
他准备好一个神奇礼物,要送给她。
他在等,等她有接受这个礼物的能力。
他但愿能快点将这礼物给出去,在此之前,他必须狠心肠,对她冷淡严厉。因为他的时间不够,很怕来不及,来不及将礼物给出去……
庞震宇摸摸她的头。“小可怜……”
小可怜酣睡著,寤寐中,闻到焚香的气味。是庞先生常燃烧的那种香,一种镇定人心的气味。好怪,明明讨厌他,但是闻到那熟悉的香气,好有安全感,仿佛被保护著。
保护?梦里她苦笑,不可能,别傻了,在乱想什么?似乎又听见古老琴音,一声声,在低鸣。庞先生在弹琴吗?
巫玛亚昏昏沉沈地,翻个身,又睡去了。
听著隐隐约约的琴音,什么曲子?旋律沉重肃穆,仿彿在镇魂,她听著,听著,四肢渐放松,安然睡去了……
庞震宇并没有回楼上,巫玛亚在沙发睡著,他坐在沙发后的小办公区,在一室昏暗中,就著斜入窗口的微弱光影,拨弄古琴。他弹奏古老的曲子“普安咒”,此曲可镇定心神,疗愈身心。
琴音浑厚低沉,窗外,天色由黑转蓝。他的琴音,伴她发梦,直至天亮,小鸟跳跃呼叫。
庞震宇收琴,到沙发前,看巫玛亚睡得安稳,纠结的眉也舒朗开来。他安心了,替她拉好毯子,发现她耳畔后,又长了一根白发,帮她拔去,她皱眉,唔了一声。他微微笑,安抚地拍拍她的头,回楼上歇息。
清晨七点,巫玛亚跪坐在沙发上,耳鸣消失,左脸不痛了,倒是意识有点恍惚。她呆望落地窗外白蒙蒙的天色,枯叶寒风里颤抖。奇怪,昨夜好似作了个甜梦,隐约记得梦到天使,轻抚她肿胀的左脸。
巫玛亚抚了抚左脸,咦?消肿了?这么神?难道真的有天使?!
“嗟,被打笨了。”她失笑,跳下沙发,伸展双臂,揉揉睡僵的脖子,到厕所梳洗,同事们也陆续进公司忙了。
透过网路还有助理飞车代她检视屋况,中午,巫玛亚就搞定房子的事。同时决定,晚上立刻搬家,彻底摆脱老爸,和那个教她恶梦连连的烂地方。
她问黄明达:“我约了搬家公司,晚上搬家,可是因为五点要开会,你可以去帮我看看吗?这是新家地址,还有钥匙?当然,不会让你白帮,会包大红包给你。”
黄明达蹲在椅子上吃便当,嘴角黏著饭粒说:“不用包红包给我,我会帮你,因为我爱你。”
嗄?巫制片愣住。“你在乱什么乱?”
“我、爱、你……”黄明达双手圈嘴边。“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你疯了?”
“我在帮你。”他嘿嘿笑。
“帮什么?”白痴,搞什么咚咚。
“帮你习惯被爱啊,最近我参加一个心灵成长团体,我浑身充满爱的能量,非常有灵感。巫玛亚,我发觉你病得很严重,我要拯救你,你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爱跟爱无能,你不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所以才会闹出像那个言组长的笑话。我会帮你搬家,因为我爱你,爱是不求回报的,所以不需要给我红包,了吗?爱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回报,呜……”太感动,黄明达拿出面纸啜泣,接触心灵成长团体后,每天都超有灵感的,离编剧之路越来越近了。
“你别乱喔,什么爱不爱的,越来越恶心了你,言组长那件事拜托别再提了,他爱我个屁。”
“就我侧面了解,他不是恶作剧,你那天的表现害他伤心到暴瘦十公斤啊,他真的爱慕你。”
“才怪!”巫玛亚目露精光。“有阴谋,他是想利用,也对,他当然爱我啦,如果跟我交往,以我现在的能力和在业界的势力,对他的事业很有帮助,我不笨,我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我们认识十年了,你都这样……”明达摇头叹息,觉得她无药可救。
“怎样?”
“不相信自己会被爱。只要有人喜欢你,你就跟那个人疏远,而且觉得人家一定有目的,要利用你什么,这样很可悲,你不想拥有真爱吗?结婚生子?找到好归宿?被保护,有个温暖的家?”
“喉!”巫玛亚指著黄明达。“露出马脚了,臭小子!”玛亚重K他的头。
“干么打我?”明达抱头哀叫。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劝我结婚生子,就少了竞争对手,你想当监制对不对?怂恿我去结婚,好阴险啊你。”
明达咆哮:“巫玛亚,这世上还有种东西叫信任,大家同事多年,我对你也是有感情的,我也会关心你啊,干么想得这么邪恶,不是每种感情都有目的性的好吗?”
“省省吧!信任别人就是对自己残忍,拿真心交换就换来绝情,嘿,我说得不错吧?别提这个了,讨论一下,我五点去开会,你先到我家去监督搬家,只要帮我盯著他们就好了,我包三千块红包给你,这么好赚,OK吗?”
“干么突然搬家?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跟你爸住得好好的吗?”
又离题了,巫玛亚翻白眼。“最好你是真的有这么关心我啦,要我从童年开始跟你分析我跟我老爸的爱恨情仇吗?我知道你想当编剧,你很需要梗,可是我现在没空慢慢聊,一句话,帮下帮?不帮的话,我找别人。”
呜……会被气死。黄明达眼角闪著泪光。“你这个变态的,对,我懒得关心你,我问好玩的,问客套的,我当制片就是要跟人乱喇咧,不喇一下我就浑身不对劲,一切都是为了收集梗写故事行了吧?钥匙拿来,红包拿来,晚上帮你搞定,不说了,我快气死……”
这个巫制片,太不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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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疲力竭,两腿发软,巫玛亚深夜返回新家,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黄明达还打电话跟她说,搬家时,伯父的脸很臭,还吼他们——
“把臭丫头的东西通通给我搬走,一件都不准留,我当没生过这个女儿,搬,给我滚!”
黄明达如实转述老爸的话。末了,还同情地问她一句:“你跟你老爸有仇啊?”
巫玛亚点亮日光灯,看一箱箱物品堆在崭新装潢的二楼公寓客厅,这地方真不赖,设备齐全,家电都有,赞。阳台外,一轮明月浮在蓝天空中,空荡的花台等著被照顾。奋斗十几年,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走进阳台,深吸口气,没酒味,没父亲的体臭,没父亲的咆哮,更没有凌乱的散置物品。空气清新,地方干净,巫玛亚倚栏杆前,欣赏夜色,听邻居捕蚊灯一下下滋响。
三十坪,两房一厅,月租两万,全新装潢,家具齐全。十年前,她还一无所有,十年后,存款有一百万现金,月入不算奖金的话有七万。这是她挣来的,终于摆脱父亲的束缚,摆脱死气沉沉的家,摆脱穷困生活。
“YES!”巫玛亚朝空中击出一拳,欢呼。“我真了不起!”
回客厅,抱膝,坐在沙发,品味著新家的环境。挂钟在墙上答答,衬著寂夜。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一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她从双手抱膝,一脸享受,变成瘫在沙发,一脸呆滞。
这就是我苦苦追求著的?
属于自己的房子,不受羁绊的自由。
这就是我长久盼望的,我想要的?
可是……太安静了……太……空旷?奇怪。
巫玛亚往旁倒去,躺在沙发上,环抱自己,紧搂自己,像要牢牢地守护好自己。但不够,内在好像有个大破洞,很空,很虚,很不满足……她慌著,不知自己还缺少什么?一直追求的,她都得到了,但为何拥有的这一刻,她不快乐?她不兴奋?反而因为情绪太平静了,感到很……可怕?!
接下来?要继续追求什么?去赢到什么?成就什么?
巫玛亚猛地坐起,愣对著空荡荡的客厅。
她不知道……竟然不知道接下来想要什么?
怎会这样?!忽然一股倦意袭来,内在开始发酵弥漫的,是……慌?是……恐怖?一切是那么空虚,得到的滋味竟然是空虚?愿望满足的同时发现感觉这样无趣?好可怕!
外套的口袋震动,彩光耀出,紧随而至是刺耳的手机铃声。铃声催逼著,巫玛亚感到深深的疲惫,这铃声令她厌倦,打来的除了工作上的人,不会有别的。果然,是老板大人来电话。
深夜十一点?她苦笑,觉得自己像他的奴隶,随时候传。
“喂?老板啊,有事吗?”
“现在可以出来吗?”
“嗄?我才刚到家呢。”外面很冷,还要她出去?“很急很重要的事吗?”
“当然,不然会叫你出来?”
“噢。”
“这刻到林森北路的……”庞震宇交代完地址,挂电话。
天寒地冻,冷风飕飕,巫玛亚穿上风衣,奔至巷口的停车场取车,钥匙刚插入锁孔,有人捣住她嘴,脖子一阵冰凉。
“不要动,不准叫,不然我杀了你。”
“呜……”巫玛亚脑子一片空白,皮肤爬满疙瘩。她闻到男人体臭,捣在鼻尖的手有刺鼻的陈年烟味,又油又腻。而男人紧抵住她背后的身体,令她一阵反胃欲呕,战栗起来。
“皮包给我。”歹徒命令。
巫玛亚迅速冷静下来。
她颤抖,软弱道:“我给你钱,请不要伤害我……”回身,看见一张丑陋黝黑的方脸。“别害我,皮包给你。”
唰!歹徒抢走皮包,另一手搂住她的腰。“你乖乖听话,我就让你活著……现在,跟我走!”歹徒用下巴示意跟他去对面的建筑工地,将她拽往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