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请。”
鸨母连说两次,徐达才回过神,本要跟着她去空房,但右侧的姑娘廊上传来嬉闹声,她调转目光,一怔。
“哎啊,今儿个是不是玩过头了点?以往北瑭王爷还不至于如此啊。”鸨母低声抱怨着。
徐达有些瞠目,看着那些衣衫不整的姑娘们吃吃笑着四窜,再看看那个蒙着眼玩抓鬼的华丽温于意。她刻他府里已经有十八位夫人了,再玩下去,十九跟二十就要一并产生了吧。
他纳妾,没有迎过喜轿,多半以喜宴昭告熟人,连专管质子事务的凤羽军都一并请了,喜宴上新妾不现身,有好几次她都以为宾客只是单纯来吃吃酒而已。
这时,他搂住一名美丽姑娘,暧昧笑道:“总算抓着了。你道,方才说本王要能抓住你,你允本王什么?”
“咳。”徐达掩嘴轻咳一声。那搂着的姿势实在不怎么雅。
本是蒙着眼的温于意一顿,忽地拉下蒙眼布,往她这儿看来。他面露刹那异样,脱口:“徐达?你怎么在这?”
“王爷切莫担心,不是夫人们托徐达来找王爷的。”
他神色还是有些古怪,看看她,再看看鸨母,最后落在这头小倌廊上。他慢慢松开怀抱,问道:
“那么你来是……”
“二姑娘是来找小倌的。”鸨母热情地说。
“……”他着着实实怔了下,而后想起西玄徐家女子的特别作风。他哦了一声,一时之间还回不了神,他又问:“你今晚无事才来?”
“今晚徐达无事。王爷,怎么了?”
“你怎选定今晚来呢?”他不答反追问。
徐达虽觉他行为有异,但也不可能公开指着他鼻子说你管我。于是,她笑道:“天好,无雨,便来了。”
“……天好,无雨,便来了?”他细细咀嚼着,忽地抚掌大笑:“好!真是好啊!天好,无雨,便来了!果然是一生平稳顺畅的徐达!”他笑得美目荧荧,不甚在意地推开又凑过来的娇娇姐儿。道:“今儿个不玩了,你去给我换间空厅。徐达,马上走吗?”
“……没有。”
“那就过来吧。”见她动也不动,他哈哈一笑,主动上前拉过她。
徐达皱皱眉,回头对鸨母道:“王爷有事吩咐我,我去去就返,你照清闲空房,我等到早上。”
温于意听见“早上”时,神色颇有啼笑皆非的意味。他拉着她来到一间小空厅,道:“去上壶酒跟几碟小菜,本王不需服侍,一律撤了。”
一进空厅,徐达不动声色抽回手。“王爷但请吩咐。”
温于意撩过长发,面色愉快地坐在桌旁。“本来今晚我在弔念一位故友,不料你来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弔念了。”
他说的话前后不通,她不予置评。
酒菜上来了,温于意心情很好,对着送菜的姑娘笑道:
“你去跟清风说,本王今晚不去她房里了。”他指着徐达,又笑:“并非本王留住徐达,而是她自个儿来找小倌的,约莫留到早上吧。就算嬷嬷立时替她找了小倌,今晚也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了。”
徐达闻言,看了一眼温于意,再看看那小婢女。
小婢女垂首恭谨道:“清风姑娘说,哪有王爷来了,连见她一面都不肯?这要付出去她没法做人的,还请王爷拨空过房吧。”
他抿抿嘴,挥手。“本王知道了,晚些就过去。”
小婢女低首退出去了。
温于意笑道:“坐啊……这醉心楼里的小倌你看上哪个,我帮你打听打听,看看他的人品、能力如何?”
徐达唔了一声,依言坐下。
“嗯?哪位小倌儿?”
“……还不清楚。”
“怎么会不清楚呢?要不,叫嬷嬷把那些小倌儿全招在大厅上,我帮你挑挑吧。我眼光说不得比你好呢。”他兴致勃勃。
徐达双唔了一声,面皮一拉,笑道:“男女之事,总要心甘情愿的好。我呢,是不怎么挑人的,可我也不知人家挑不挑,索性,让他们先挑吧。”
温于意明显怔了一下,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刹那,他面露百般惋惜,轻叹:“明明就是个大美人……”
“多谢王爷赞美。”
他瞟她一眼。“可惜,本王没法也不愿纳你入房,不然……”
徐达笑道:“王爷别害我。这话要让清风小姐听见,我可遭殃了。他日清风小姐若成了十九夫人,那时徐达必捧礼过府。”
“她是什么东西?连当本王足下的家妓都不配!”温于意冷冷讽道。他一向对女人有礼,不出恶言,此次嫌恶之情毫不吝啬展现,徐达眼观鼻,鼻观心,如入老僧境界。
他看她一眼,忽而失笑:“徐达,你看出来了吧?”
“没有。”她喝了口酒,发现这酒还满好喝的。
“她是北瑭间谍啊,徐达,连我都在她的监视之下啊。”他见她的手一抖,把酒泼洒出来。他心情愉快道:“现在你是要将这事往上提吗?”
“……王爷多喝我了,喝醉了容易说浑话。徐达也喝多了,自然容易听错王爷的秘密。”语毕,她赶紧多喝几杯,趁乱灌醉自己。
“老虎也是我招来的。”
“王爷,这酒不错啊!不像是西玄出和的,是北瑭来的么?”
“前阵子大魏质子府那贼也是本王搞的鬼,本意是瞧能不能绝了李容治。”
“原来,连醉心楼的小菜也这般好吃,不知厨子到底打哪来?”
“你再灌下去,就真要醉了。”
徐达手下一顿,朝他笑得灿烂。“这可怎么好,我竟然连王爷在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我还是回房等嬷嬷吧……”
温于意连挽留也没留,状似自言自语道:
“一百年多来,四国交换质子以表永不侵犯之心。会当质子的多半与皇位绝缘,但,不知道是大魏李容治太有野心呢,还是他养在大魏的门客太厉害,几个月前,大魏太子失德,大魏皇帝一怒之下废了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时,哪知忽然改立在西玄的李容治。”他看着她又坐回椅上,轻笑:“徐达,我到底哪儿不如李容治,怎么我老觉得你对他甚有好感呢?”
徐达不好意思地笑笑:“王爷与大魏王爷在我心里,都是非常好的皇族好人。只是徐达对于海产丰富的大魏总是好奇些。”
他嗤之以鼻,道:“难道本王连你一句真心话都讨不到吗?”
她暗叹一声,轻声道:
“徐达总是敏感些。徐达无能,遇上被嘲讽时,两位王爷总是护着我。”她起身作揖。“角抵赛时,二皇子刁难徐达,幸有王爷跟大魏王爷在场,这才保全我,我一直惦记在心,只是……大魏王爷除护我外,不曾配合他人笑过徐达。”
温于意一呆。
“五岁前,人人都待徐达好,人人都是面带笑颜,从未对我有过一丝丝讽语。每每看见大魏王爷,总令我想起五岁前那些美好时光。”
“你……可知,我与他护你的目的?”
徐达笑道:“王爷今儿个是怎么了?尽吐露些不该说的事。有些事,一直藏着掖着,不捅破,比较能给人美好的幻想。”
“原来,你宁愿被骗,也不想离开一切啊。”
徐达微微一笑,“被骗的日子比较好过些。”难道要她天天哭着说这些人都在利用她吗?因为她是徐达,所以好利用。从小到大,她不过是别人想利用的棋子罢了。有人以为她好诓,利用她入徐府;有人想借她结交皇室,这种事层出不穷。这就是她跟徐直、徐回的差别,她们只有利用别人的份儿,哪像她啊……
其实两位质子王爷明里暗底讨好她,偶尔小小利用她,她不介意,质子在外,总是辛苦些,就连……就连那日遇虎,她心里也知李容治早将自身保护得极好,就算她跟头儿不愿出面引虎,他也会使计利用她对京师的责任心。
她可能不是很聪明,但长年遇见的都是差不多的事,要说看不出来她也就太蠢了点。
说来说去,还是头儿毫无私利地待她好,思及此,她心情振奋起来,这世上,总算还有一个明里暗底都真诚待她好的人,所以,她对李容治他们的利用心态不甚介怀不甚介怀。
她听得温于意道:
“李容治怕是这一、两个月就要回去了。”
那真是遗憾啊,她这么想着。嘴里笑道:“这可要恭喜大魏王爷了。”
“他是百年来第一个能以青年之身回去的皇子。为了这个皇位,他可是用心良苦。”温于意嘲讽一笑,见徐达略显好奇,他像个孩子凑前,神秘兮兮笑道:“徐达,你可听说大魏祖制本是一王一后,亦称双王制?”
她笑着点头。“我听过,但只有在大魏最初是如此,后来的皇帝多少还是纳了妃子,只是不如其他三国三宫六院罢了,我记得,这一代的大魏皇帝,一后十二妃,在大魏来说算是不少了。”
“正是。”说起他人的闲话,他一向乐在其中。他美目眨眨,笑:“祖制摆在那儿,要不要守,睦各人。但有一样,大魏一帝一后,双王制,皇子大婚前皆得洁身自好,庶子不得早于嫡长子,这规矩倒是各自有默契守着。在太子继位前,各皇子身边都有特殊小官记载他们的房事,以防太子早夭另立储君等等,可惜大魏太子健壮得很好,直到这一次失德,这才让李容治得了好处……”
徐达闻言,立即想到李容治身边那个叫临秀的侍从。
温于意又笑:
“可叹李容治来西玄时不过少年,尚不及被指婚;可叹大魏如今留下个空壳子祖训,洁身自好是为尊重另一皇后陛下,但如今谁还真正把大魏皇后当王上看待?可叹李容治天生就是个遵守祖训的呆头鹅;可叹一个男子身在异乡有情欲之需时,还得小心翼翼,免得蹦出个庶子,最后只得走入小倌们……”他美目一瞟,瞧见徐达一口水酒喷了出来。
她连忙擦嘴,咕哝:“这我没听说过……”
温于意哈哈一笑:
“他为人低调,也不似我快意人生,自然没来几次。但,只要有心人,就会将他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徐达,你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但出生徐家这种政治世家,怎会不知眼下局势,只是平日你明哲保身罢了。你知道我最服气你的是什么呢?”
“王爷今晚话……真多。”
“我最服气的,就是袁图说你在西玄一世平顺无能,你不随他的话起舞,反而去学文学武强加自身能力。我听你揭了火凤榜,有心参选阴间将军,本来我满心遗憾,你要真成了阴间将军,岂不性命有限?但,现在我又觉得你走上这条路,对你是最好,总好过被人彻底利用到死。”
那语气真真切切的遗憾,徐达心知有异,一时间却看不穿他言下之意。今晚的温于意,不同平常,平常他打打趣,专道些五四三,似是真心又是假意,今晚却是有意无意在暗示她些什么。
不同的两国人,相处点到为止也就罢了,温于意身分太特别,说太多私里话是犯忌的。
温于意把玩着酒杯,扬笑道:
“侪我弔祭故友,正是想她在今晚入了他人陷阱,从此陷入朝堂漩涡,再也不会是过去那个单纯的朋友。徐达,其实像你现在,就很好了,是不?”
她寻思片刻,始终抓不住他语中重点,只好为他倒酒,转移话题笑道:
“王爷,还是喝酒吧。今晚我耳背,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懒洋洋看她一眼,嗤笑一声,长叹道:
“徐达,你就一点讨厌。在你心里,太过看重西玄,根本不把其他国家的人引为知己,那么你又怎能怪其他人不真心待你呢?”
救命啊!
从未有这么一刻,徐达这般狼狈,不,该说是,从未有这么一刻,她这般受人欢迎。
幸得小倌馆里烛光不明,否则此刻她早已身陷狼群。她略略苦笑,听得足音上阶,她屏住呼吸。
“徐二小姐说是透个气,怎么一眨眼人便不见了?”两名小倌结伴上楼找人,东张西望。
“莫不是被其他人带入房了吧?”
“那可不好,好不容易有机会脱离此地,要让人捷足先登,我不甘心。”
“听说徐三姑娘少近男色,她将是西玄朝堂上重要角色,要能借二小姐这条路得识三小姐,这也是挺划算的。”
徐达连连苦笑了,正是如此,瞧她傻呼得很呢,还以为今晚不会有小倌上门,哪知,来的有十人以上。
温于意与她聊了大半夜,才心不甘情不愿去清风姑娘那儿,她回房本要合个眼等天亮就走,哪知一推门,里头已有满室的小倌在等她了。
有的是本就不喜男色,只是因贫而卖身,想借她脱离此地;有的想借她之门进入皇室或徐家,甚至想以她为跳板,引诱徐直或徐回。
她暗叹口气,小倌们舌灿莲花,但她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呢?
等到那两名小倌寻去它处,她才自隐暗处现身,垂着首沉思。难道,真要随意挑一个?
她至今虽与情爱无缘,但也是认认真真想找一个人作伴。她要求明明不高啊,甚至有些残疾也无妨,只要对方有点心思在她身上,肯给她一些温暖,这也就够了啊。
思及此,她有点死心了。
她听见那两名小倌又在楼梯下说着:“会不会漏掉哪了?”语气似有再上楼一次的打算,她心一跳,实在不愿再看着他们的脸,听着他们说违心之论。
这两名小倌之前对她产的是“二小姐,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见你,方知京师谣传太夸张……”等等,什么沉鱼落雁都出笼,与他们刚才的真心话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这两名小倌一踩上阶梯,她连连打量四周。这里只有一扇门,门缝下乌漆抹黑不见灯光,她心一狠,推门而入后,立即掩上门。
“你说她躲了?有什么好躲的?明明眼下任她挑选,以后不见得有这机会啊。瞧,这最新版也没人……”
“不会在这房里吧?”
她瞪大眼,听见木门竟然被推动,她直觉奔入内室,撩过床幔,上床一滚,撞上一具身躯。
“谁……”
床上有人啊!她惊讶,仍是滚过那人,翻到内侧。她捂住那人温温凉凉的嘴唇,低语:“别动别叫,让我躲躲,我没其它意思。”
门轻轻被推开了。
“真没人呢……”
“这间房好像是……快出去,她不可能躲在这里!”
门立即被关上了。
徐达等了再等,确定他俩不会再进来,这才松口气。她连忙松手,坐起。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骚扰你……”这是谁啊?小倌儿?还是来玩的大爷?
“你……”
那声音粗哑,像受了风寒。如果是来玩的大爷,怎会没人照顾呢?定是受风寒的小倌儿在休息,今晚才没出现在厅里。她更显歉意,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