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那俊美到不可思议的外表,在他从政的路上既是助力,也是阻力。无庸置疑的,外貌吃香绝对有加分的作用,可是对于竞争对手来说,这就变成了很好发挥的题材。
像是暗讽他是小白脸啦、嘲笑他只能吸收女性选票啦等等,总之,除了人身攻击之外,对手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战术了,最近还听说,民间出现了一个专属他的脸书粉丝团。
粉丝团的内容不伦不类。对于他的政绩只字未提,倒是讨论了许多关于他的发型、他的品味、他的身材、他的一颦一笑……
唉,想到这件事他就头痛。
“沐委员,”突然,坐在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助理回过头来,唤了他一声,“昨天您父亲有打电话来,交代您今晚务必回家一趟。”
闻言,他眉一蹙,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有说明是为了什么事吗?”
“没有,就只是请您回家吃个饭。”
见鬼了,回家吃个饭需要用到“务必”两个字吗?最好他会信。“你打通电话回去,告诉他,晚上我有行程,没时间。”
张秀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道:“可是,您今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
“我知道。”沐向旸打断了助理的话,“他八成又想介绍谁家的女儿给我,不用理会。”
“呃……”她一愣,干笑了下,点头表示明白,没多说什么,她知道沐委员不是那么喜欢提起私事。
他快三十岁了,也差不多是该结婚的年纪。父亲认为,已婚身分在政治形象上绝对能够达到加分的效果,于是“催儿子结婚”以及“替儿子乱牵线”就成了父亲退休后的娱乐。
“今天第一个行程是什么?”他问。
她连行事历都不用翻,道:“上星期有几位民众一同来陈情,表示他们的雇主无故扣薪、还企图强迫离职,您答应今天要过去了解状况。”
“好,我知道了,有相关资料吗?”
“有。”
不愧是他亲自挑选的助理,早就已经备妥详细文件,双手奉上,“这叠是业主和公司方面的基本资料;另一叠则是陈情民众的相关背景。”
张秀娟今年才二十六岁,刚从法学研究所毕业。虽然实务经验不多,可她非常敬业,做事认真、心思细密,深得沐向旸的青睐。
“第二个行程呢?”他边翻阅着文件,问道。
“跟环评委员针对上礼拜提出的那些建案开第二次的会议。”
“几点?”
“下午三点。”
他听了,没应声,只是点点头表示了解。
忙了一整天,他回到家,一眼就看见那个女人。
她仍是穿着一套轻便的休闲服,坐在同样的位置、脚边摆着同一只工具箱,导盲手杖就搁在她的膝上。
不一会儿,管家下班回去了,这个屋里,只剩下他和她。
沐向旸刻意放轻步伐,接近无声地走进客厅,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然后无声无息地盯着这个女人。
她很安静,静到几乎没有存在感;可是很矛盾的,她的存在却显得又相当突兀、醒目。
透过乌黑的镜片,墨殇同样凝视着对方。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凝望了好一会儿……好吧,对某一方而言可能不能称得上是“互相”,至少沐向旸不会知道自己也正被人给盯着瞧。
她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段甜美而幸福的日子,他俩也总会这样相互凝视着彼此。
当时的他,眼神充满了宠溺与爱怜;而她的眼里,则是对他抱着满满的倾心与仰慕。
可惜,如今人事全非,他忘了她,而她也已经无法再爱他分毫。
客厅里的气氛就这么维持了好半晌。
沐向旸不太确定这女人是否能感觉到他就坐在她的面前?见她像尊雕像似的,直挺挺地坐在那儿、毫无反应,他开始觉得有趣。
不是说盲人的其他感官会比一般人还要来得敏感?怎么他坐在这儿起码五分钟了,她却还是恍若未知?
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出了神,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想像,如果今天自己和一个盲人交往,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凝视着眼前的女人,开始想像,他也许会帮她挑选衣服的款式、挑选发饰的颜色;他也许会带着她上发廊,然后亲自告诉她设计师给她弄了一个什么样的新造型。
也许没有行程的时候,他会开车带她去海边兜风,然后问问她海风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也或许哪天心血来潮,他会开车载她上山,然后摘几朵花送给她……
等等,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他为什么要拿她当作假想对象?他顿时如梦方醒,甩甩头,抹去了刚才那一大串荒谬的幻想。
“咳、”他清清嗓子,无预警地出了声。“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墨殇听了,先是故意露出个小小吃惊的模样,才矫作道:“沐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扬起唇角,“就刚才而已。”
墨殇在心里冷笑,明明就是坐在那儿好一阵子了,居然还说得出“就刚才而已”?
果然轮回了几世都一样,是个说谎不知脸红的骗子。
“你还没告诉我,”他又问了一次,“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她静了下,思考着这个问题背后的动机。
是想探她的底细吗?这个男人可不单纯,任何说出来的字句都不可能只是纯粹的闲聊。
“算是仲介方面的业务……”她回答得很模糊,总不能直接跟他说其实自己是婚友社的员工吧?
“仲介?哪一方面的?”他直勾勾地瞅着她。哪怕已经隔了一层墨黑的镜片,她仍是无法忍受那道锐利的视线。
坦白说,当初她会想要假扮盲人,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 因为她害怕他的眼神。
这个男人的双眼太可怕,在他的注视之下,好像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他。
当年如此,现在亦是。
第2章(2)
“怎么了吗?”见她半晌没有回应,沐向旸拧眉,什么样的仲介是会令人感到难以启齿的?
她回神,连忙摇摇头。“不、没什么……”她站了起来,故作从容地走到了男人后方,伸手在他的肩上又捏又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时候的生活……觉得有点……”
她故意挤出个无奈、凄苦、又楚楚可怜的样子。
果然这招奏效了。
“抱歉,是我不好,让你想起那么难受的回忆,你当我没问吧。”说完,他索性闭上眼,坐在沙发上休憩。
说也奇怪,他这么干脆地道了歉,反而令她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他的——
慢着,有没有搞错?他凭什么令她内疚?她没找他算帐就已经大慈大悲了,他凭什么还要让她内疚?
“……你肩膀太僵硬,我去倒盆热水过来。”交代了一句,她转身就想直奔进浴室里。然而,她的动线太自然,压根儿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盲人”。
“等等!”他叫住了她。
她吓一跳,心想完了,他一定是发现她刚才走得太顺畅,根本不像是一个盲人会有的动作。
老天,虽然她知道装盲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拆穿,可问题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啊……
她听见他移动身子,朝着她走了过来,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然后是一只大手搭上了她的肩。
“你去坐着吧。”
“……欸?”她惊愕,侧头愣愣地问:“什、什么意思?”
“叫你去沙发上坐着等,还什么意思?”他失笑了声,道:“要你捧一盆热水过来太危险了,我去就好。”
原来是这样,她松了一口气,魂魄差点儿被吓飞。
直到他捧着一盆热水、肩上挂着一条毛巾,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才赶紧摆出从容悠哉的模样。
“谢谢,你人真好。”她试图让自己脸上的笑容别显得太假,“昨天那样子的疗程还可以吗?”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笑,道:“都睡到不醒人事了,怎么可能记得昨天的疗程是什么?”
他的话逗得她噗哧笑出声……等等,她被他逗笑?她居然被沐向旸给逗笑了天哪,她还有没有骨气呀?
不行不行,这太可怕了。再这样下去,主导权一定又会落到他身上。
事实上,无论是乔装盲人也好、假扮睡眠治疗师也罢,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 成功拿回那曾经属于她的妖丹。
这也是小路下达给她的命令。
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场游戏,可是,她知道那是小路给她的考验。
她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沐向旸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然后彼此得到共识、定下合约;之后他拿了他要的东西、她则拿回她的妖丹,皆大欢喜。
听起来好像很容易,对不对?
的确,单就“交换”这件事来看是不难,也不复杂;难的是,她该怎么对一个正常的人类解释妖丹的存在?
要他交出妖丹,首先当然就必须让他理解自己拥有妖丹这玩意儿。
她忍不住想像,当她故作若无其事,说出“嘿,真是不好意思,你身体里面有个叫作妖丹的东西,你愿意跟我交换吗”,他会怎么反应?
天哪,她肯定会被轰出大门吧?
唉,算了,站在这里感叹也不能解决什么。于是,她决定先来个旁敲侧击、由浅入深,慢慢让这个男人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不同之处。
“那个……”咳、她清清嗓,小心翼翼的说:“你……记不记得从小到大有没有受过什么很严重的伤?或是生过什么大病?”
自古以来,有妖丹护体者不会生重病、不会受伤。因此,稍有心思的人,很容易就能察觉这个不寻常的现象。
她屏气凝神,等候对方的回应。
然而,等了老半天,却迟迟等不到他应声。
“沐先生?”她皱了眉,低头一瞧。
他睡着了。
他居然就这样趴在沙发上睡着?墨殇小嘴微张,藏不住讶异。
昨夜,他之所以睡得安稳、睡得香甜,是因为她偷偷施了点沉眠之术;可是今个儿她什么都还没做呀?
手上那熟练的按摩动作停下。她蹲到了沙发旁,凝视着他的侧脸。“你睡着了吗?”
他仍是紧闭双目,毫无反应。她凑上前,感觉到他呼吸平稳规律,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这时,他额前的一撮发丝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右眼。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替他拨到一旁。
白天,他总会在自己的发上抹蜡,然后将发丝整整齐齐地往后梳平,那让他看起来严肃、稳重,而且一丝不苟。
她会知道,是因为她偶尔会在电视上看到他。
往事蓦地浮上心头,曾经也有过那段日子,他俩会在午后坐在庭院里吹着凉风;他喜欢枕在她的腿上小憩,而她则会替他顺发、掏耳……
胸口突然一阵紧缩,隐隐作疼,这情形令她愣住了。
心疼?她怎么可能会心疼?没了人性的狐妖,又怎么懂得心疼?这是错觉吧?肯定是往昔的记忆太深刻,才会让她有了疼痛的错觉。
是了,一定是这样。
她在人间曾经活了近千年。
她本是一尾雌狐,历经数百年的修炼,终于修成狐妖。
渐渐的,她开始得以幻化为人形、而后习得了人性,最后,就差那么一步,她便能够得道,炼成狐仙。
不料,在那一年的秋末,她被一名修仙中的道僧给盯上。道僧视她为无恶不作的妖孽,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这一缠斗有月余之久,她元气大伤,无法继续与之交手,她凭着最后的意志力,逃到了山林里,以鸡血抹身,企图遮掩身上的妖气。
然后,她就这么倒下,没了意识,再睁开眼,已是七日之后。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内,后来她才知道,是一名叫作南门靖的将军救了她。
男人不算高大、也不特别魁梧,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她的元神受到了不小的创伤,即使有妖丹护身,仍是必须静养一段时日。于是,他让她留了下来,留在那个阳刚之气旺盛的军营内。
南门靖是个很正直的人,孤男寡女夜夜同处一帐篷内,他却从未碰过她一根寒毛,更不曾出言调戏她,这与她所认知的男人大相径庭。
过往,凡是见了她的人类男子,无一不露出淫邪猥亵的帽光,用尽心机献殷勤,只为一亲芳泽。
可是这个南门靖不一样。他虽不苟言笑,却待她极好。
她是只狐妖,极懂情与欲,任何情欲之念都逃不过她的眼,然而,她在他的眼里,找寻不到一丝对她的觊觎。
所以,这反倒挑起了她的玩心,也勾起了她的兴致。
“南门将军,”一日,她想逗逗他,于是在夜深的时候,主动亲密地靠向他的身体,“你……不喜爱女色吗?”
南门靖听了,眉不皱、嘴不笑。“我并非有龙阳之癖。”
“既无龙阳之好,为何这么久了,我仍入不了将军的眼?”她妖娆地依在他身旁,搔首弄姿。
要知道,身为一只狐妖,引诱无果,那可是天大的屈辱。
南门靖仍是不动如山,细心专注地刻着手里的木块。
他似乎很喜欢自己动手刻些木雕,连日来,床边满满都是他亲手刻出来的木偶。有时是猫狗,有时是鸟禽,有时则是些神话里的仙兽。
见他不打算答话,她亦不想自讨没趣,于是慵懒地爬回床上,侧卧着,继续盯着他瞧。
“你……”半晌,他突然出了声,“叫什么名字?”
她一笑,这时候才想到要问她的名字呀?
“墨疡。”
“墨殇啊……”他沉吟着她的名,眉宇之间有着一丝令人不解的无奈,“墨殇鸟,一飞千里,不识疲累,至死方歇。”
说到这儿,他放下匕首,起身朝着她走去,在床缘坐下,继续道:“听说这种鸟一展翅就不会停下,直到筋疲力尽了、吐血身亡,才会从天上坠落,然后……”
她替他接话,“然后会从它的尸体里,开出一朵墨殇花。”
两个人四目相视了许久,直到南门靖率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是那只鸟,还是那朵花?”
她望入他那双清澈锐利的眼,她想,他这句话是在探她什么?探她的去留?探她的来处?
思忖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启唇,道:“遇到将军之前,我是鸟,而在负伤获救之后,我无疑是那朵花。”
这话惹得南门靖露出了微笑,他突然伸出手,将手里的木雕交给她,她先是有些吃惊,而后才接过手。
那是一只狐偶。
“人妖殊途,留情了,又能如何?最终仍是只能断情。”
墨殇瞪着手中的木雕,震惊得说不出话。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是一只狐、知道她是一只妖。
“你……”她怔怔地抬起头来,朱唇微颤,“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就知道了。”他伸手,情不自禁地抚顺她的长发,“你昏死在竹林里,全身抹着鸡血,留着一头异于寻常人的金褐色长发,更遑论还有一条蓬松柔软的狐尾巴……这样,你告诉我,若不是妖,你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