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他会梦见一个女人,她有着一头长及腰、金褐色秀发。诡异的是,他永远也记不起那女人的五官,却清楚记得那头长发的发色、触感、香气……
而且,在梦中,他可以感觉得出来那女人很爱他。
然后,千篇一律的,她总是会在梦里死去,死在血泊当中,他则随之从梦里惊醒。
心绞痛,便是伴随梦醒而来,每回发作皆是因为如此,从无例外。
当然他不可能向别人明说这种事。第一,梦里的情节其实一直都很模糊,断断续续的,如果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何能对别人说明?
其次,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既像神经病、又像迷信者。尤其他身为政治人物,不能让对手拿他的身心瑕疵来作为搞垮他的把柄……
“沐先生?”察觉他久久毫无动静,女人忍不住出声试探。
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盯着别人的脸看得恍神,他微微倒抽了一口气,抹抹脸,道:“这样吧,你先等我个几分钟,我得冲个澡。”
“没问题,那我就……”
“还有,请别用‘您’这个尊称,不需要。”听久了怪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家里多了个女佣。
说完,他转身,正打算走向卧室的时候——
“对了、沐先生,如果您不……咳,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到你的卧室里去做一些准备吗?”
他考虑了下。“不会。”其实是会的,只是他暗忖,横竖不过就是忍耐个这么一次,他可以假装无所谓。
“另外,因为我是第一次来,不了解环境和动线,不知道能不能请刚才那位先生帮我准备个一盆大约四十五度的热水、一盆冷水,以及两条毛巾?”
还真是有够麻烦,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心软,“我知道了,我会请他协助。还有呢?你还需要什么?”
“就这样了。”
“我问的是你本身的需要。像是一杯水、一杯茶,或是……我不知道,”他耸耸肩,想不出其他选项,“总不能问你要不要看杂志吧?”
女人被他逗笑了。“不用,谢谢。”她摇摇头,“我坐着等候就好。”
“……那好吧,我一会儿就过来。”
交代完毕,他转身离开了客厅,留下女人独坐在那儿,任由近乎失控的回忆,在脑袋里跌宕翻腾……
他没什么改变,即使轮回了几世,仍是这个样子。
他的心性冷漠,却不吝啬适时表达善意;他可以仁慈,却也能够比谁都还要来得残忍。
这个男人的存在,是一种极致的、近乎于邪恶的矛盾。
他以王者的柔情来喂养猎物,却能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不惜将他曾经置于掌心里的珍宝,活活作为血祭的供品……
是的,她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段不堪的记忆,她永远都忘不掉、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思绪至此,她那双交叠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他的卧室是附设卫浴的那种套房。
她怔怔地坐在床边,盯着那盆管家替她盛来的热水、听着浴室里的哗啦哗啦声发愣,直到水声骤然静下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只不过,当那扇门“喀”的一声解了锁、被人由里头推了开来的时候,她傻住了。
他的身上仅有一条浴巾系在下半身,澈底展露上半身的完美肌理。
她吓了一跳,没料到这男人居然就这么一丝不挂地跑出来……呃,也不能说人家一丝不挂,至少该遮的都遮住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吧?
在他眼中,她只是个看不见的女人,既然都看不见了,他身上穿了什么衣服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现在呢?”他问。
“咳咳、”她清清嗓子,好担心那条浴巾会突然掉下来,“那么,请沐先生平躺在床上,我想先从脚部开始。”
“……脚?”他皱了眉。
“是的,脚部的纾压也是非常重要的疗程。”
他听了,静了一会儿,最后任由着她。
“好吧,随便你。”他才不相信在脚上捏几下、摸几把,就能轻松解决他的睡眠障碍。
于是,他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件浴袍套上,然后躺上床,挪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所以接下来是要进行那个……叫什么来着?脚底按摩?”
她知道那是一句嘲讽,却不以为意。“沐先生,请你闭目养神、放松心情,别再想一些有的没的。”
“有的没的?这话是什么意……”
突然,她的双手握住了他的脚掌,在穴道上用力一按。
“呜啊——”
多么刺耳的惨叫啊。她听了,心情大好,还不忘故作无辜,“哎呀,我太用力了吗?抱歉抱歉,这个点会痛,代表沐先生的肾不好,要好好注意饮食。”
他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她,“我说过了吧,我拒绝穴位治疗。”
“啊、对欸,我忘记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掩嘴偷笑。
“……”这该死的臭女人,才对她产生一点点的怜悯之心,她就爬到他头上来了是吗?啧,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啊?
“你听着,”他的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道:“今天我是看在万医师的面子上才会允许你来这里‘表现’;可是呢,如果你今天无法让我睡得沉稳,那么……很抱歉,今天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得够清楚了吧?
闻言,女人面不改色,仍是挂着那抹好看的微笑,“这个沐先生请放心,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让别人失望了。”
他听了,唇一勾,低笑了声。这女人看起来温顺、柔和,却又高傲得近乎于嚣张。
可是,很怪妙的,他居然不讨厌。
他知道这女人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就算是傻子也隐约感觉得出来;然而,他却无法对她投射出对等的敌意。
是因为同情她的遭遇,所以纵容她吗?
不,比她更值得同情的人比比皆是,这实在没有道理。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闭上双目,意识也随之渐渐飘远……
一个小时之后,他闭着眼,睡着了,就在她的巧手按摩之下。
女人忍不住暗嗤了声。什么嘛,明明不久前还一副不屑的模样,现在还不是乖乖躺着睡?哼。
她冷笑了声,低下头来,将耳朵贴近男人的鼻尖,聆听着他平稳、规律、缓慢的吐息。
很好,听这频率,他应该短时间内不会清醒了。
她这才放心地摘下那支大墨镜,露出了她那双带点蓝紫色的眼眸。
并非真如名片上的“莫桑”,事实上,她的本名叫“墨殇”;而且,她非但没瞎,左右两眼的视力还好得很。
无声无息的,她坐在床边,凝视着他的睡颜。
在这样的近距离下,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妖丹就在他的体内、那规律起伏的胸膛里……
明明是属于她的东西,她却拿不回来。
傻呀!还不是只能怪她自己傻?为了一个男人,她拱手奉献了自己修炼千年的妖丹;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只为了害怕男人伤了一丝一毫。
但是,瞧瞧她,得到了什么下场?
她冷笑了声,不禁想像,倘若今日她还有所谓的感情,那么,此刻她的感受会是什么?
是依旧眷恋如昔,爱他爱得彷佛丢了魂?还是怨恨他曾经那般狠心,气得一掌打死他?
姑且不论能不能取得了他的性命,她都宁愿自己的反应会是后者。
她怎么可能还爱他?遭受过那样残忍的背叛,没有人还能继续爱着对方,就连傻子都不能。
半晌,她轻吁了口气,站了起来,在天亮之前离开了他的住处,一楼有辆车子来接她。
为了避免警卫起疑心,她还不忘戴回那副墨镜,手持着导盲手杖,慢吞吞地走出了社区大门。
“妈呀,折腾死我了!”上了车之后,她摘下墨镜,一副解脱的模样。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装瞎要装得像也是一件很累的差事。
闻言,驾驶座上的男人冷笑了声,发动引擎,踩下油门离开了现场。
“谁教你什么不扮,偏偏要扮瞎子,你扮瘸子不行吗?”
“不,阿渡,你想得太简单了。”边说着,墨殇从口袋里拿出一柄发钗,熟练地将长发盘了起来,继续道:“你也知道那个人,神经质、疑心病重,如果我不装瞎的话,第一,他才不会那么轻易让我进门;第二,他会整晚跟我干瞪眼,直到我踏出了大门,他才会乖乖上床睡觉。这样我还当什么睡眠治疗师呀?”
“唉,干么那么麻烦?”阿渡打了个呵欠,觉得这女人简直没事找事做,“你直接诱惑他、叫他乖乖把东西拿出来交换不就好了?何必搞得那么麻烦,又要装瞎、还得卖乖,反正媚惑男人这种事,本来就是你们狐狸精的专长吧?”
“呸,什么狐狸精?老娘是狐妖!是狐妖!”
“哎呀,都一样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好了嘛。”
“而且我才不干那种事。”
“啊?为什么不?”身为狐妖若不施媚的话,那岂不残废了吗?
“就是不要。”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呿,”阿渡暗啐了声,“你一定是因为无聊的自尊心作祟,才不肯施展媚术,对不对?”
“随你怎么想。”墨殇撇开脸,望向车窗外。
“少来,一定被我说中了。”阿渡挑了挑眉,略显得意。随后,他又问:“所以呢?终于再跟他面对面,有什么感觉吗?”
听了,墨殇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彷佛对方说了什么蠢话。“你觉得呢?我能有什么感觉?”
阿渡这才意会过来,“啊、对哦,之前我听他们提过,你已经—— ”没能说完的话,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淡去。
墨殇扬起了一抹假笑。
是呀,她已经没有所谓的感觉了,早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将人类独有的七情六欲交给了小路保管。
当个人太辛苦了,一生都要受到七情六欲所束缚。
反正她本来就是一只逍遥自在的狐妖,只管吃喝拉撒就好;即便后来在地府当了勾魂使者,这差事没了喜怒哀乐倒也挺适合。
于是,她心想,既然抹不去那段蚀骨穿心的记忆,那么,她就让小路取走她的七情六欲好了。
“你真不后悔?”
“绝不。”
“我这一拿,说白了,你失去的是你好不容易修来的人性,你真要我这么做?”
“是。”
“好,就依你吧。”
就这样,她再也没有所谓的感觉了。
问她后悔过吗?其实没有,几百年来,她从未后悔,反而过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她空有记忆,而那些记忆却无法伤她分毫。
因为她早已不知心碎的滋味。
第2章(1)
一夜无梦,安稳好眠,这一躺,躺足了八小时。
沐向旸在七点多的时候醒来,他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状况,若非窗外天色大白,他肯定以为自己只是闭目小憩而已。
坦白说,他很惊讶。他向来浅眠、梦多,稍有惊扰就会清醒过来,所以,其实他的连续睡眠时间通常不会超过四小时。
好吧,那女人成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她要不是真有两把刷子的话,那便是对他下了迷药……
对了,她人呢?意识到她不在房内,他翻开棉被、坐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还打着赤膊。
冰凉的空气瞬间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双手搓了搓手臂,他突然想起,昨夜同样是打着赤膊躺在床上,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睡得安安稳稳、甚至需要别人替他掩上被子。
怪哉,那女人到底对他施了什么魔法?
他不是没试过推拿按摩,也试过所谓的精油疗法,只是那些治疗往往未见成效,倒是先惹来了一堆桃花。
沐向旸很清楚自己拥有着什么样的外表,他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却有着一副精致细腻的绝美五官,常有女人倒追他,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同样的戏码一再上演,终于,他再也受不了了,按摩师也好、芳疗师也罢、还是什么指压推拿师,凡是女人,他一律拒于门外。
若非名片上的姓名误导了他,他不可能乖乖接受万秋烨的安排;也幸好她是个盲人,难以垂涎他这副皮相,他才破例让个陌生女子——
不对,这么说也很奇怪,彷佛是在可惜着她所失去的双眼……
思及此,他甩甩头,甩去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下了床随手拿件衣服套上,步出房间。
“莫小姐?”他试探性地呼唤了声,“莫小姐?你还在吗?”
回应他的,却是已经前来上班的管家。“沐先生,您早。”
“你看见莫小姐了吗?”
“抱歉,没有。我一早来,莫小姐就已经不在了。”
他皱起眉,有些无所适从。她居然就这样走了他甚至连治疗费该怎么支付都还没问个仔细。
可是,转念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她双眼全盲,即使想留下字条也办不到。
他忍不住嗤笑了声,讶异自己竟会介怀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突然,电话响起,管家自动自发地转身前去接听,应答了几句之后,他挂上了话筒,道:“沐先生,助理在楼下等您了。”
沐向旸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转身走回卧房里,盥洗更衣,却在房门前多伫立了几秒。
“锦明。”那是管家的名字。“你……这两天帮我送洗衣物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一张治疗师的名片?”
“您是指莫小姐的名片?”
“是。”当时他没放在心上,也不记得名片是被自己塞去哪儿。
“有,我帮您收妥在抽屉里,需要我去帮您拿过来吗?”
“不用了,”他穿上了西装外套,拉整铺平,也顺手微调领带的位置,“今天找个时间联络她,请她今晚再过来一趟。”
“没问题。”
“那就麻烦你。”语毕,接过管家手上的公事包之后,沐向旸套上那双擦得晶亮的皮鞋,出门了。
沐向旸三十岁不到,才刚满二十九。
然而,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便已经当上了立法委员,是个前途备受瞩目的年轻政治家。
他来自一个标准的政治家庭,爷爷、父亲皆是知名的政治家,他是独子,于是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也走上了政治之路。
但是,他跟别的政治人物不太一样,他不爱上镜头、讨厌应付媒体,从小到大,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经常成为媒体记者包围的对象,相对的他的生活也毫无隐私可言,就连他选择女友的标准,媒体都能大作文章。
所以,当年他一考上大学,二话不说火速搬出去独住,意图摆脱家族盛名所带来的困扰。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对国家政策的不满、对恶法的抵制、对时下政治人物的失望,这些,都让他重新思考了“何谓政治”这个问题,也让他重新审视了政治人物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