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被砍得很伤,但还活着。现在送到外面的门诊先急救,再等市里面的救护车来。”
还活着……我松了口气,怔怔地看他跑下去。
又呆了一会,慢慢地跟着下楼。楼里似乎已经全空了,只在三楼看到一个人,紧张地收拾着行李,马上就要走。又下了一层,几乎所有的寝室门都被强行踢开了,静悄悄地敞着,空荡荡的更显得幽静。我慢慢地一间间看过去,地上错落地有着血的印记。在靠近东边楼梯的那间,房门被踢得歪在一边,门口的血迹是淋漓地洒上去的,一大片湿润而鲜红,我停住了脚步。脑子里空白得装不下任何东西,满眼都是红。深的,浅的,点点,片片,已干的,还湿的。
一直没有安静下来的楼梯上又响了起来。老保匆匆忙忙地跟着个同学跑上来,我站到一边,让出楼梯口来。
“就是这里。”那个同学站在门前那片血的边缘,指着房里说。
老保只往里面望了一眼,就紧皱起眉头。“怎么会出这种事?”他问,十分疑惑。
没有人回答。
到目前为止,这是所有人的疑惑。
“现在人呢?”
“送到校门口的门诊部了。”
老保又匆匆扫了眼旁边的我,说:“这里的一切,都不要碰。等警察过来。”说完,又风一样地刮下楼去。
我赶紧跟着他下去。他的出现,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跟在旁边总没有错。
跑动中,我看到老保腰间别着的枪套。那是把老式的五四式手枪。会给他配枪,也确实说明了我们治安的环境有多不值得乐观。
我们都知道老保有枪,但每次看到都觉得它又老又旧,而且还有点锈,拿来显示“这是保卫科长”的功用远比它实际的功用大。可是现在,我们的安全感来自老保,而老保的显然来自它。
跟着老保延着血线跑到宿舍区前面的篮球场,我就停住了。我只是不敢再呆在宿舍楼里,老保现在去缉凶,一样很危险。
出了这样大的事,学校里还是一个人都看不到。教师宿舍区里也是静悄悄的,很多老师也早就回乡准备过年了。我不敢出校门,那群人也许还在学校周围徘徊;也不敢回宿舍收拾东西,于是只能在球场边坐下。也许能等到事情了结。也许能等到老爸来接我。
只要等待。让心中盘踞的胆怯找到一个依附的对象。
我再一次确确实实地知道,自己是个如何怯懦的胆小鬼。
我对事情的原由丝毫没有好奇心。本来这周围的环境就很乱,会惹上杀身之祸,可见那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慢慢回想着整个事件的发生经过,等待如果警察过来问话,也能仔细描述出来。
还有什么电影,比我亲历的这次更惊险刺激惊心动魄?相信那些年轻的砍手们一样是看多了黑帮片的关系。自以为黑社会英雄式地砍人,手起刀落,豪气冲天。
后来看《蛊惑仔》,我投入而专注。我十分了解了他们在砍杀的那一刻的心情。激动的又惶惑的,像精神的鸦片,带来足以抑制心跳的快感。在呼吸艰难中拼命得到呼吸的感觉,是毫无阻碍地呼吸时所不能比拟的。这就是他们在生命边缘行走所要得到的刺激。
那部电影的整个系列,我都认真看过。事实上,却是十分讨厌。
没有出校门,果然是明智之举。
老保跑出去没多久,我便听到了一声炸响。像过年的鞭炮提前点燃了,“啪”地一声,却比鞭炮更响亮凌厉!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腿却微微地开始发抖。
那是老保的枪。常常被我们拿来取笑的老手枪。
又等了一会,第二枪、第三枪陆续响起,我拔腿就往校门跑。也许这也就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目睹真枪实弹,枪林弹雨。男人对惊险的兴趣冒险的激情战胜了理智和胆怯。不顾一切地想去看看,哪怕脚步颤抖得漂浮。
跑到门口的时候,其实最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老保像所有影片中的英雄一样,一条手臂举得笔直,那把出鞘的老枪指着不远处几个伏倒的人影。
老保粗声粗气地破骂了几句,吼得一条马路都听得到。被枪声吓破了胆的少年砍手们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手举得高高的,如同老式影片中常常出现的投降样本。
老保的枪都是冲天开的,没有人受伤。
但我的同学,却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体育特招生把血淋淋的他送进急症室的时候,那伙人还零星地聚在学校的四周。听说人还没死,再次集结起来,手持利斧明目张胆地冲进简陋的门诊部,医生和护士都不敢上前阻拦。众目睽睽下,血案又一次重演。这一次,是确定人真的死了才走的。
老保赶来的时候他们正跑出门诊作鸟兽散。鸣枪示警,吓倒的只是几个初出茅庐的孩子。真正的大头,早就跑远了。
警察来了,在一切都已结束的时候。
人死了。杀人了。枪响了。
都在,花一样美丽的年纪。
几个不足十六岁的少年,被粗暴地压上警车。那张曾在我眼前晃动的嚣张地笑着的脸,也在里面。他用来恐吓的斧头,早在跑出门诊的时候就被慌张地甩在一边。亲手参与了杀人,他也是会慌的。
都还是孩子。
老爸来的时候,看到警车堆在校门口,我被警察问话,吓了一大跳。我对他微笑,差点流下泪来。
还能活着看到他,我对上天充满感激。
***
一踏进家门,沈雨浓一脸欣喜地迎上来。我用还在微颤的手握住他的,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笑容:“小雨猪,要不要听故事?”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
王烨老早就在打听我们考试放假的时间。这几天三五不时就打电话过来问我回来没。所以那天我才刚歇下来跟沈雨浓把学校的事情讲完,他就出现在我家门外了。
本来笑嘻嘻地一脸痞相,在看到开门的我时顿时变得疑惑而紧张起来。
“发生什么事?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残?你们学校的伙食差成这样?”
我去了D高后就很少见他,每次他都要跟我念叨一次小心啊小心,切记保重身体,多吃多睡,否则D高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进去是人出来就是人干了。
我摇摇头,实在累得没法再把刚才讲过的事又重复一遍。好在旁边已经有个转播机,当下就接过话要给他做实况转播。我拍拍沈雨浓的肩,拿上换洗的衣服去洗个热乎的澡,去去霉气。
热水浇身,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倦尘土,出得浴室来时外面已是人间四月天。
王烨同学一手握着永不厌倦的可乐罐,一脸凝重地看着我,小雨捧着个热气氤氲的茶杯,表情也是说不出的严肃。我在这两张脸上来回扫了几次,眉尖微跳,脚步不停,浴巾擦着头发,回房穿衣。
在那两张脸背后,我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暗藏的欣喜,是那种期待了一百年,终于找到了机会和理由得偿所愿的暗喜。
这两个人!
等我再回到客厅时,两个声音果然同时叫:
“哥……”
“烟轻……”
“不!”我大叫,死命摇头,“不不不。”
“你都还没听我说完。”沈雨浓委屈地说。
“不用说了,我不会转校的。”回来的路上,老爸也是这样认真地严肃了很久,跟我提起了同样的话题,我也拒绝了。
“为什么?你吃饱撑的?呆在那种鬼地方有什么意思?”王烨撇撇嘴,不甚赞同地将手里的罐子放在一边。“即使L高不行,转回二中也好啊,里面的人头我都熟,绝对罩得住。”
“又不是要开场子,我是去读书的,要你这么罩得住干吗?”我冷冷地回他一句,他的脸色一黯,挣扎地要再说什么,忍住了。
“哥,你们学校这么恐怖!转吧。”沈雨浓不死心,还要劝。
“这是意外,懂吗?”我接过玲姨端来的老火汤,道声谢,细细品了口,真香!“百十年一遇,给我碰上了而已。连我们老保都说没见过。你当这种事天天有啊?否则哪来这么高的升学率?”
他给我一堵,没话说了,又看向王烨,可乐王意会,立即又要接茬上。我瞟他一眼,说:“吃饭!我肚子饿了。别说让我倒胃口的话。”
都不敢作声了,乖乖上饭桌。
其实我对王烨的出现,心里是觉得庆幸和轻松的,似乎有他在前面顶着,什么危险都被隔开了一层。
对暴力的敬畏和厌恶,使我既不能像王烨之流全情投入,又做不到完全正义的清白的标准。只能站在中间,左右摇摆。
我知道对他而言,我是特别的朋友。他的那么多朋友里,不是人人都可以让他用身体来挡刀的,但如果是为我,他一定会愿意。
我就是这样笃定。
那天夜里我将他送出家门,沿着大院外的小巷往外走。昏黄的路灯下我们闲闲地散步。直到快到巷口,他转过头来,说:“就到这里吧。我这几天有事,下个星期再来。”
我想了一下才说:“除夕要不要过来我家吃饭?”
“不了。我爸说了今年要全家一起吃顿团圆饭。跟阿姨一起。”因为跟后妈处得不好,他已经有几年除夕是在外面晃的了,现在这样说的他,显得成熟了。
我无声地点点头,他重重地拍在我肩上:“别什么都漫不经心的,说过多少次,好好保重自己。你们学校那块,我早就有耳闻了,你自己小心一点,别让大家担心。”
我裂个嘴一笑,安抚地也拍拍他的肩。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忽然张臂抱了过来。糊里糊涂地就被结结实实地抱住,我有些发懵。我们经常勾肩搭背,也距离近到可以感到对方嘴里的气息地说过话,可是这样的拥抱,还是第一次。
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把它视为男人式友情的升华表示。
他的声音低低在我耳后响起,重重的呼吸扫过我的脖后,痒痒的竟有撩拨的作用。我的身体里不经意地有了些躁动,心思忽然都放在他的吞吸吐纳上,以致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
“……我知道的……”我听到他说,模模糊糊地。于是追问了一句;
“你都知道什么?”
“去D高是为了躲开我吧?”
第六章
我怔了一怔,立即推开他:“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这么牺牲?!胡猜些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纯粹的黑瞳里隐隐有火焰的光芒。我犹豫着,终于转开了头。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我老早以前就说过,你对你弟真好。这么好,让我多羡慕,知道吗?”
我嗤笑一声,捶在他肩上:“你是羡慕我还是羡慕我弟?”
“你弟。”他的回答果决而迅速,我竟被呛住了。就好像小时侯老师上公开课前会预先发下问题写下答案,你要背得一丝不错才能赢得老师的喜欢。他的答案,便像是在心里反复又反复,背了千百遍。
所以半天,我才晃晃地扯开嘴角:“哪有哥哥对弟弟不好的?嘁!”
他也似乎终于觉得自己说了件蠢事,憨憨地笑起来:“对哦。你弟嘛!”
“就是嘛。”我笑起来,大声地,似乎这样别人就听不到我惶惶的心跳。
“呵呵,像条狗似的。”
大笑中我不确定听到了什么,停下来,迟疑地又问:“什么?”
“我说,像条整天巴心巴肺围着主人打转的狗似的。生怕保护得不够周到。”他嘲弄地撇撇嘴,看着墙角。
“喂,你这可算人身攻击啊!”我佯怒地对他比比中指,“是不是特别期待哥哥也‘照顾照顾’你?”
“呵,”他轻笑着打掉我的手,“打个比方嘛。我可比不上你高材生会念书,懂得说话。”
“别废他妈的话!婆婆妈妈的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的手给他抓住,轻轻地包在手掌心里,怪异的感觉又涌上来,惊惶地赶紧抽出。“你今天到底什么回事?”
他垂下头,即使这样我还是能窥看到他不知所措的表情,紧紧地抿着唇,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害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好像他待会要说的是惊天秘闻,我的一辈子就会被他的话所改变。近春节的时节里,天气有些凉,我的手心却隐隐地渗出了水气。
原来他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块头还是大,要是再打起来……招架太蠢了,还是跑吧。忽然意识到这个可能,我开始很认真地计划退路。
正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他一抬头,贼亮的眼眸瞪得我连动也不敢了。
“烟轻。”他低低地叫我的名字,我的心上立即像跳过去一只兔子,猛地一沉,又弹上去,还被轻利的爪子挠得微疼。
“嗯?”
“我……”
“怎么?”
“如果讨厌我,就他妈跟我说,别玩躲来躲去那套。我不如你聪明,光猜你要干吗就可以想上一个月。”
“知道脑子不好使就别瞎想!我是那种会躲人的人吗我?讨厌你直接叫你别来就够了。”我狠狠地白他一眼,借以掩饰动机被拆穿的尴尬。
“那就好。”他又笑。显然没有发现我的不安,因为那个笑既安心又自得。自个儿低头笑了一会,又抬头认真地看我,“我知道这样说很他妈肉麻,可是我人笨嘴更笨……我、我想……”
“啊?”我被他的吞吞吐吐吊起了好奇心,这白痴要说的是什么啊?
谁知他憋了半天,顿了又顿脚,飞快地冒出一句:“你等我一会儿。”
然后我就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在空荡的小巷里来回跑起来。先是一口气冲到底,再折回来,再冲回去,折回来……不带歇气地这么冲跑了五六趟。终于折回我面前,弯着腰撑在膝盖上拼命喘。
“发完疯了没?”我好笑地蹲下来看他。到底要说什么话让他需要这样来积累勇气?我可是见过他光用把折叠小刀就把三个找茬的混混吓跑过的。
“你……你……”他喘得话更说不清楚,咽了口口水才接上,“自己做过了吧?”
“什么?”
“当然是那个。怎么样?自己做过吧?”从他猛地瞪大的眼睛里我忽然反应出他的意思。是男人都会明白。
一愣,缓缓地站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都是怎么做的?”
“什么……怎么……”我的脸有些红了,不自在地扭开。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个?
“做的时候是靠想象吧?你想的是谁?”
我的脸顿时由红转白,忽然觉得好冷。头也不回地转头就走。
“烟轻,我……你知道我想的是谁吗?”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剧烈运动过的体温比我高出太多。那手像烧红的铁铐,又紧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