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又一副胆怯的样子看着我,连眼光都透着可怜。好像这两个齿印不是在他脸上,倒像是他咬在我脸上的。
“你是——”碍于刚刚夸奖完我们的阿姨还在旁,我硬生生吞下他的那个惯用头衔,只恨恨地扫他一眼,“怎么会不知道?又不是咬在背上。”
就知道他这相貌会招人嫉妒,可是来这一下也太狠了吧?正在脸上,弄得不好要是留了疤老妈扒我的皮事小,以后破相了才事大!想不到现在的低年级小孩还真下得了手啊!
“……真的不知道。”他知道不说不行了,只好全盘招供,“放学的时候刚组好街队要走,就忽然冲出个人,在、在我脸上咬了一下就跑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咧,要再找又找不到了。”说完又急切地跟我解释,“哥你不知道校门口有好多班,好多人,又下雨,我穿着雨衣都看不清楚……”
“哎呀,你们老师不管吗?”好心的阿姨帮我问出了疑问。是啊,出了这种事老师呢?
他摇头:“人太多了,老师根本不知道。”说完又看看我。
“那是男生还是女生你总知道了吧?”我没好气地再做最后的挣扎。
他的眼光瞬间又变得小心起来:“……女生……吧……撞到身上也不疼。”
“女生?你还真……”连女生都能占你便宜,沈雨浓,我真为你脸红!
“好了好了,就破了些皮,哥哥不要生气了。”站在一旁的阿姨看我脸色难看,他又跟个小媳妇似地缩着,赶紧出来打圆场。“呵呵,肯定是看我们阿雨长得太漂亮,又像外国人,想学着电视上的那些大人亲亲他,又不好意思让他知道,想偷偷亲一下就跑的,结果太用力,就变成咬了。不怕不怕,阿雨还小,两个小小的印子,以后长大了就看不到了。”
我几乎想瞪她了,她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活象亲眼见了一样。连那小女孩的心思都一清二楚,要不是刚才还在跟她说话,我真要怀疑是她主使的。
“好了,回家!跟阿姨说再见。”勉强接受那个过于热心的阿姨那一套,我拉上他的手,闷闷地说。
“李阿姨再见!”他乖巧地跟人家道别。
“诶,乖!好好回去上些药知道吗?别让哥哥担心了。烟轻啊,我家还有些不错的白药,要是需要就过来拿,别跟阿姨客气啊。”
“哦。我知道了。谢谢李阿姨。”拽着那只小手,“噌噌噌”地就上了楼。
玲姨看到他那副惨相,又是一阵大惊小怪的。我气得马上翻出碘酒给他消毒,然后用万花油仔细地给他抹上。
他给碘酒辣得呲牙裂嘴的,一碰就缩得三千里远,被我一瞪,又乖乖地坐回来。
“知道痛下次就要小心,知道没?”
“嗯。”他乖乖地应,我轻轻地抹上万花油。
“你们学校连女色狼都这么多,要是再碰到,也要一样扁,知不知道?”
“哥,什么叫‘色狼’啊?我们学校没有狼的。”给他弄得舒服了些,他竟还开始好学起来。
面对一年级小男生这种纯真的问题,我身为五年级的前辈竟也有些被噎住。事实上,我也是从四年级才知道这么个词的,而且意思好象也不是很明确。好象就是……
“就是……就是……见你长得太好看,就想摸你,亲你的人……不过通常都是女生碰到的多。你这次是例外!”最后一句我用了极其肯定的语气来加强说明的权威性。
“哦。如果以后我碰到觉得我太好看,就想摸我亲我的人,就扁他!对不对?”还算他机灵,竟懂得举一反三,我连连点头。这小子的脸从小就被夸惯了,也知道自己属于“长得太好看”的范围。
晚上睡觉时,他洗完澡就直接钻进被窝,还有些湿的头发搔得我很难受,连忙大喊:“沈雨浓,把头发擦干才准进来!”
“哥~~~~”他像没听到,只管像只小猫似地在我身上磨蹭,“我的脸还有点痛痛的,你可不可以亲亲?”
“干吗?都是大孩子了还要我亲?”我一脸厌恶地瞪着他,很有身为“大孩子”的自觉。
“亲亲嘛~~~~哥~~~~~”我最受不了他撒娇时拉长的声调,腻味!很敷衍地在他的伤口旁边啄了一下,还是小时侯亲下去时豆腐般嫩嫩的触感,现在则带上了万花油的味道。
“我最喜欢哥了。”他满足地依偎在我身边,暖暖的像个小火炉。
“嗯。”对于这种话我向来已经听惯了。
“哥也最喜欢小雨吧?”他很自以为是地“呵呵”笑。
“哼。”我翻个身,懒得理他。
过了半晌,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要放轻松睡过去,就听到他小小声地在我背后嘟哝:“哥~~~~”
这小鬼烦不烦啊?“嗯?”
“我是长得好看,还是长得奇怪呢?”
我的意识只停顿了一下,就瞬间清醒了,以至翻身都翻得有点急,撞到了他的鼻子:“怎么?有人说你长得奇怪?”
“不、不是……呃,是……”他吃痛地摸摸鼻子,开始闪烁其词。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看他这么吞吞吐吐的,我的眼睛又要开始冒火了。
“……因为、因为从小妈妈就说我长得像爸爸,所以跟你长得不一样。李阿姨、何阿姨、柳叔叔还有幼儿园的老师都说我长得好看。可是我们班的赵蓉蓉悄悄跟我说,班里的同学都觉得我长得怪,根本不像中国人。我升旗的时候一唱国歌,大家就偷偷地笑。他们还说选少先队员的时候一定不要选我,因为我是洋鬼子……哥,我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像倾云湖般碧绿的眼睛和眼睑上翘起的长而密的睫毛,微卷的金发,还有牛奶一样柔白的皮肤,半晌才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笨蛋!你知不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全世界最多的?长什么样儿的没有?像你这样的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是猪啊?连自己是不是中国人都不知道!户口簿上都这么写的!明天去跟你们班那些白痴同学说,让他们回家问自己爸妈。我们地理课上刚学的,新疆人差不多都长你这样。”
“哦。”他从鼻子摸到额头,似懂非懂地又问,“那我爸爸是新疆人咯?”
“这个要问妈。我没见过。”我现在才发现他知一进十的能力超强,立刻就能反应出问题关键。
“呵呵,哥,你懂得好多哦。”他开始傻笑,无限崇拜地望着我。
“当然!”我用鼻子哼出一声,“懂得不多怎么做你哥?”这可是个苦差使说!
“嗯!”他哼哼地往我怀里钻。
我抱着他半天,才犹豫着问:“小雨,你想不想见你爸?”
“嗯?”他已经差不多睡着了,又被我摇醒,迷迷糊湖地看我,“哥你想见啊?”
“猪!我想见你爸干吗?”
“哦。那我也不想。”
“白痴啊你,干吗跟我一样……”
“我有哥就够了。又没见过他。”他傻呼呼地笑,又往我怀里挤挤。
“喂,别再挤了啊,我要掉下去了。”
“哥最好了。”他忽然伸手揽上我的脖子,甜甜地将脑袋靠上来,就像三岁时挤着我睡一样。不多会便发出了熟睡的鼻鼾。
我搂着这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小心地往床里挪了挪,看着他那猪样,忽然心里涌上一种无比温暖的感觉。禁不住笑笑,轻轻地在他脸上的伤口吻了一下,下巴靠着他发顶找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被周公带走前,脑子里出现的念头是:小雨猪,以后不擦干头发,看我还给不给你上来!哼!
第二章
要找我们那神游物外的老妈竟还得通过她的前夫!说起来真是让人觉得牙痒痒的。
我跟老爸说了雨浓在学校的事,当天晚上老妈终于回巢,一看到那小脸蛋上还红着的印记就气得跳脚!聊以自慰的资本受损,这口气她怎么咽得下去?
结果一个星期不到,沈雨浓终于转到我们学校,正式归入我的羽翼覆盖范围。
先不说那女人在作母亲方面的失败,光看她的交际手腕也的确挺让人佩服的。我们学校是市重点,又已经不在学区内,当时虽然也有走关系这回事,但哪有现在这么凶?明明是不可能的任务,她居然这么轻易办到了!这是我这辈子里难得感激她的几件事之一。
有时会想起记忆里她乏善可陈的好来,她的长袖善舞常常使得我们也受益。忍不住推断要是我们国家外交部长由她当,也许……
算了,当我没想过!给她当外交部长,只会多出更多的沈雨浓来。
不过我们一起在小学里的时间也只有这一年。我已经五年级了,马上就要上初中了。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跟他一起,时间长了,那些初见到他时怪异的目光也慢慢变为平常。
他脸上的伤渐渐愈合,然而超出我们预料的是,原本那么小的伤口竟也留了疤!并不是表面那种一眼就看得出的疤痕,只是颜色很淡的一点,却能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变成非常明显的一道碎痕。
我发现后气愤地指给老爸看(本想给老妈看更能引起同仇敌忾的,可惜需要她的时候她永远不在),他却安抚地拍拍我的脑袋说:“呵呵,小烟看得还真仔细啊,你不说我都没注意。”随后又笑着对伤者说,“小雨啊,伤疤可是男人的骄傲哦。你是小男子汉了,不要对脸啊外表啊这么斤斤计较的,男孩子应该大方点,知道吗?”
那胆小鬼在我爸面前也唯唯诺诺,边点头还边偷看一眼我的脸色。
在老爸面前,我把愤怒只燃烧在眼底,却看那道毛毛虫一样趴在他光滑的脸蛋上的痕迹越来越不顺眼。在我眼里,那个东西比任何地方都显眼。那种感觉很像私有物品被莫名其妙地弄破了却还拉不到帮手去讨伐凶手,只能在心里憋气。而最让我难受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在乎的伤口生气。
直到后来听到女生老是拿来讨论的星座性格理论那套时,才勉强能拿处女座的完美主义来安抚自己,不过那也是上了高中的时候。
那条伤痕随着他的长大也一起长大。每次他笑起来,我都忍不住盯着那里看。后来,我摸着那条疤轻声说:“如果当时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受这种莫名其妙的伤了。”
他却还是笑着,让那疤更明显:“哥,你就是爱操心。根本不关你的事,这么多年干吗还是放不下的样子?”
我瞪他:“还不是因为我是你哥?猪!”
即使很久很久以后,我还是这么想。
他转到新的班级,正好(其实也是老妈的授意)是我堂弟陆霄那个班,有个地头蛇照应着,我也稍稍放心。
陆霄跟他同年,而且从此以后两人的缘分好得惊人——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乃至大学都是同班,狐朋狗友做到这份上也是老天的帮忙了。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陆霄才是真正意趣相投的人,默契之好常常让人以为他们才是亲兄弟。可见,人总不会是完美的。沈雨浓就是我的断臂。
在外有我罩着,在内有陆霄带着,他本来就活泼好动容易跟人打成一片(其实我一直认为是他脑子少根筋的缘故),很快就在新环境里如鱼得水。
刚开始他还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我东奔西窜,连我去同学家都要跟去,结果在我还没能明白地表达出不耐,他就跟陆霄混成一堆了。害我未能及时表达出的意见闷在心里,变得更是烦躁。正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王烨。
王烨算是不学好的那型。在小学时,还可以称之为“不乖”,上了中学,他那样的其实就被定性为一小流氓。而且在我认识他的这么多年里,他就没“乖”过。他似乎就是上天专门制造出来祸乱人间的怪物。
可笑他后来跟我讲希腊神话(不要觉得奇怪,他不是不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考试),说潘多拉的盒子里其实装的就是两个人,第一个被放出来的是他王烨,害得人世一阵恐慌;而压箱底的就是我沈烟轻,是神为了安抚人心制造出的“希望”。我为他这个理论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后嗤之以鼻——有我这样的“希望”,可见这个世界的未来多么不值得期待。
他也跟着“呵呵”笑,边笑边摇头,烟轻,你还不了解自己的能量有多惊人。
我撇撇嘴,既然如此,那为何还压制不了你这祸害?
已经很有效果了,做人不要太贪心。他最后笑说。很有几分神秘。
好了,说来说去,我和他的孽缘便是从大家的11岁开始算起。缘由——还是沈雨浓这个麻烦精!
***
王烨没循规蹈矩地上过幼儿园。他老爸老妈都是纺织厂的工人,三班倒起来家里缺大人的情况跟我家差不多,所以他从小就放在姥爷姥姥家给带大。由于缺严父的棍棒管教,他仗着牛高马大的块头在他姥爷家那片称王称霸,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作风连稍大点孩子都怕了他。因此按学区进的小学,同级有不少都认识他,再经过五年的风雨磨练,王烨这棵霸王树在校园暴力的沃土上日益茁壮,光是说起他的名字同学的眼神比上课看小说给老师抓到时还恐慌。
我?我当然属于老师家长眼中的那种好学生。表面温顺平实,学习也不特别拔尖,每个学期的学期评定上都是老师来来去去的那几条:尊敬师长,团结同学,热爱劳动,认真学习……除了有个显眼的弟弟,我基本上是个不会引人注目的家伙。
偏偏我身边有个麻烦磁铁,会不停地把麻烦吸引过来。所以对我而言,此生最大的麻烦不是别人,就是沈雨浓本人!
因为老妈跟国外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我们身上穿的衣服用的东西大到书包小到橡皮都是洋货。而像我这样不出众也不打算出众的好好学生,是很会隐藏在群众当中的。每次老妈买的东西我都会精挑细选,把鲜艳的特别的时髦的看起来很贵的……给小雨,自己身穿ADIDAS的灰蓝运动衣,脚踩PUMA的黑色复古运动鞋,背个即使按照人工力学设计也疑似砖箱的CAMCEL书包……反正小学生里有几个会看衣服牌子的?
老妈对我有个好处——从来不管我!我爱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反正我这样的也折腾不到哪儿去。所以即使她觉得我的审美趣味颇为另类,也一副放我自由发展的宽容态度。日后干脆也不必为我细心挑选,直接给我个朴实无华的定位,用蓝白系领导我的着装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