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不陪我,所以才无聊啊。」尹正穿着黑色丝质睡衣,像模特儿般的颀长身材,拉着汪彦君跳起了华尔兹。
「啦啦啦……」
汪彦君无奈地被他扯着动,一会后他终于开口:「正,我们该结束了。」
脚步速度慢下来,尹正好一阵子不作声,「为什么?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跟林氏财阀的二千金不是订婚了?跟我在一起对你很不好。」
「只是订婚,这不能代表什么。」
「记者会追着你不放,因为你是尹氏独子,我们是不可能再继续的。」
「不要。」
「由不得我们决定要不要。」
「自私。」看到汪彦君惊讶地抬头,尹正才继续说:「事实是——你怕因为我的关系,破坏你宁静的生活。」
「我想这问题很久了,并不是你订婚我才说的。我们很多地方都不同,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生气我两个月不理你?」
「不是,真的不是。你该知道事情轻重。」
「我已经是二十八岁的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不知道!」汪彦君终于动了气,「你连我在想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你把爱情当游戏,但我不想玩!」
「可是我将游戏认真了。我回来面对现实,你却说要放弃?」
汪彦君哑口无言,他低下头生硬地说:「我能将这句话当离别前的最后一句甜言蜜语。」
「这不是甜言蜜语,我是认真的。」
「你要知道,你订婚了。」
「我没有办法推掉婚事!我试过离开你,但按下电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彻底失败了!」
汪彦君觉得很乱,是,他说尹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他也不知道尹正在想什么。那最重要的契机过了,他已经将自己训练成对付尹正这条斑斓毒蛇的血清了。
这时候要他再爱?
「你骗我。」这是汪彦君最后的结论。他转身就跑,逃出套房。
***
认识尹正是在高一的夏天,那时他住在一个老师家,教美术的,叫沈英绪。
他没遇见英绪前一直到处流浪,反正父亲也不积极的想找他。
他的父亲很老,儿子、孙子都有了;母亲遇到他时不过二十岁,但父亲却已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企业家。
母亲带着病痛过世几年后,父亲也寿终正寝地离开人世。
他不知道父亲的中文名字,只知道日本名叫芳彦,不知道父亲做什么的,不知道父亲住在哪里,只知道父亲已经中年的儿子在父亲过世后,有按照遗嘱来「处理」他的事。
但送走他们的那晚,他便离开了原本租的房子。
汪彦君仍是有上学,他用父亲过世前定期存入母亲户头的钱,节省地过了一段日子,什么人伸援手他都接受,但不要父亲家人的可怜。
英绪喜欢美的任何事物,所以他将流落街头的汪彦君捡回家,他说那是他看过最美丽的灵魂;当然指的不是汪彦君,而是他清澈的琥珀色眼睛。
英绪在照顾他半年后通过考试,决定要到法国,到他最崇敬画家的故乡去学习更高境界。
他找来尹正照顾汪彦君到十八岁,但在英绪走后没多久,尹正也接收了汪彦君。
尹正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他是那种只要他想,什么道德伦理都无法束缚他的人。
他在外头有一间小套房,就是中山北路那个,他将汪彦君带到那去。一个炎热夏日午后,正在睡午觉的汪彦君就这么莫名其妙跟尹正发生关系。
尹正女朋友很多,或许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碰汪彦君,而汪彦君似乎也表现得不是太在乎,完事后只是自己跑到浴室洗澡。
虽然后来感冒差点成肺炎,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尹正来套房找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尹正,直到考上大学都是尹正资助的。只是尹正常会无缘无故失踪一阵子,但汇到他户头的钱倒是一次也没迟到过。
英绪一直没回来;也或许回来了,只是觉得没必要出面介入。
汪彦君想,他们的关系真的该完全断了。每次快要爱上他前,拼命控制自己的难受,他都忍过了,为的就是今天。
他没有软下心继续跟尹正纠缠。很好,他在心中这么对自己说。
他的母亲便是情妇,千里迢迢跑到台湾来,却发现孩子的爸根本没离婚,带着孩子的她只能当永不见天日的情妇,然后一天天的消瘦,一天天磨掉自己性命。
直到完全解脱。
留下孩子,自己解脱了。
拿出提款卡插入机器,按了几个键后,屏幕上显示余额有九万七千元。汪彦君没提钱,转而买了份报纸。
离开尹正,需要另找工作了。
***
罐头在地上一字排开,还有一个很可爱的猫掌造型磁碗。
「欢迎光临,想吃什么口味啊?」杜风趴在地毯上,将虎虎推到罐头前。
虎虎刚到陌生地方似乎有点胆怯,杜风手一松开便一溜烟地跑到墙角啊、床底啊、桌子下等等的地方躲起来。
杜风自讨没趣的选个吉士口味,放到虎虎藏身的地方等牠自己吃。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然后是门被打开的声音,杜风高兴地开门出去,他想是何俐馨回来了。到了房门口,却看见是福伯,他正打开一个行李箱,收拾一些何俐馨的衣服。
杜风皱眉问:「福伯,你干什么?」
福伯折起一件衬衫,迟疑地说:「……昨天太太半夜跑去偷隔壁病床的水果刀,在厕所自杀……先生决定将太太转到精神科去了……我来收拾一些贴身衣物送过去……」
杜风立即调头跑出家里,拦了辆出租车到医院去。
他一路冲到三楼,正巧看见在护理站跟医生讲话的杜成己。他激动地问:「妈呢!?」
杜成己没说话,手上还拿着几份文件。
杜风冲到何俐馨的病房,不过床已被整理过,显然人移走一段时间了。
他又跑到外面去,一把捉着杜成己的衣领问:「他是你老婆!你怎么忍心送她到精神病院!」
一旁医师试图安抚激动的杜风:「那里有专业的精神科医师,有人看护才是对病人最好的选择,不然病人会趁人不注意时伤害自己……」
「不要!将妈接回来,我自己照顾!」
「混帐!」杜成己终于动手打了杜风一巴掌,「你连照顾自己都不行了,还想照顾一个精神病患?不想想你每天用的钱都是谁在赚的?」
「精神病患……?」杜风好像完全不疼似地反问:「她不是精神病患!她是我妈!是你逼她成这样的!」
杜风瞪着杜成己,问:「精神病院的地址在哪里?」
杜成己没说话,杜风转头又问医生一次。
「没人会告诉你的!」杜成己终于开口。
杜风没再说什么,他转头离开。
将一些衣物装进背包里,杜风抱着刚进门的小猫又离开。
这个房子不是家,他的家早在七年前就四分五裂了。等到独立时,他会回来接走妈妈的。
他招了车到PUB牵车,摩托车不能载笼子,所以杜风另外准备一个空背包,将小猫放进去背在胸前,以方便骑车。
他打算先借住齐祖文家,再去租房子跟找打工。齐祖文倒是提供了一个好消息:一个亲戚移民,房子托他们代管,只是房子很久没人住,要打扫一番。
杜风的拗脾气其实都是杜成己教出来的,两父子脾气一样臭,杜成己让福伯去找杜风,知道平安后也没逼他回来;他总想着让杜风在外头混个几天便知道辛苦,会回来了。
得到好消息的杜风第二天便搬进去,其实说搬,也只不过是一只猫、一个人、一袋行李罢了。
齐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她也不知道杜风是跑出来的,当他是找便宜房子的学生,便说房租可以先欠着,等有工作再还也没关系。
杜风搬进去后便先去网咖上网找工作,顺便登了分租广告。
分租地点:XX路X段X楼 租金:三千 联络电话:XXXXXXXX 联络人:杜先生 注意事项:无家具,需喜欢猫。
前头几项都是问过齐妈妈,月租六千,所以两人平分是三千。后头的注意事项则是自己加的。
他跷了两天课用来打扫房子。中间有很多人来询问房子的事,不过因为完全无家具,所以都问问便没下文。
毕竟台北是快餐之都,租房子还得自己买家具太麻烦了。
第二天晚上,门铃又响起。
在擦得发亮的地板上,杜风躺平成一滩烂泥。没办法,没床没椅子,地板只好擦干净一点躺着睡了。
他挣扎很久才去开门,不其然,他见到一个很意外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小广东跟你说的?」杜风很惊讶。
「小广东?」汪彦君会意过来,苦笑了下,「三千块的分租,点击率很高的。」
「你不是借住朋友那吗?」杜风侧过身让汪彦君进来。「对了,要脱鞋,我刚刚当苦工擦得很干净。」
「虎虎!」汪彦君的声音一出现,虎虎便从行李中跳出,很是高兴地对着汪彦君一直叫。
他抱起虎虎转头问:「怎么没听你说搬家?」
「家里有些事,临时搬出来的。不过我没让虎虎饿着喔!」他扬起下巴,示意不远处的猫碗。
「既然这么巧,那我不住下来就太可惜了,虎虎,以后我们一起住了喔!」汪彦君将虎虎捧起来,摇摇牠小小的身体。「对了,我今天就住进来可吗?」
「是可以,但没家具要睡地板喔。不过,小广东他妈妈有给我两件棉被,一起睡应该没问题。」杜风想着,快入冬了,得快点存钱买床才行。
「嗯,我去拿我的东西,晚一点再过来。」
汪彦君直接到PUB将他少得可怜的家当带走,尹正显然错过了汪彦君,他等了汪彦君两天,才刚走。
PUB的人一直想拖延汪彦君,但被他巧妙地逃开了。他摸黑打了醉客一拳,并诬赖是别人打的,制造骚动后趁乱离开。
尹正接到消息赶到PUB时,PUB里没有汪彦君,只有警察。
汪彦君哼着妈妈教他的日本小曲,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报复了他的父亲。
报复他明明没离婚,却又骗了妈妈的父亲。
坐出租车回杜风住处时,他还在路上顺便买了两个枕头。本来还想买棉被的,但是现金不够,附近也没有提款机,只好以后再买。
两个人晚上跟猫一起窝着,虽然入秋了,其实也不太冷。
「杜风!杜风!」
昏昏沉沉中,杜风艰难地微微睁开眼。他含糊的问:「嗯……怎么了?虎虎要吃饭了吗?」
汪彦君见杜风睁开眼,忙更用力摇晃那已经睡死很久的人,「你睡一天了!不要紧吧?人不舒服吗?」
「喔……没事……我常这样……没事啦……」杜风撑起身体,他捧着头,感到晕晕钝钝的。「帮我拿个水,谢谢。」
「家里没水,我们去外头吃饭顺便买水吧,你一整天没吃饭了。我叫你都叫不醒,本来已经要叫救护车了呢。」汪彦君呼口气,「下午是千人斩的课,你要上吗?还是我帮你请假?」
「没关系,我常这样,不碍事的,下午我们一起去上课吧。」
汪彦君担心地又瞧了杜风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听小广东说你要找工作?你会FLASH 吗?」
「会一点。」杜风口渴得要死,起身穿衣时,努力要自己停摆的大脑思索最近的超商在哪。
「有一个广告公司征设计助理,但是我不会计算机,如果你会的话,那你明天去面试吧。」或许是心中石头放下,他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杜风注意到汪彦君的虎牙,他惊讶地叫:「你有三颗虎牙耶!吸血鬼!」
夸大的表情让汪彦君哭笑不得,他伸手将背包里的讲义拿出来,丢到杜风身上,「看你蛮健康的嘛,把我的担心还来!」
「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我是。」汪彦君伸出手,「而且还是吸血鬼,请你算利息。」
「呃……好吧,午餐一客?加晚餐?加宵夜?」随着汪彦君的脸色,杜风自动加价。
「这还差不多。虎虎,有宵夜吃耶。」汪彦君抱起虎虎,亲了牠一下。
「喂!你们排挤我。」杜风哀怨地看着前面的一人一猫。
「没有啊,你想太多了。」汪彦君举起手将虎虎凑上去,让虎虎舔了杜风一下,「虎虎,要对食主好喔。」
「是饲主吧?」
「给食物的人,所以叫『食主』,虎虎对不对?」
换成杜风悻悻然地看着前面的一人一猫。
「走吧,该吃午饭了。」
「是,吸血鬼大人今天想吃什么啊?」
「嗯……台塑凑合凑合吧。」
「啊!?台塑?」
「我是吸血鬼嘛,专门吸你钱包。」讲到这,汪彦君终忍不住笑出来,「好啦开玩笑的,我们到路口那吃牛肉面吧,昨天发现的,不错吃。」
汪彦君边说边跟小猫玩,虎虎在逗弄下也伸了猫掌你来我往,一个没注意,爪子钩住POLO衫,倒勾的爪子一时间扯不下来;杜风见状,忙上前帮他捉着虎虎,好将猫掌跟可怜的衣服分开。
也是这时,他注意到汪彦君胸前从锁骨延伸而下的一条长长疤痕,在他白皙的身上显得可怖。「哇,看起来好痛。」
汪彦君将虎虎的爪子小心地取下。「让人误伤的。」
「误伤?」杜风「啊」的一声,不可思议地问。
「嗯。一个女孩。」汪彦君朝他笑笑,痛楚的回忆由疤蔓延开来。
一年前的冬天,已经跟尹正分手的女孩,拿着刀子朝他没头没脑地划了几刀;脸上的疤,尹正花了很多钱让他去整容,身上的疤还来不及手术,两人便宣告关系结束。
「那……后来呢?」
「后来她的家人好像带出国去疗养吧。」他永远记得那个异常的暖冬,那女孩眼神中的疯狂。
「为什么她攻击你?」
「我也不知道。」汪彦君避重就轻地说。
谈到这个伤,他的心头很不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住。
「你也太倒霉了吧?看起来挺严重的。」杜风伸出手比划比划。
「幸好是冬天,女孩子力气又不大。医生跟我说,这不叫倒霉,这是幸运。」
「这叫幸运?那是什么蒙古大夫……脑袋装什么……」杜风的追问突然停了下来,他意识到汪彦君不愿意说。
「我都快饿死了,走吧!」汪彦君蹲下摸摸虎虎的头,他的笑容依然是那么温柔,那么淡。像是谈论一件衣服般地无关紧要。
他该觉得自己倒霉?不,他庆幸。庆幸拿刀的不是自己。
猛然,汪彦君被自己的念头吓一跳。
或许这是他离开尹正的一个引爆点。他害怕那双眼睛里的疯狂,他害怕——怕有那么一天,他的眼里也有那份可悲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