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症。」
汪彦君感到一阵晕眩。
「听我说,唐氏症孩子有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有先天性心脏病,包括后来的智能不足等等的先天性缺陷……医生建议拿掉小孩。」
「拿掉……」汪彦君喃喃自语着:「拿掉?」
「生出来的孩子只会在人生的路上不断跌倒。」尹正用力握紧汪彦君没有反应的双手。「拿掉他。」
「但是说不定还有机会,说不定再验一次……」
「小彦,拿掉他。」尹正果决的声音响起,他不要这个孩子成为汪彦君的负担。「异常的染色体九成来自母亲的卵子,我们可以再找一个代理孕母。」
「再找一个,如果又有先天异常……」汪彦君难受地问:「再拿掉吗?」
尹正没说话,他只是紧握住汪彦君的双手。在汪彦君不甘地咬紧下唇时,他低声地道:「我不会让你和你的孩子,往后的人生有任何缺陷。」
***
林茵琦感到肚子一阵剧痛,痛得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惊魂未定的她下意识地摸往自己肚子时,发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
「秋婷!秋婷!」一阵心慌让她大叫着看护的名字,忙着要从床上起身才惊觉全身乏力的她,一瞬间重重地跌落地面。「秋婷!」
「林小姐,请不要激动!」秋婷惊讶地看向在地上挣扎的林茵琦,忙将她扶起来。
林茵琦打掉搀扶她的手,大声斥问:「我的孩子呢!?」
「妳的孩子……」秋婷面有难色的支支吾吾样,更让林茵琦气急败坏地追问,秋婷只好尽量安抚的说:「下午妳跌了一跤还记得吗?孩子流掉了。」
这是实话,但没到流产的地步,只是医生在林茵琦昏倒的时候,顺便处理掉还安稳在妈妈肚子里的孩子。
秋婷真的不敢直视林茵琦的眼睛;不得不承认,的确怎么看,林茵琦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妈妈,一开始害喜让林茵琦几次都想搥掉肚里的生命,秋婷鄙视这个低俗的代理孕母。
但两个月过后,林茵琦的改变是真的让秋婷感动。她认真地做着运动,认真地配合护士排出的行程。
有一天,林茵琦偷偷问她,如果她反悔想违约,有没有可能?
秋婷惊愕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妈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照理说,她应该要将林茵琦的想法上报给医院的。
「宝宝在踢我喔……她在气我将他生出后就不要他了。」林茵琦甜甜地笑着,然后又带点忧郁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是他妈妈。」
林茵琦说了自己为何来当代理孕母赚钱的事;半年前,男友用她的身分证去借一堆钱后就跑了,地下钱庄要她到日本用身体还钱。
「我妈还在洗肾。」在用无数不堪入耳的话骂完男友后,林茵琦低低地说。
「如果妳违约,那钱还是得还地下钱庄,妳妈怎么办?孩子生下后又要怎么办?」
「我妈一个礼拜前挂点了……保险金刚好可以还地下钱庄。」林茵琦酸楚地笑了一声,她的眼眶红红的,「我想要跟孩子重新开始。」
秋婷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地握住林茵琦的手。
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有唐氏症,她也不会同意流掉眼前女孩的宝宝。但是她也不希望女孩的希望就这么被抹去,纵使她又偷偷做了一次检查,但检验结果依然让人开始怀疑上帝。
「妳骗我!」林茵琦大声怒叫着,「妳骗我!妳骗我!」她记得下午的那一跤,但是孩子怎么就这样消失了?
她的、她的孩子就这么轻易地没了?
「对不起……宝宝……对不起对不起……」林茵琦大声嚎啕着,用最不堪但却最真诚的大哭,为她未出世的孩子哀悼。
***
「你说什么!?」尹正朝电话发出不可置信的大吼,「我不是说等通知再拿掉?」
林哲毅将话筒拿开点距离,继续冷静分析,「用跌倒的理由拿掉小孩,是最没后遗症的选择。」
「你竟然自作主张!林哲毅,你做事是这样的?」
「真是好心被狗咬,」林哲毅不可否认,心中有点报复的快感,「合约上注明孩子若有任何缺陷,甲方若没意见则此合约失效,你有看过条款吧?」
「合约上是说『甲方』没有意见,但我不记得有转达过甲方没意见的讯息给你!」
「气什么呢?我是为了你跟你小情人好,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只能拿掉不是吗?早跟晚有什么差别?
「再过四周,拿掉小孩对母体来说很危险,到时若代理孕母不肯,时间只要一拖延,这孩子就非得生下来不可了,你希望你的小情人带着『天使』,这个只会傻笑的拖油瓶辛苦过下半生吗?」
见含混不过,林哲毅干脆地说完后,径自挂上了电话。
大家心知肚明,他的出发点当然不是为尹正好,而是为了郁珊。
四周后才做人工流产的话,危险性高代表风险也高,若是有个万一,代理孕母的事势必有曝光的危险,他怎能放任这种事发生?
郁珊才华洋溢,心地善良,是林家捧在手心的宝贝,就算为了利益帮她挑选丈夫,那也是要最好的。林哲毅知道,就算他不是堂哥,也是排不到候选名单。
纵使他是如此在乎这个小他四岁的妹妹,纵使郁珊小时候答应过他的求婚,但那些都不是现实生活中,能让他阻止这桩婚姻的理由。
他只能是郁珊的堂哥。
电话另一头,尹正暴躁地用力的往厚实床柱踢去,而突来的头疼让他揉压太阳穴,烦躁地乱翻抽屉找止痛药,「该死的!」
知道是谁做的好事,他大声地往门外吼:「徐妈,止痛药妳都藏到哪去了!」
这分贝大得让耳朵不灵光的徐妈都连忙躲进厨房避火了;在尹家混了三十多个年头的她,可是鬼灵精的老小孩。
等不到止痛药,尹正干脆一古脑地往床上躺平,用枕头压住作怪的脑袋。
汪彦君说再给他一个礼拜考虑,若一个礼拜后汪彦君还是决定要孩子,他哪里生得出孩子给他?
虽然有把握绝对会劝汪彦君松手,但是先斩后奏跟奉命行事是完全不同的结果,依汪彦君死心眼的个性,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对烦恼到头痛只能落下一抹苦笑,原来他也有这么一天。
***
汪彦君蹲下身体,拾起逗猫棒戳戳地上的小猫,已经有手臂长的虎虎知道是主人在逗弄,没有惊醒过来,反而安心地发出呼噜呼噜声。
「不要怕,那是猫的幸福铃喔。」
脑海中响起第一次被猫奇怪的呼噜声吓到,妈妈亲昵抱起自己的柔软语调。
「幸福铃?」
「猫咪虽然不会说话,但在很高兴或很幸福的时候,会从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用这样传达出牠很幸福的声音给主人听喔。」妈妈亲亲汪彦君的脸颊,「小彦的笑声也是幸福铃,给妈妈的幸福铃。」
眼睛有点酸,怕杜风随时会回来的汪彦君,赶忙用力眨几下眼睛。他轻轻搂起虎虎,搔搔那依然发出声响的颈子,「虎虎,我能让未来的宝贝一直发出幸福铃吗?」
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幸福铃就停了,若是一直响着,说不定会真的带给妈妈幸福。母子两人的小小幸福,只需要互相依偎支持。
目光瞟到开放式厨房的刀架上,他抱着虎虎走过去呆呆地盯着刀看,心中有着很久的疑惑,纵使悲伤,纵使难过,但支持他一直活下去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没有到天国陪伴妈妈呢?留恋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懂。是贪生怕死?是心有不甘?故事里出现的理由都没办法解答他的迷惑,无法用这些理由来解释依然活着的原因。
做忧郁症诊断的时候,医生也曾疑惑地说,没有轻生念头是诊断中最奇怪的地方。
他是这么毫无理由的想活在世界上。未出世的孩子,谁有权利决定他的生命?
怀中虎虎的幸福铃依然轻响,但随即伴着门铃声停住了。
猫敏捷地跳开躲起,汪彦君带着疑惑前去开门。杜风不会按门铃,尹正习惯打电话,那是什么人会按门铃?他脑袋中想着,有什么费用没缴?
门才打开到能见对方脸庞一半范围时,那只在报章杂志见过的美丽脸庞已经弯起微笑,「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林郁珊。」
太过吃惊而不知作何反应的汪彦君,只是吶吶地点点头。
看青年没反应,林郁珊极有礼貌地问道:「我能进去跟你谈谈吗?」
「啊……好的,请进。」汪彦君侧过身让出路。
跟在林郁珊身后的黑衣大汉准备要进门时,却让那双纤细的手挡下,「信浩,你在外面等就好。」
「小姐……」
「我跟汪先生的谈话只希望对方知道,你在外头等。」一说完,不容反驳地将门关上。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桌子旁,汪彦君手足无措地问:「抱歉,没椅子,不过地板很干净,可以坐。喝果汁好吗?」
「好的,麻烦你了。」林郁珊坐下并点点头,淡妆下是张看来和善的脸庞。
将杯子放在林郁珊眼前后,等了许久却不见发言;也可能是因为难受的关系,而感到时间过得特别慢。
汪彦君决定先开口,打破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请问今天来找我是为了?」
听到汪彦君开口,林郁珊身体却微微一抖,笑容下的身体出卖她的紧张。她移动身体向后退了一点,弯下腰头抵着地板道:「请你原谅。」
「为……为什么?」汪彦君的脑海中有各种假想,但就是没料到这一幕。
「孩子,你的孩子已经流掉了,全是我堂哥的自作主张,请你原谅。」
「流掉!?」
感到有些耳鸣,林郁珊的话他无法意识过来;孩子,那个有他的血缘,在那名少妇肚里的生命吗?但是,但是尹正不是说会给他一个礼拜的时间吗?纷乱的思绪转到这,汪彦君随即想打电话给尹正。
「听我说,请听我说……再过四周,若要流产便会十分危险,为了怕肚子里的唐氏症宝宝牵绊你跟尹正,所以……」
林郁珊抬头便看到汪彦君想起身的姿势,她连忙握住那双还在桌上的手,「我知道这个要求十分无礼,但还是不知廉耻的请你原谅。」
「牵绊我跟尹正?」汪彦君应该愤怒,应该难过的。但见到在面前磕头请求原谅的林郁珊,竟有哭笑不得的无力感。
这只是提前审判无辜的孩子罢了。一个礼拜后的他,跟眼前人有什么两样?
没立即决定保护孩子的,不正是他吗?
无论如何,孩子的父亲是他;连自己都无法肯定孩子,那么也没人会去重视。
沉重的午后开始下起大雨,屋内两人维持着一样的姿势,好像雕像般谁也没动。
又开始下雨了。他不喜欢下雨,讨厌那种加诸在身体上的不适,还有令人不快的沉闷。尤其是午后的雨,湿黏的空气全都堆到人身上。
汪彦君抬头看向窗外,雨果然稍微溅进窗内。他闭上眼睛,「能把孩子的遗体还我吗?」
「已经火化……真的很对不起!得知消息时已经太晚了!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你能原谅,什么我都答应。」
「不,我没资格原谅妳。妳能老实跟我说已经是奢求了。」汪彦君喃喃地说着轻到不能再轻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尹正的关系,但这些绝不是堂哥伤害你的理由。尹正的事我无权管也不想管,我们的婚姻……心都不在彼此身上。」林郁珊抬起头,她的眼眶竟也湿润了。
「我真的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孩子的事……」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也在犹豫孩子出生与否的我没资格原谅你,孩子若不被期望出世,那又何必到世界痛苦?就算孩子本身希望活下来……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林郁珊哑口无言。对,孩子已经死去,说什么原不原谅都只是大人的交易罢了。
「我很抱歉跟尹正的关系造成妳及妳堂哥的困扰,是我异想天开想要孩子……但是……」汪彦君拨开林郁珊的手,微微发抖站起身来,「但是我真的希望妳现在离开我的视线。」
「我……」林郁珊跟着站起来想说些什么,但张着嘴只是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汪彦君低下头不看她,往后退了一步,「拜托妳。」
林郁珊捂住差点发出泣音的唇,她只能万分歉意地朝汪彦君一行礼,离开这房子。
「信浩,回家。」不想跟信浩有眼神的接触,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哭。一出门口她也不理大雨及身后递过的伞,只是固执地淋雨走入车内。
让随身保镖护送回家后,她便将自己锁在房内,像个孩子般蜷缩在棉被中,直到强逼自己平静些后才拿起手机拨号。
「哲毅,」林郁珊深吸一口气,「明天帮我安排手术,我要是你开的刀。」
「怎么了?」林哲毅在电话的另一头吃惊地问:「开刀不是小事,到底怎么了?」
「我要拿掉孩子。」
「妳有了?」林哲毅音量无法克制地大声了起来,尚不知林郁珊偷听到尹正及他电话的林哲毅生气地问。对,他知道自己幼稚的在生闷气,最后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那很好啊!为什么拿掉?尹正惹妳生气了?」
「不,」林郁珊深吸一口气,才颤着抖音回答:「因为孩子不是尹正的。」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下来。
林郁珊痛苦的脸都扭曲了,但她逼自己继续说完:「今天检查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尹正在结婚前根本没碰过我。」
「不可能……妳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林哲毅不可置信地反驳。
「有一天,喝醉的你对一个妓女说,你爱的人明天订婚了。」林郁珊使力用没拿电话的手环住自己,「猜猜,为什么我会知道你说过什么?」
「天……郁珊妳听我说,不要拿掉孩子,无论如何我会想办法……」
「这个孩子,你自己动手拿掉他吧!」林郁珊终于痛哭失声,「孩子残缺的机率有多高,你比谁都清楚!哥!」
电话那头终于完全沉默,只有林郁珊的哽咽由大至小地消失。
「珊珊,长大后我要娶妳。」
「哥,什么是娶?」
「嗯……就是永远在一起!」
「好呀,永远都在一起。」
***
「孩子的事我知道了。」汪彦君没有感情的音调,突兀地在喘息间响起。
尹正忍不住用力搥了下床头,「谁跟你说的?」一个钟头前汪彦君的求欢,一个钟头后的枕边话,都让他心情高低起伏个不停。
「谁跟我说不重要。」
「所以?怎么不继续说了?让我帮你说完——利用完了就该把我踢开?嗯?」
尹正苦涩地开着玩笑,他的手粗暴地揉捏汪彦君胸前红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