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还留在原地的典峻,在欣慰过后忍不住染上一抹愁绪,只因女儿的怀孕让他想起了遗憾的过往,想起他早逝的妻。
他的妻子……因难产而逝的妻子……
典秋水怀孕之事当然给镜坊带来极大欣喜,一时间大家一见到典秋水出现,不是催促她赶紧回房休息养胎,就是问她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问得她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似乎成了易碎的陶娃。
本以为他们的紧张只是一时的,再过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却没想到一切完全不如她所预想,随着她肚子越来越大,众人的“关注”也越来越浓,让她吃不消。
而其中最紧张的,莫过于头一回当爹的鉴知阳……
“会很疼吗?”
床榻上,鉴知阳看着典秋水已怀胎八月圆滚滚的肚子,突然出现起伏不定的明显动静,虽然知道那是孩子在肚子内挤压肚皮所造成的,也不是第一回看到这情景,但他还是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总担心妻子的肚皮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被撑破了?想起来就可怕,忍不住暗自心惊。
“没事,已经习惯了。”典秋水轻笑出声,由着他小心翼翼的轻摸她的肚皮,还是一脸紧张。
鉴知阳侧躺在她身旁,想着她从怀有身孕以来的种种辛苦,感到万般心疼不舍,幸好再过两个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到时她也能卸下肚子这个重担。
“秋儿,咱们生完这一胎就别再生了。”
“为什么?”若头一胎是女娃,那该怎么办?
“太辛苦了,这种辛苦一次就够,我舍不得你再经历几次。”他是说真的,头几个月她吃什么都吐,他跟着难受不已,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饱受孕吐之苦,自己却束手无策。
典秋水欣慰的漾起笑容,他能有这种想法对她来说就够了,她再辛苦也值得。
“先把这孩子顺利生下来再说,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谈。”
能有他的怜惜,要她再多受几次苦她也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孩子这会儿都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她可不会轻易答应他的恳求,当然是先用拖字诀拖到孩子生下来再说,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帮鉴家传承香火不可,这可是她成为鉴家媳妇最重要的使命。
鉴知阳不满的皱起眉,他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秋儿……”
“我想睡了。”她故意打个呵欠就闭上双眼,蹭入他怀里,面露笑意的入睡。
她真是越来越赖皮了!鉴知阳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之后还是认命的环住她,陪着她一同入睡。
不知生下来的孩子到底是像她还是像他?他也真是矛盾,既不想她受苦,却还是忍不住期待,盼着孩子出生的那一日赶紧到来。
两个月后,典秋水的肚子终于出现动静,开始阵痛起来,叶如贞见她即将临盆,赶紧命人将产婆请来,也要人通知在铺子内的鉴知阳,鉴家人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这一日来临。
鉴知阳一得到消息即刻从铺子回到镜坊,与自己的父母及岳父在房外心急等待。
“啊……”
典秋水痛苦尖叫的声音不断从房内传出,听得鉴知阳心惊胆战,冷汗直冒,有好几次都想冲入房内,却总是被自己的娘亲给挡下,不让他进去搅和。
“冷静下来,女人家生孩子会痛那是正常的,不痛还生不出来呀。”
“但她还得痛多久?咱们从晌午等到现在都已经傍晚了,她还没生出来,难道折磨得还不够久?”他紧蹙双眉,每听典秋水哀叫一次,他的心也跟着狠狠揪痛一下,都快受不了了。
“娘当年生你的时候,可是整整痛了一天一夜。”叶如贞好笑的拍拍他肩膀,“你要真受不住,就先去前院休息吧,等孩子顺利出世我再让人唤你过来。”
她正为了生孩子备受煎熬,他怎么休息得下?鉴知阳斩钉截铁拒绝,“不,我要在这儿继续等!”
“那就耐着性子等,别再想着闯进去添乱子。”
鉴展嵩像是看到当年等妻子生产的自己在鉴知阳身上重现,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种心急如焚的感觉他明白,也挺能理解儿子此时的感受。
然而站在鉴展嵩身旁的典峻脸色始终凝重不已,无法轻松以对,只因眼前所见所听,在在勾起他当年的回忆,那再痛苦不过的回忆。
希望女儿别像她娘一样过不了生孩子这关,悲剧不会重演的,他相信上天不会如此残忍,不会恶意捉弄她们母女,让女儿步上与娘亲同样的后尘……
第5章(1)
房外的人们继续等待,直到夜深还是没等到典秋水将孩子给生下来,叶如贞一开始还能镇定的制止儿子慌乱,到最后连她也开始有些焦躁不安,没了之前的冷静。
“阿……”
典秋水的痛叫声也变得越来越无力,那虚弱的挣扎嗓音令人心惊。
没多久,产婆突然从房内走出来,神色凝重的来到他们面前,更是让他们有种不好的预感。
鉴知阳率先焦急询问:“我娘子她还好吗?为何过了那么久,孩子却还生不出来?”
“你们最好先有个底,胎儿难产了。”产婆轻叹一声,“时间拖得越久,对你娘子越是危险,我能帮的地方都帮上了,但熬不熬得过,还得看她自己,若是熬不过,母子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这种事情她已经看太多了,女人家生孩子,就等于是在生死关头走上一圈,生离死别全在这一刻,半点不由人。
他们一听,全都担心不已。
最紧张害怕的还是鉴知阳,他紧抓住产婆的手臂,心慌意乱的吼着,“秋儿绝不能有事!求求你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下我娘子,我绝不要失去她!”
怎会让他们遇到这种事?他痛心懊悔,早知道她会面临生死难关,他死都不会让她怀孕,绝不让她承受如此多折磨!
他只要她平安无事,只要她不死,孩子怎样他都不在乎,就算他们俩不会有半个孩子也无所谓,他只要她!
“我只能尽力而为,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产婆叮嘱完就回到房内,继续关注情况,而外头众人已经慌成一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叶如贞瞧见儿子明显惨白的脸色,担心的赶紧安抚,“阳儿,你要相信秋儿,她一定能熬得过去的。”
鉴知阳双手紧握成拳,努力压抑心中的慌乱。他要相信她,她一定熬得过去,她绝不会抛下他独自离去!
她今年才二十一,他们俩还有几十年可以相伴,她怎舍得这么快走?她一定会为了他努力熬过来的!
产婆回到房内,一脸担忧的看着已快筋疲力竭的典秋水,连声鼓励,“小娘子,你一定要撑下去,孩子快出来了,绝不能放弃!”
典秋水挣扎到此时,脸色早已惨白到毫无血色,甚至唇色已经开始泛紫,她虚弱的轻启双唇,眼角隐隐泛着泪光,“孩子……帮我保下孩子……”
她知道自己再撑也撑不了多久,是过不了这一关了,但她还是要帮鉴知阳保下这个孩子,就算得用她的性命去换,她也在所不惜。
只可惜她再也无法陪着他与孩子继续走下去,这漫长的人生路,她得先离开了,虽然痛心不舍,她还是不得不面对此刻的难题。
或许……他们俩的缘分就是这么浅,她无缘与他相伴到老,两人只有短短五年的夫妻情分。
她绝望的落下泪,永别了她的好哥哥,她的夫君,她对不起他,得抛下他与孩子先走一步了。
若还有来世,来世他们再续未完的情缘吧……
“哇……哇哇哇……”
初生婴儿响亮的哭泣声划破夜的宁静,外头焦虑守候的人们似乎听到希望,既然孩子已生下来,那典秋水应该也脱离险境了吧?
鉴知阳再也忍耐不了,推开门冲进房内,叶如贞他们也急急忙忙跟着冲进去,想要赶紧知道所有情况。
此时产婆已经将刚出生的婴儿洗去身上血污,妥当包裹住,虽是向他们道喜,脸上表情却反常凝重,“恭喜,是个健康白胖的儿子。”
鉴知阳完全没看孩子一眼,直接奔到床边,想知道妻子是否安好,却没想到床上的人儿像是静静睡着,惨白的脸色没有任何动静。
他的心紧紧揪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不愿意相信自己脑中闪过的答案,只盼这一切都是误会。
“秋儿?”他轻声唤道,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依旧静静躺在床上,憔悴的面容上死气逐渐浓厚。
不,不会的!他在床边跪下,伸出忍不住颤抖的手,覆上她汗湿的脸颊,掌心下的脸蛋泛着微凉之意,无论他如何轻抚、揉搓,暖不起来就是暖不起来。
他不信、他不信!这一定不是真的,他肯定正在作梦,还是一场恶梦,这些情景都吓不倒他,只要他从梦里醒来,就能见到他的秋儿依旧活脱脱的对他笑着,与过往没什么两样。
“她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将孩子生下来的。”产婆语气沉重的解释,“请节哀顺变,至少……孩子是保下了,还是个儿子。”
叶如贞眼眶含泪的瞧着鉴展嵩,没想到他们得了一个孙子,却失去媳妇,这要他们儿子该怎么办才好?
鉴展嵩无奈的轻叹口气,人生无常,任谁都无法预料,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了。
而同样听到恶耗的典峻,再也难忍的眼眶泛泪,痛心不舍。他的女儿……还是走上与她娘相同的路,以自己的命换下孩子的命,终究难两全。
“不……我不信……我不信!”鉴知阳悲痛的咆哮出声,将她逐渐失温的身子紧紧抱入怀中,声嘶力竭的大喊,“秋儿,你快睁开眼看看我,秋儿……”
痛心的泪滚滚而落,悲不可抑,她怎能真的抛下他而去,独留他继续痛苦的活在世上,独自承受失去她的无边折磨?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能放弃,要他折阳寿也好、绝子绝孙也罢,只要她能活过来,要他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要紧,他都心甘情愿。
别如此残忍的将他最心爱的女人带走,他承受不起啊!
“秋儿……回来呀,秋儿……”
悲痛欲绝的哭嚎声在镜坊内传开,声声哀恸,久久不绝……
孩子出世本是件开心的事,但鉴家人根本无心庆祝,抱着沉重的心替典秋水办后事,丧幡高高挂起。
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既可悲又可怜,鉴知阳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始终无法接受典秋水因为生了儿子而离去的事实,只能由叶如贞暂代照顾孩子的责任,赶紧寻了一个奶娘来给孩子喂奶。
镜坊的前院厅堂改成灵堂,从早到晚鉴知阳都守在灵堂内,陪伴在典秋水身旁,模样迅速憔悴下来,让众人担心不已。
他再这样下去,就怕典秋水的后事都还未办完,他也跟着倒下。
孩子已经没了娘,可不能再连爹也没了,但鉴知阳就像着了魔似的,不愿离开典秋水身旁,无论谁来劝他休息他都不肯。
被彻底梳理打扮过的典秋水始终静静躺在棺木里,原本惨白的脸色因为涂抹腮红而泛着淡红色,就连泛紫的唇也涂上红艳的胭脂,神色平静,就像是单纯睡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苏醒。
鉴知阳整整在灵堂守了三日三夜,一语不发,总在棺旁看着爱妻面容,总是盼着她会突然睁开双眼,然后告诉他她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他的恶梦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他日也盼、夜也盼,就是不肯死心,总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上天能够怜悯他的痴心,将他的妻子还给他。
“夫人,请节哀顺变……”
周若薇听到典秋水难产而逝的消息,红着一双眼到鉴家来上香,安慰一脸愁容的叶如贞,她本以为可以开开心心吃到一顿满月酒,却没想到典秋水如此早逝。
“我不要紧。”叶如贞抹掉眼角的泪水,瞧向同样在灵堂内的儿子,“现在最令人担心的,其实是阳儿。”
周若薇同样忧心的瞧着驻足在棺木边的鉴知阳,却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安慰他,只盼他能早点接受事实,别再自我折磨下去。
这一夜,是鞍作淳郎来陪鉴知阳守灵,他脚步沉重的踏入灵堂内,对于典秋水的骤逝同样感到万分悲痛,但他只能把大部分的难过压在心底,振作起来,试着安慰鉴知阳。
“知阳,听夫人说,你已经好几日没好好进食了,我去厨房帮你张罗一些吃食,你多多少少也吃一点吧。”
“我不饿。”他还是守在棺木旁,姿态完全没动,连抬眼瞧鞍作淳郎都没有。
“就算不饿,也得吃一些。”鞍作淳郎无奈的轻蹙眉头。“你可知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憔悴无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众人有多担心你。”
他有些恼怒的回道:“我很好,不劳诸位操心,别太大惊小怪了!”
他只想好好陪伴秋儿,为何他们总要来打扰他,总以一脸担忧的神色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不需要他们多余的担忧,那只会让他感到无比心烦!
“就算真是咱们大惊小怪好了,我还是得提醒你,你现在的模样要是让秋水瞧见,她肯定会心疼难受的,难道你打算要她无法安心离去,才会如此折磨自己,以为这么做真能留下她?”
鉴知阳脸色一僵,不想承认鞍作淳郎说中了他的意图,他就是要她心疼难受,盼着她因为不忍而回到他身边,无论是以什么方式归来。
可笑吗?荒谬吗?他早已管不了那么多,若不这样折磨自己,他不会好过的,他会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瞧着鉴知阳强忍悲痛的表情,鞍作淳郎无奈轻叹一声,“唉,我还是去厨房替你张罗,到时候吃不吃,随你吧。”
他转身离去,灵堂内暂时又只剩下鉴知阳一人,安安静静,也倍感凄凉。
鉴知阳伸出手,轻抚棺中人儿冰凉的脸蛋,一颗心也跟着绝望冷然。
他好不甘心,不甘心两人只有短短几年夫妻情缘,就必须面临生离死别的痛苦。
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他到底犯了什么错,必须承受这种痛苦?他好恨,真的好恨!
“秋儿……回来吧,别抛下我……”哀痛的泪珠逐渐凝聚在眼角,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他这三日的椎心之痛,他也像是跟着心死了一遍,只剩个躯壳继续苟延残喘活着。
要不是他还有父母,还有一群靠着他过活的镜坊伙伴,或许他早就不顾一切的随她而去,什么都不管了!
想要你的妻子活过来吗?呵呵……我能帮你……
原本安静的灵堂内突然出现一道陌生男子的嗓音,鉴知阳讶异的左右张望,却没见到半个人,他甚至无法确定刚才的声音到底是从何而来,“谁躲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