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北墨能因战事而得利者,目前只有——南褚!
黑拓天见她脸色霎时惨白,有些意外她竟能在瞬间便懂了他心思,但他目光仍是移向了墨青,继续说道:“南褚克海外贸易药材生意,可一连二代国君暴虐,百姓苦不堪言。下位者不敢报民间之苦,歌功颂德言天下太平,赋税重役,压得人民怨声载道,近来饥荒更甚,人吃人的悲剧时有所闻,如今也该是北墨出手的时机了。
且我刚接到密探消息,南境嚣族为我军所败之后,便转向西柏;我们先前既已布局让西柏重臣反对出兵南褚,如今西柏本身便有战事,已无暇多……”
褚莲城听到此处,已完全明白了黑拓天意欲为何,于是起身走开不忍再听。
她是想让南褚百姓过好日子,也知道得先有一番破坏方能重建;但只要一相心到战争死伤、人民慌乱,总是难受……这也是她佩服黑拓天的一点,要有慈心,却不能因为一时之仁而乱了大谋。
“……臣明日立刻召来程林与郭明等人与陛下共商进军南褚大计。”
褚莲城缓行至几步外,掩唇假意低咳几声之后,一阵冷意却真的漫至喉咙,让她连连咳了起来。
“……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陛下见谅。”褚莲城说。
“夏朗,传太医看诊。”黑拓天头也不抬地说。
“臣回府……”褚莲城握着拳,只觉得通体生寒。
“是要朕下令你今晚留宿紫极宫吗?”
褚莲城摇头,安静地退开,走回内室。
“她无名无分,却老是留宿‘紫极宫’,这样妥当吗?”墨青曾得黑拓天特许,私下相处时能够不拘君臣,因此说起话来也就百无禁忌了。
“有何不妥?朕就想看看要如何才能宠坏她。”黑拓天收回视线。
“幸而她不是个祸水。”
“若是祸水,我宠得下去吗?”
“也是。陛下才刚提及南褚一事,她便避嫌地退了下去。这般气度,也是难得。”墨青点头赞许,却忍不住揶揄道:“不过,往后我若咳个两声,陛下是否也会传个太医过来瞧瞧?”
“朕就赐个妻子给你,让你天天有人照顾,比太医还贴心。”黑拓天笑逍。
“别别别!我现在可没力气消受这些,这不是还要我去为国出征吗?”连忙摇头摆手,引来黑拓天一阵笑。“您还笑呢!老臣们现在个个蠢蠢欲动,赶着哪天就要上奏让您尽快立后了。”
“朕不娶,他们能奈朕何?朕知他们打算,怕这皇朝如今无嗣无后。这事朕正琢磨着,如今先说予你听……”
墨青听着皇上说着皇位继任之事,震惊到半天都说不出一句来。
黑拓天将话都说尽之后,看着气息粗重、胀红了脸的墨青。
“如此激动,可是有什么好建议要提点朕?”
墨青起身,双膝顿时往地上一落,用力一磕头,那磕头声响在房内回响着。
“但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是天下万民之福。”墨青抬头,双眼犹红。
“有你为我北墨出征大将,亦是天下万民之福。”黑拓天下榻扶起了墨青。
二人又讨论了一番关于攻打南褚及西柏之事后,太医恰好入宫,正在门前行大礼。
黑拓天点头,挥手让夏朗领人进去后,又对墨青说道:“……总之,关于调齐军队及军粮运送诸事,上次南境嚣族入侵时,博士学宫和太尉府便已合提了一套方法。此一役正好可以就着那套法子来办,你且多费心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进。”
“等我回去琢磨一番,明日再来报。”墨青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事问清楚,“那关于……陛下所说西柏之“朕明日便会下旨,以西柏皇帝病重之由让柏尚贤回国探亲,至于其它后续相关,朕方才已说过,你该懂得如何办了。”
“我明白。只是莲城殿下向来与尚贤殿下友好……”
“若非是她,今日朕便不会是这般做法。”
墨青恍然大悟,弯身一揖后,顺势退了下去。
黑拓天紧抿的唇却没因此而松开。人命关天,但若是能牺牲少数,换得多数百姓之利,那他对于杀人见血一事,不会眨一下眼;至于那个肯定会为柏尚贤心痛之人,他守着便是了。
黑拓天转身,大步走向不停传来说话声的内室。
“殿下……您就别让我们为难吧……皇上都吩咐下来了,您就让太医进来瞧瞧吧……”
黑拓天还未走入内宫,便听见夏朗着急劝说的声音,而后便听见褚莲城说道:“不许让太医过来,没人比我更懂得自己的身体。太医若来,我便回府……”
黑拓天皱眉,推开内宫,挥手让所有人退至外宫候着。
褚莲城一听周遭全静下来了,自是知道何人进来了。可她仍维持着原来的姿态,静静坐着,呆看着几边一盆新栽。
一双大掌将她抱起,放到腿上。
“怎么又任性了?”他挑起她下颚。
“我非任性,只是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她很快地垂眸,不许自己再多问一句关于南褚之事。
对南褚而言,唯国灭,百姓的命方能保住。
“那你来告诉我你的身子状况如何?”他知她此时心头焦虑,也就顺着她的话问道。
“我身子向来冷寒,避孕汤汁寒凉,多喝伤身。此时尚未下雪,我便开始冷咳,这点自我诊断功夫,我还是有的。”
黑拓天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脸色霎时一沉。
“是想我从此不动你?”
“最好如此。”她握紧拳头,觉得胸口有情绪翻绞着。
“朕自有不让你受孕的其它方式。”
听他说的不是不与她在一起,而是不让她受孕,她低头默然不语了。
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她,可说她心里没半分欢喜,那是假的。况且,她在他身下习得了男女之欢,也动心于他,只是如今知道他攻打南褚不过早晚之事,若在此时于他身下承欢,令她感到不安。
“皇上该去后宫……”
黑拓天狠握住她下颚,见她吃痛,却仍执意如此。“若朕想去,你以为有人能拦得住吗?”
“我不想拦。”
“好一句不想拦。”
“知我为何不去后宫?”
他忽而让她背靠着自己,扣着她的腰往后一勒,二人身子于是平贴如一人。
她不敢乱动,因为曾被他用这般姿势爱过,那夜的放肆,光是想起,便让她心跳如雷。况且,她此时已察觉他身下火热的悸动,哪还敢再多撩他半分。
“就只有这种时候懂得害羞。”他俯身以舌尖轻舔过她血红耳廓。“全身都冰寒,就这对耳朵,动情时便殷红如血,什么反应也藏不住。”
“我今天很倦……”
“朕说要做什么了吗?”
褚莲城松了口气,正欲起身时,却被他一个翻身置于身下。
“您不是说……”
他撤去她的衣带,一件一件地掀去她身上所有袍衫。
她挣扎着,却被他单手扣住双腕置于头顶,无助地任由他将她剥得寸缕未着。他用身子将她压在榻间,黑色绣袍映着她雪白肌肤,火了他的眼神。
……
她身子犹轻颤着,脑间仍不甚清明,也就依着平日习惯,挨向他身侧。
黑拓天伸臂拥过她,让她枕着他肩臂。他的女人,就该这般眷着他、离不开他。
“接下来的时间,你留在府里,哪里都别去,什么也别听。若有什么状况,朕会召你。”
褚莲城轻点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一颗颗泪水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
他低头吻去那泪水,再次将她揽紧。
第6章(1)
接下来数日,褚莲城待在府里,不问政事,镇日过着清风明月、吟诗颂词的风雅生活,可她心里却没一刻安宁过……
她知道北墨要对南褚出兵了,但以什么方式、何种型态她全不知情。想来他已有了西柏不会出兵的把握,而南褚一旦成为北墨属地后,南褚皇室的那些民膏民脂,除了能用来改善百姓生活之外,也会成为北墨营建沟渠费用;更遑论南褚港口的舟楫之利,北墨若能好好运用,富国强兵绝不在话下。
只是北墨军队尚军功,斩首敌军便能有赏,封官晋爵者向来也以战功为尚。
若是北墨军队对南褚动武或屠杀……褚莲城每每思及此,便夜不能成眠。
几夜不能成眠后,体内的毒便出来折腾了。有时好不容易才得了浅浅睡眠,总会咳醒过来。如同此时。
褚莲城蜷着身子,不住地低咳着,在经历了一番像是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的痛苦后,她拿出绢巾捂口,然后发现自己竟——呕出了血块。
褚莲城看着血块,霎时无法动弹了。往常若身体状况差些,不过就是毒发之后咳出血来,但这回咳出的却是血块。
鬼医师父曾说过,当她咳出血块时,表示“萃仙九”已经无法抑制脏腑衰败,此时脏腑中的腐血便会和体内滞留的毒混成血块喔出,她最多活不过一年了一她至今仍记得沉迷于医术钻研的鬼医师父无法为她解毒时的愤慨眼神。
事实上,她手边的萃仙九也只剩十颗了,萃仙九若没了,她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也即是说,咳出血块之后,萃仙九便只剩止痛效果;但她怕痛,能不受折磨,总是好的……
“殿下。”
褚莲城连忙藏起绡巾,扬眸看去,侍女萱儿正蹙眉站在门口。
“怎么了?”
“尚贤殿下府内管事派人来报,说殿下前几曰被剌客所伤。宫里怕这事会造成人心惶惶,也怕打草惊蛇不好调查,今日才许他们对外告之此事。”
褚莲城心一痛,立刻扶着长榻起身。“他的伤势如何?”
“听说连腿筋都砍断了。幸好禁卫军经过,及时杀了刺客,救了尚贤殿下一命……”萱儿上前扶她下榻,轻声说道:“大伙都说一定是西柏其他皇子怕尚贤殿下回国争皇位,所以先下手为强……”
“是吗?”她不这么认为啊。
北墨自从黑拓天登基之后,出入国内外都需要旅商证明,守城士兵若有收受贿赂者,一律死罪;负责警卫皇宫的卫尉部门,甚至有一份北墨城里的异国人士名册。如此严密防备之下,若还有杀手能出手,那也是被默许……
褚莲城低头沉吟着,让萱儿替她换了衣衫。
“一定是西柏的人干的。否则柏贤殿下出了事,还有谁能得利呢?”朱萱儿说。
“只要算准了影响……何必是直接得利呢……”褚莲城握紧拳头,忍住一阵晕眩,抬头看向萱儿。“去请我舅父,跟他说明尚贤殿下的情况,并请他立刻带足丹药跟我前去尚贤殿下府里,为殿下看诊。”
朱萱儿点头,匆匆离去。而褚莲城则是将此时能吃的九药,全都咽进肚腹里,只求这身子能再撑一段时间,至少让她在离世前,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
褚莲城的车马才在柏尚贤的府前停下,府内管事便已站在门前迎接。
莲城殿下是尚贤殿下在京中的知已,亦是皇上面前红人,若此时有谁能保住尚贤殿下的生命,必是她无疑。
“殿下还好吗?”褚莲城一待舅父也下了车,便脚步未停地朝府内走去。
“御医刚走,说……”一头花白发丝的管事哽咽了下。
“说什么?”
“说殿下脚筋已断,今生怕是没法子再行走。”管事低头拭泪,“除了御医之外,殿下已经几天不肯见人了……”
“烦请管事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见他了。”
“殿下说谁来了都不见,尤其是您。是我多事,派人请了您来。”
“就说我在宫中听闻了消息,不请自来,你们不敢拦我便是了。”褚莲城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道,“把他屋内的人都撤了,这样我们说话方便。”
“殿下屋里没留人,也不许人进入。”管事说。
“这是我舅父,是极有名的伤科大夫。你先跟他说说殿下伤势情况。”
褚莲城言毕,三步并成二步地穿过守在内院外头的一干人,直接推门而入——一阵药味混合血气及闷浊空气的味道朝她扑来,一地凌乱更是不在话下。
“谁敢进来!滚!”
一只玉壶朝着地上狠狠摔去,柏尚贤的怒吼让她一惊,因为她从没听他人声说话过。
褚莲城抬眸望向发声处,只见睡榻两旁垂下的纱帘正因柏尚贤狂砸物品而下停拂动着。
“尚贤兄,是我。”
柏尚贤的动作忽停,屋内只余粗重喘息声。
“你出去。”
“你早晚都是要见我的。”
“滚!”柏尚贤大吼一声。
褚莲城听着这声嘶力竭的一吼,眼泪就滚了下来。她持续朝着榻边靠近,即便那头正连枕头、被褥都扔了过来。
“幸好,你还有力气扔东西。”她撩开纱帘,看见他素白单衣下那几处被层层包裹住的伤口。
“一个终生无法再行走的皇子,与死何异!”柏尚贤重重一拍长榻,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柏尚贤此话一出,褚莲城这才惊觉到他即便再平和,仍是个有登皇位心念的皇子。黑拓天果然比她懂得柏尚贤……
“尚贤兄可是遗憾不能回国承接大统?”她看着他如今双颊凹陷的脸孔问道。
“你素知我对皇位无野心,心中所念也是一旦登上帝位,便能让百姓过好一点的日子。只是……这事如今是再也不可能了……”他双唇颤抖地说。
“爱国益民之事,与你行动不便并无妨碍。我能替兄长想出……”
“罢了……”他看她一眼,低头露出一个极苦笑容,“如今为兄不只是废了腿,心中另一愿也势必永远成遗憾了。”
“兄长心中还有何愿?若小妹能力所及……”
“这样残缺之人,还能娶到你吗?”柏尚贤脱口说道。
她看着他激切的眼神、凌乱的发丝,先是一怔,既而红了眼眶。
她低头覆住他的手。目他牢牢地反握住,手臂上的刀伤又泌出一些血。
“我……已不是完璧,身体多病且无法生育,此生未曾想过要婚……”
“为兄亦不是完人,况且如今连两条腿都不听使唤。唯有一颗真心,祈求我一心想娶的你。”柏尚贤扬高音量,激动地看着她。
褚莲城深吸了口气,抬头缓声说道:“尚贤兄,实不相瞒。我年少时曾被下毒,五脏六腑皆已败腐,亏得我师父留下的丹药才能保命至今,可他留下的丹药已无人能再炼出。我手边丹九最多只能再保我——一或许连一年都不到……这样的将死之人,实在不宜为任何人的妻子。”
柏尚贤震惊地看着她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事情的脸庞,他抓着她的手,嗅声问道:“……你当真连一年都不可得吗?”
“一年已是一个很好的数字了。”
他头一低,男儿泪啪地烫到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