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夏朗在紫极宫门外恭敬地禀报。
“嗯。”坐于榻上的黑拓天应了一声,目光仍在奏折上。
为了掌握局势,在得知父皇驾崩那日,他即刻坐上帝位,今日登基大典是为了彰显威仪,宴乐也只是找个名目让众臣同乐。毕竟他登基是喜事,总不好坏了他人兴致.,可他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事要做,例如如何解决那堆高耸如山的奏折,例如——
还一个重要的人情。
黑拓天听见门被打开,内监脚步声及另一道几乎不闻足音、只隐约传来衣袂飘摆的声音同时人门。
他定睛在左相希望他回复他在太子时期所立的博士学宫,以期日后能继续广纳各国英才的奏折上,许久没抬头。
夏朗看着毫无抬头迹象的陛下,又看了眼就这么定定站着、双眼平视前方,也不出声的莲城殿下,一时竟没了主意。
又张望了一会,见陛下蹙了下眉,夏朗立刻说道:“莲城殿下已到,奴婢告退。”
黑拓天放下已阅毕的奏折,抬头看向褚莲城。“既然来了,为何不出声?”
“怕惊扰陛下思绪。”褚莲城缓缓一个揖身,身上悬挂的玉佩、珠簪,竟无发出一丝声响。“褚莲城恭贺陛下登基,大业千秋。”
黑拓天支肘斜倚一旁小几,打量着仍是发太墨、肤色太白,一对眸子空灵得不染俗尘的褚莲城。
“你想要什么奖赏?南褚皇位?”他看入她的眼。
“我体弱,不堪皇位折腾。”
皇位是种折腾?黑拓天唇角往下一抿,原就漠然的神色更凛了几分。
“那你要什么?”
“送各国质子归国。”
黑拓天脸上不动声色,眼色却是厉了几分,紧盯着她被明亮烛火映红的双颊。
“送还质子于朕有何好处?”
“北墨羁留各国质子,不过是压制各国的一步棋。若陛下有心要攻打各国,质子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被他火炬般的眼神这般盯着,她尽可能地保持平稳的呼吸。
“既是压制各国的一步棋,朕为何要因你而撤棋?”
“因为陛下欲施仁德,让天下知您能宽厚以待各国。”
黑拓天微一勾唇,不知她此话是只在仁德上着墨,还是算准了他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他要扩张北墨领土,因此必要各国被收服得心服口服。
他盯着她看似淡然的眼,修长指节在几上敲了几下之后,才又开口问:“你想回南褚?”
“不。”皇长姊如今已为皇太女,她一回国,就注定是死路一条。
“说出你的目的,不要浪费朕的时间。”他大掌重拍桌子。
她没有受到惊吓,只是又深吸了口气。
“陛下在太子时期广纳各国英才人博士学宫,替北墨谋策各方大计。如今曾为您掌管博士学宫的程大人已贵为左相,可见陛下用才求才之心不变,恳请陛下让我成为博士学宫的谋士。”
“你身为南褚皇女,却想成为北墨谋士,分明居心叵测。”黑拓天冷笑。
“一个无法掌权、连生计都困顿的皇女,不过是想求来能够安身立命的一官半职。”
黑拓天眸光变深,想起不久前曾让人调查的讯息。南褚确实是存心让褚莲城陷入困境的;她来到北墨,靠的是在南褚的舅舅所送来的少许财物及变卖当初她母妃留给她的一些首饰,才有办法维持南褚质子府的日常所需……
“若是只求一生富贵,朕可赐你金银万贯,保你一生无虞。”
“金银可保我一生无虞,却无法让我利及百万人。”
黑拓天微一挑眉,又将她礼服之下的孱弱身躯打量过一回。
“你有何才能利于政事?”
“愿替陛下谋富国安民之策。”
“随便一民间书生亦能发此言论。”他双唇微扬似笑,可眼眸却更显冷厉。他怎可能轻信一个异国质子!
褚莲城站直身子,毫不闪躲地回视他的眼说道:“寻常书生不敢告诉陛下,一北墨安逸已久,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天下久无战事,百姓没有能以军功翻身的机会。寻常书生不敢告诉陛下,北墨土地贫脊,多数务农人民收成不丰,即便赋税较商人为低,一旦天时有变,人民饿了肚子,便是祸害起时。”
黑拓天闻此言,眼中嘲讽尽敛,正坐起身,倾身向前问道:“你有何策略以对?”
“愿陛下允我入仕博士学宫。”褚莲城再度揖身。
黑拓天看着她的墨黑发色,想她果然是个皇女,有她的傲气。寻常人若在此时,早已滔滔不绝说起自身的雄才壮略了。
“既是如此想入博士学宫,为何先要我释放各国质子?”
“为陛下博一美名,利于天下一统。”此话纵是投机,却也说出了各国国君的野心。但她衷心认为——他比别人更有机会。
黑拓天内心一震,却仍面色自若地道:“你是南褚人,为何要助北墨?”
“既想有立足之地,又想富国济民,自然要择明君。”
“明君?”原来她不过是个阿谀之徒,方才的话不过是想投他所好罢了。“我才登上皇位,你便知道我是明君?”
“陛下若不是明君,早早便可以派人杀我灭口。由一个质子察觉宫内大事,毕竟不光彩。”褚莲城再度弯身为揖,以示敬意。
他不语,褚莲城也就继续弯身,直至身子骨原就不怎么好的她,双膝开始颤抖,才听见他说:“谢陛下赐坐。”她缓缓起身,落坐一旁,忍不住低低喘着气。
他见她身子虽过分孱弱,可弯颈似玉,玉色肌肤在烛光中映着光彩,几乎与他送去给她的天丝绮罗一样地细致。
女子之于他,是欣赏,亦是能放纵肉欲的一种欢快。他虽不贪女色,但于男女之事上确是阅历颇丰。只是……女人他见得多了,但胆识这般强,并能勾起他兴趣的,她倒是头一个。
黑拓天倾身向前,扯过她手臂。
她不防此举,而他不知她轻盈若此,竟整个人撞入他怀间,脸贴在他腰腹之上。
她挣扎着想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不许。
低眸看向她眉眼间的无惧,他微眯起眼,握住她冷凉的下颚。要女人对他死心塌地,有何难?
她看着他愈俯愈低的俊容,呼吸着他身上麝香混着兰芷的气息,眉头霎时一皱一他是不是会错意了?
“你不该入博士学宫。我择日便向南褚提亲,封你为妃。”他的呼息拂过她唇边。
“不!”
她瞪大眼,一手挡在他胸前。
“你说什么?”
黑拓天转而拎起她衣襟,轻而易举便将她扯到面前,与他四目交接。
她身上一股药香扑鼻而来,意外地振了振他疲累一日的精神;因此,他没让她后退,仍让她半跪半趴在他身前。
“恳请陛下切莫因一时贪鲜,迎入一名无貌且体弱多病的皇女,却因此断送了一名人才。”她看着他,感觉心跳在变快,所以更加放缓了呼吸。
“无貌?你倒挺有自知之明。”黑拓天握住她冰玉般的下颚往上一抬。
褚莲城心头紧揪了下,随即晕眩了一会。她知道这是表示体内旧毒又犯,可她此时进退不得,只能极力掩饰不适。
“陛下后宫必然全比我貌美,但敢如我一般直言的臣子只会有一个。若我成为陛下妃嫔,对陛下有了爱怜之心,便会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得到专宠。且辛皇后之事甫了,陛下又岂会允许后宫干政。这事怎么想都对陛下与我不利。”黑拓天不语,墨眸死盯着她。见她脸色更加惨白,这才放手让她坐下。
褚莲城松了口气,用力深吸了几下。她身子其实累不得也饿不得,若让他发现此事,必不会让她入仕。
“我北墨朝中女官虽不若南褚国那般多,但我博士学宫里却没有女子。”
“博士学宫是当年仍为太子的陛下始创,凡事都有先例。且我一旦入博士学宫,便能让所有人知道,不论男女、它国、身分高低,同样皆可为北墨所用。”
黑拓天微勾了下唇角,并未回话。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要他的宠爱,反倒想凭一已之能为北墨富国强兵。可她有那本事吗?
黑拓天发现自己心里竟有了期待,于是再次将她打量一会后,大掌一挥说道:“你暂且退下。”
“是。”褚莲城下榻,行过礼,转身走离。
“备轿送莲城殿下回府。”黑拓天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影扬声说道。
“是。”门外内监夏朗应话。“谢陛下。”褚莲城转身,再次行礼。
能在皇宫之中搭轿的人,除了皇上之外,便是有功之臣了。看来日后耳语注定免不了,但她现在已没力气婉拒,因为她双腿发软、全身力气正快速耗损中,随时都有可能昏倒。
褚莲城一出宫门,立刻掏出药丸入口。
夏朗看着她抖颤着手服下药,便吩咐其他内监招呼她妥当之后,这才回到了宫里。
“陛下可要用瞎了?”夏朗问。
“先备些膳食让她在路上用,免得什么事都还没成就,人便病了死了。”黑拓天一笑。
夏朗听了,连忙又去打理,自然也将这莲城殿下给记在心上了。
黑拓天起身,取出各国质子的身家背景造册,再细看了一回褚莲城的。而后,他弹指唤来他的随身暗卫,让他们将褚莲城的身世再查得更详实些?,因为他向来疑人不用,但若真的要用人,就得——不疑。
“皇上有旨,南褚皇女褚莲城才华出众,特封为书吏郎官,即刻入宫领职。”
第2章(2)
十日后,褚莲城在府中领旨谢恩后,愣了半天还回不过神来。
这书吏郎官是皇帝身边的文书侍从,得在皇上批阅文书时,随侍一旁抄录整理方略及草拟诏书;所以皇上如今是在测试她是否有那个本事吗?可即便他真认了她有才,但把一个异国质子放在身边,他难道不担心?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奴婢夏朗,莲城殿下日后若有事,吩咐我便是了。”夏朗笑着行礼。
褚莲城看着这个眉清目秀、一脸聪明相的内监,淡笑着说道:“多谢公公。”
“还有皇上赐予您的衣帛药食,我这就去让您府里的人点收一下。再者,皇上让您即刻人宫,车马在外头候着,请殿下准备进宫谢恩吧。”夏朗说。
褚莲城回房。因要谢恩,仍是穿上黑拓天登基那日所穿的月牙色锦袍,毕竟她最值钱的衣裳也就这一套了。幸好,这以后有了官名,便有官服可穿、有官银可领,外加皇上赏赐,如此一来,捉襟见肘的情况便能有所改善了。
只盼她这书吏郎官真能提出有益民生的策略,如此方不负太傅当年壮志未酬身先亡的遗憾啊。
朱萱儿在房内为褚莲城更衣,红着眼眶说道:“殿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以后餐餐都能吃饱,连我都想哭了。”
她这殿下身分原本就是个空壳,以致她对人生的要求真的不多;能养活自己及身边人,最好还能对他人有所助益,也就心满意足了。
“殿下之后在宫里吃饱些,多长点肉,看起来定会更美。”朱萱儿说道。
“长了肉也不可能变天仙美女。我若真的靠这张脸过活,早就连你这丫头都养不起了。”
褚莲城起身,敛敛身上衣袍。镜子里的自己,虽是眉目清雅,面庞却过分削瘦,好在这袭三层礼服层层叠叠,勉强撑起了些气势,萱儿为她涂上的淡淡胭脂,也让气色变好了些。
“丹药可都备妥了?”褚莲城转头问道。
“当然。您就靠这些丹药活命,早早便全收进您的荷包里了。奴婢还怕您一忙就忘了服用。”
“放心,我再忙,命也是会顾着的。”
褚莲城取出一颗白色养气九,服水咽下后,走到前厅,由夏朗送上马车,一路朝着宫里去。
各国质子府皆被安排在皇城最外围,与王侯大臣们的府邸比邻而居。褚莲城的住所距离皇宫内院也不过两刻钟时间,她还来不及在马车内打个盹,便进到了皇宫内院。
宫院前,谁都得下车;于是,夏朗上前开了车门,伴着褚莲城往前走。
褚莲城行走于各殿之间的廊道上,只觉得这里一弯绕便能见到曲水飞泉之景,那边一个拐又见百花盛放,再往前走远一些,更是碧湖垂杨,一时只觉心旷神怡,想着北墨前皇帝为了辛皇后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传闻这些廊道都是为了讨好不爱日晒又想看美景的辛皇后而建的。
“前头就是紫极宫了。”夏朗对着这个一派悠闲、简直像是来闲晃的南褚质子说道。
褚莲城点头。
“殿下日后便要常伴皇上身边,可有任何要吩咐之事?”
“不瞒公公,”褚莲城停下脚步,面色严肃地看着他。“我禁不得饿。”
夏朗睁大眼,想笑,却还是忍住了。
“唉呀,那可怎么好。陛下总是一忙起来就忘了要用膳……不如这样吧,我随时备着点心,殿下若是肚子饿,便出来给我使个眼色,我尽快递给您用。”
“这……立意虽好,却不合体统吧。”褚莲城想着自己像小老鼠一样溜出去,背着皇上躲在角落吃东西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小的……也这么想啊。”夏朗苦笑道。
二人互看对方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待得紫极宫前的内监见到二人,上前相迎时,二人才又回复一本正经的神态。
“禀皇上,莲城殿下到。”夏朗站在外殿朗声说道。
“嗯。”
“陛下应该在外室后头的书房。”夏朗替她开了门,就不再跟进了。
陛下喜静,这紫极宫内除非有吩咐,否则谁也不得进。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经常得在外头三番两次提醒陛下用餐,有时说得过多,陛下索性连应一声都不愿。
褚莲城放轻脚步入外室——也就是黑拓天上次召见她之处。只见外室摆放着几床靠窗长榻与无数书橱,淡淡水沉香正从兽首金炉间袅袅升起。
褚莲城忍住想一探藏书的心情,缓步移往内室,果然瞧见皇上正坐于长案之前,案上榻间满满都是奏折。
“谢陛下允我入仕。”她上前一揖身。
“跪下行礼。”他头也不抬地说。
褚莲城身子一僵。
“你入仕为我北墨之官,还以为自己是南褚殿下身分吗?”黑拓天冷眸看向她。
褚莲城旋即双膝落地,行了叩首大礼。“臣叩谢陛下圣恩。”
“平身。你若够格,能把在我身边当差的事办妥,便允你入博士学宫。”
“臣必定殚精竭虑,不负陛下提拔之恩。”
“殚精竭虑倒不必,你那身子别死在我面前就好。”黑拓天取起桌上一份纸绢,朝她的方向一推,说道:“看。”
褚莲城伸手接过,只见上头全是她亲近之人,舅舅、舅母、表妹、还有侍女朱萱儿家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