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看到那件她帮他缝上领围的背心时,先是气恼地说要揍她屁股,还很生气地不理她,但没多久,却被她瞄到他偷偷抚着背心傻笑,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笑到连睡觉都还扬着嘴角。
现在他天天都穿着它,而她每次穿着这件狐裘,就会想起他那时候的表情,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她还是赶快回去吧,说不定趁着他们回来之前,她还来得及将皮革裁好,这样她明天就可以开始直接缝了。
“跑快点,回去让你吃好料的。”她从来不用马鞭,因为她知道这匹骄傲的马才不吃那一套,要哄它,捧它,它才会听话,就像这里的豪爽人们一样地可爱。
果然马儿精神大振,疾驰的速度像是快飞了起来,让她得伏低身子,抓紧缰绳,才不会被强劲的风刮伤了脸,甚至是被吹落马背。
不多时,那熟悉的屋宅已可看见,聪明的马儿自动减缓了速度。
好马儿。禹绫坐直身子,一面称赞一面慰劳地摸摸它的颈子,抬头却看到家门前停着辆马车,她不禁一愣。
那是载人用的马车,和载货用的简陋板车完全不同,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突然间,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很想勒马离开,不想知道这个意外的访客是方便,但即使她全身冰冷,她还是得强迫自己往前,因为那里是她的家,她若是逃,就只能选择就此永远地逃离。
像是听到她的马蹄声,有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看清来人是她,那名不速之客开心地笑了。
“禹绫,我总算等到你了。”
望着那张已被她深埋心底的媚丽容颜,禹绫脑中空白一片——
她没有杞人忧天,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我的天呐,这种房间你居然住得下去,我一定要他们把这椅子换掉,被褥也要换成蚕丝的,这里就没有好看的字画可以装饰一下吗?野蛮人就是野蛮人。”
自从杜红缨踏进袁家,从厅堂一路到了寝房,那挑剔鄙夷的话从没停过,嚣张跋扈的神态好似进了自己的家门。
禹绫默默地跟在后头,听到那些偏颇的批评,她想为他们说话,但过于震惊的她却完全找不到力气可以反驳。
即使她一直要自己做好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她才发现再多的自我告诫及约束都没有用。
她不会傻到以为小姐只是关心她,过来串串门子,那势在必得的笑容,那大剌剌将她名字挂在嘴上的行径,都说明了她已要来接手她之前弃之不顾的位置。
想到要将这一切全还回去,强烈的心痛让她忍不住颤抖,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为什么?小姐不是和情郎过着双宿双飞的美满日子吗?小姐不是很唾弃北方蛮子的粗俗生活吗?她为什么还要来?
“不过你倒是过得挺好的样子。”杜红缨回头,上下打量了她,微扯唇角的表情不像是为她高兴,反倒是带着点妒意,“这狐裘看起来很值钱,是你跟他要的,还是他主动买给你的?”
“相公……”被她一瞪,禹绫心头酸楚,低下头,顺从地改了口,“姑爷买给我的。”
她像是被打回原型,那段幸福的生活全是梦,而今,梦醒了,她该变回那个曲意奉承的小婢女,想尽办法讨主子的欢心。
“算了,念在你帮了我不少忙,那件就让你带走吧。”杜红缨说得一副理所当然,压根儿已将眼前所见的事物当成了自己所有。
“您……要我走?”禹绫震惊抬头。
她以为她只是还回一切而已,至少她还可以留在他身边,用婢女的身份服侍他,结果……她却是连这一点小小的冀求也无法实现?
“当然,不然你还妄想要当小妾吗?”杜红缨冷厉的目光扫向她,完全掩不住心头的忿恨。
她就是因为不想嫁给北方蛮子,才会用尽心机和男人私奔,怕事情拆穿的她不敢回家,只敢在稍微南方一点的城镇落脚。
那个男人本来对她很好的,谁知日子一久,他开始会打她骂她,向来被宠上天的她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在某个晚上将他灌醉,她带着所有细软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反正她有钱,又长得美,还怕找不到男人吗?结果,她身旁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从这座城搬到了那座城,等她发现时,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而没办法再用钱留下男人的她,甚至连她最厌恶的北方汉子也勾搭上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沦落到这种地步,这跟嫁给那个姓袁的又有什么两样?至少嫁给他,她还是被人家侍候的主母,而不是流落异乡的残花败柳。
她吃尽了苦头,受尽颠沛流离,结果当初应该要代她受苦的禹绫却是一副幸福美满的模样,教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望向那张比记忆中变得更加姣美的容颜,杜红缨恨得牙痒痒,要是禹绫被折磨得干瘪又憔悴,她说不定还会考虑留下她,问题是那媚态一看就知道受尽姓袁的恩宠,她绝对不允许这个祸根留在身边。
“放心,我会给你一大笔钱,你们家生活从此都不用愁了,离开之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即使手上仅有的钱已用来雇了马车。为了让禹绫乖乖走人,杜红缨还是大肆赏赐。
她都有定时写信回去,爹并不知道这所有的事,她已想好毫无破绽的说词,只要将姓袁的安抚得当,这件事也不会传到爹的耳里,要跟他拿钱,还不简单吗?写封信,叫他派人送去禹家,还怕这贪财的死丫头不乖乖退让?
一时间,禹绫竟有股想笑的冲动。
小姐真看透了她啊,不论是要她代嫁或是要她退让,全是用钱将她堵得哑口无言。
她应该要觉得很高兴,她可以带着一大笔钱衣锦还乡,回到那个她被卖了当婢女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家,再也不用为了贪攒几文钱而用尽心机,这该让她兴奋到拍手叫好才是。
但为何她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她有钱了,不是吗?她再也不用当婢女了,这不是很好吗?
禹绫重重咬唇,不敢让自己深思真实的原因,她怕只要自己一想,就算将天底下的金银珠宝都给了她,也没办法将她拉走。
不,她只是一时太震惊,才会没有什么真实感,她只能这么告诉自己,只要拿到钱,她就会心花怒放了。梗塞的心口也不会再痛得像是要撕裂了。
“有到一百两吗?”她要自己脑海想着白花花的银子,拼命地想,专注地想,这样才能把其他的思绪全挤了出去。
听到她这么问,杜红缨得意地笑了,这爱钱的丫头根本不足为惧,瞧,这不就解决了吗?
“不止,只要你好好帮我最后一个忙,我给你价码绝对让你连做梦都会笑,听着,我要你这么说——”
袁长风怎么也没想到,在他一如平常迫不及待地返回家门,等着他的不是心爱妻子的甜美笑靥,而是完全超出他所能理解的震惊。
“相公,我是红缨,你辛苦了……”
从来没见过的女人扑了上来,口中还自称是他的娘子,而和他同床共枕了近大半年的她,却低头坐在一旁,身边还放着一个包袱。
袁长风心一凛,以臂将杜红缨挡开,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走到禹绫面前蹲跪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努力保持平静,覆住她置放膝上的手,要她看他。
他温柔的嗓音一进了耳里,几乎将禹绫好不容易强装出来的无所谓表情击碎。
即使这情景诡异到足以让圣人也失去理智,可他所吐出来的问句仍是轻轻柔柔的,像怕吓着了她,像她才是受害者。
别再对她这么好了,她已经没办法再回报他了。禹绫深吸口气,倏地起身在他面前跪下,连带抽回自己的手,整个上身趴俯地面,额抵着地。
“请姑爷原谅,婢女贪恋荣华富贵,使计抢了小姐的身份,如今已无法再瞒,请姑爷网开一面,别将婢女送进衙门。”
袁长风僵住,为什么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什么姑爷?什么婢女?这是顽皮的她想出来捉弄他的新招式吧?
“别闹,这不好玩。”他勉强挤出笑,弯身将她扶起。
她是毫不反抗地起身了,却紧抓着那个包袱退到他伸手无法触及的位置,这个诡谲的反应让袁长风已然冰冷的心更是坠到了谷底。
“相公,呜,一切就像她说的那样啊……”方才还笑脸相迎的陌生女人,才一眨眼的功夫已然声泪俱下。“我才是杜红缨,这个城府深沉的婢女为了想当主母,一路上用尽谎言蒙骗,把你们北方人形容得像是妖魔鬼怪,还假好心说她要牺牲自己,害我一时乱了分寸,这才兴起逃婚的念头,殊不知这全是她的一番诡计,相公,我是被她害的,你要为我做主啊——”
袁长风不愿相信那些话,但那些泣诉却有如魔音钻进脑海,啃噬着他的心智,而妻子一直低头不愿看他的默认反应,更让那股压抑不下的恐慌在心里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
“抬头看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袁长风直视着她,忍住逐渐上扬的怒火,要自己平心静气地问,而不是上前攫住她的肩逼她抬头。
他的问话让禹绫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她悄悄握住冰冷的手,将所有真实的情绪全都藏起,做好了伪装,才强迫自己抬头直视他的眼。
“奴婢贪婪,为了飞上枝头无所不用其极,承蒙小姐仁慈,非但不跟奴婢计较,还愿意让奴婢返回家乡,请姑爷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成全,奴婢这辈子一定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她只露出心虚又害怕的干笑,像做了坏事被逮个正着的那种,其余的,她全深深地藏进了心底。
这么做,对每个人都好,让他以为她是个狡诈恶毒的坏奴婢,这样他才不会记挂着她,而是诚心接纳那个他原本该娶的真正的杜红缨。
她要自己泰然接受,心却仍狠狠绞拧,强迫自己将此生的至宝拱手让出,那强烈的痛楚像是被硬生生刨出了心。
袁长风总算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非但没定下他的心,反而变成他几乎承受不住的打击。
那双总是漾满笑意的杏眸,如今只余慌张的惧色,她怎么能用那种眼神看他?她该懂的,他不会伤害她,她不应该怕他。
袁长风深吸口气,逼自己冷静,他不管,就算她不是杜红缨也没关系,就算她使尽城府才得来这一切也无妨,和他拜过天地的人是她,这些日子让他尝尽快乐幸福的人也是她。
“没关系,我还是只要你。杜老那儿我会再去跟他说。”怕她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自惭形秽,他努力撑出宽容自若的笑好让她别在意。
第8章(2)
那片无怨无悔的深情却成了将她心神撕裂的元凶,禹绫再也无法假装,她急忙用跪下磕头掩饰了那一涌而上的脆弱。
“求求姑爷放过奴婢吧,奴婢已经受够这里,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奴婢知道自己错了,求您放我走,求求您……”那些惊恐哀求是假,但逼她哽咽的情绪却是再真实不过,那全是她的痛。
袁长风如遭雷殛,她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刺入他的心,不只是她的身份,就连那些娇媚,那些贴心解语,也全都是假的?怎么可能?
“但……你不是适应得很好?你不是……不是也爱着我?”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干哑的问句,他以为这是不需要诉诸言语的,若不是爱着他,她怎能对他露出那样的笑?
“……那都是奴婢装出来的,奴婢再也忍不下去了。”禹绫额贴着冰冷的地,心痛如绞的她,要发出这带着颤音的语调一点也不难。
她该庆幸无法直视他的自己,选择了磕头的方式掩饰,因为她若看见了他脸上伤痛至极的表情,她绝对说不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谎言。
袁长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当她对他扬起甜笑时,她心里想着什么?当他向她求欢时,她花了多少力气才忍住没推开他?想到那些他以为两情相悦的缱绻全是她强忍厌恶装出来的曲意承欢,他好想吐。
“她在我家时就是这种会巴结讨好的样子了,都怪我没及时发现,才会害得我们夫妻被拆散。”杜红缨见机不可失,赶紧再推波助澜,“相公你就让她走吧,我只求以后能平静过日子,其他的我不想计较了。”
听到“相公”这两个字出自别人口中,禹绫心一抽,她却不能反驳,只能不住用力磕头,撞得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求求您姑爷,求求您。”看似惶恐的求饶,其实都是在惩罚她自己,但身体的痛却远不及心里的痛。
她那逃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将袁长风的心冻得透彻。
留下她又能如何?将她剥皮啃骨吗?将她折磨到死吗?但不管他再怎么做,那个让他爱极,恋极的她,也已经回不来了。
他深爱的绫儿已经被她毁了,再也回不来了。
“你的名字?”他冷声道,要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般看着她。
“奴婢禹绫。”忆起他曾在她耳旁柔声喃唤绫儿的情景,她必须深吸口气,才有办法说出。
直至此时,袁长风已无法再有所怀疑,难怪她要他唤她绫儿,因为杜红缨根本不是她的名字。
怎么?即使是被一个北方蛮子抱着,她也不能忍受从他口中叫出别人的名字吗?看到她身上的狐裘,想到她那时狂喜吻他的情景,被她辜负的爱转为强烈的怒意,袁长风用力咬牙,硬生生地将那些画面全都抹去。
他会记下这个名字,深深地烙进脑海里,因为这是杀了他妻子的凶手之名,他要永远记住,用来提醒自己恨她。
“脱下你的狐裘,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禹绫震惊抬头,望进他那双深幽无底的黑眸,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从不曾对她流露的冷戾严酷,清楚地说明了他已收回了对她的爱。
她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住而晕厥,但她的身子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缓缓站起,将那件狐裘脱了下来,整齐叠好放在一旁桌上。
“多谢姑爷的宽宏大量。”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撑过去就好。禹绫紧紧拘住心思,将脑海放空,拿起包袱逼自己转身走出厅堂。
一踏出门外,看到袁长云和袁长地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她知道他们全听见了。
别想,她现在要做的是回家,其他的都不关她的事了,她要自己视若无睹地走过他们身边,即使迎面刮来的风冻得刺骨,她仍笔直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