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公主心情极好,也就乐意跟贴身嬷嬷多说一些闲话,心中还想着那个能让自家二儿子那样重视的朋友,改日定要招来一见,定也是个趣人吧?
不过,永嘉公主怎么也没有想到,前一刻还亲亲热热玩闹在一块儿的两人,待她在下一刻再见着时,竟是两人面色不豫,各自扭头而去的场面。
这是……吵架啦?
永嘉公主惊得张大嘴巴,都忘了拿扇子掩嘴,就呆呆地坐在马车里,看着自家二儿子与那名乡下书生一南一北地离开,谁也没有回头,脸上各自忿忿。
这世界变化得真快,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
在一天之内,在一刻钟之内,永嘉公主非常荣幸地看到了儿子跳脱欢快的模样,以及,像个小孩子吵架完赌气走人的模样。
她之前花了二十年都没见过儿子有这样明显外露的情绪表现,而今,前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她都见着了……
“那个书生……可真是非得见见不可了。”好久都没能从震惊里回神的永嘉公主喃喃道。
是的,吵架了。
在白云与贺元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他们起口角了,吵架了,互不理会了,各自闪人了——
白云没记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反正,等她回神时,发现自己正蹲在自家灶下烧火煮饭。
她……不会是一路从镇宁庵走回城北的吧?那么远的距离,就算用跑的也得跑到天黑去。可现在窗外日影西斜,不过是酉初时分,而灶上已经煮好了一锅肉汤、两样青菜,现在正闷着大米饭,而一边的小火炉里还熬着娘亲要喝的药汁,可见她回来有好一会儿了——甚至可能还跟娘亲聊了一会,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先前说了些什么。
真是糟糕……
只是小小口角,竟就让她心乱至此。
白云得承认,她这一辈子(虽然至今算来不过十七年]从不曾这样失态过;而她甚至曾经很自傲地认为,永远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失去冷静,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可现在,蹲在灶下,虽然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没有不小心抹上灶灰,却觉得有种灰头土脸的晦气感觉。
“那个笨蛋贺元到底在气什么啊。”莫名其妙的家伙,连带害得她也像个笨蛋一样跟他吵上了,还一脸“你不先道歉,我就永远不理你”的表情各自扭头走人。真是……太幼稚了。
“小云,你在跟谁说话吗?”像是听到了厨房的动静,白母撑着一根拐棍缓缓走到厨房门口,半倚着门框问着。
“哎,阿娘,您怎么起身了?快回榻上躺好,别跌跤了。”白云连忙丢下手里的烧火棍,上前扶住娘亲。
“成天躺着,身子都躺僵了,还不如下床活动活动。”
“那您在凳子上坐会。等晚上梳洗完,我帮您按按身子松泛一下。”
“不用了,我自个儿能下地走走,好过你每晚搓搓按按的。有那个时间,你还是多读点书吧。”坐在厨房桌边的凳子上,白母叹气。“看着你三天两头往外跑,又是男装打扮。你不明白,这里是京城,不是小归村,你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正是该待在家里学绣花裁衣,等着媒婆上门说亲的年纪——不过啊,我现在已经不敢想了。只愿你少往外跑几趟,就算在家准备应考,日后陪着你被杀头,也认了。”
自从白母身体一下子垮掉之后,什么事都尽往灰暗的方面想,每日忧思着自己亡故之后,女儿该怎么办?发现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之后,心情更加晦涩悲哀了。她从不怨叹自己命苦,身为一个奴婢,小命捏在主家手上,日子过得是好是坏,都得认。她是个温顺认分的人,受了再多的苦,也没恨天怨地咒苍天不公。
一个奴婢自是应该认命,但一个娘亲,却永远放不下她的孩子;尤其在知道自家孩子随时会失去一条命时,更是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自己命苦没关系,但孩子命苦可不行。不过,她又能怎么办呢?
两个孩子如今的处境都这样危险……
“阿娘,您又说这种话了。我不会被杀头,也不会让昭勇侯被杀头。我们都会过得好好的——”
“小云,你别是去见了他吧?”白母一时大惊失色,失声问。
“我又不是笨蛋,何况我也不图他什么,干嘛去找他?”白云看了眼灶火,确定不必再添柴进去,便走到娘亲身边拍抚她的背,并倒了杯温水给她喝。“我今天去镇宁庵观礼。您也知道今日是定恒师太正式接下镇宁庵住持的日子,同时也是陈夫人监禁期满的好日子,场面可热闹了,来了好多贵人,其中就有昭勇侯。我这次近看了他,看得可仔细了,不像上回只能远远看上一眼,没留下印象。”
“他……看起来怎样?”虽然百般忍耐,却终是问出口。
“还不错。毕竟是个有实权的将军,看起来真是威武极了。”白云当然是报喜不报忧。对于赵思隐在京城的尴尬处境,就不用让娘亲知道了。这种事,她们也帮不上忙,说了只徒增烦恼罢了。
“是吗……那就好。”白母有些安慰地说道。“他过得这样难,这样凶险……哎,小云,你一心想考状元,是不是想在金銮殿上告御状呢?”
“阿娘,御状不是什么人都能告的。而且,这件事必须谨慎隐密,不能简单粗暴就这样捅开来,那样反而坏事。”
白母疑惑道:
“怎么会坏事?那样可怕的事,愈早让皇帝知道,也能早早把那些奸人给抓起来,而且还能证明昭勇侯的无辜……”
“纯粹证明昭勇侯无辜当然容易,但这对昭勇侯有什么好处?对皇帝来说,处置一个不忠的叛国者,如果唯一的收获是证明一个将军的清白,那他根本不会对这件事有所重视,反而还会对昭勇侯生出恶感……”
“怎么会生出恶感?他这样忠心耿耿地在极北之地护卫我大雍北方门户,那里可是比我们小归村更加苦寒的地方。别说他是一金尊玉贵的侯爷了,就算没有袭爵,只是个庶子,也没见哪家勋贵的庶子肯吃这样苦头的!”白母急声道。
白云当然明白娘亲的不解与焦虑,但她实在没有办法很清楚地跟娘亲说明她的想法以及做法。娘亲一辈子都是个安分守己的小妇人,她的世界也很简单,就算年少遭遇不幸,吃尽了苦头,所体会到的,不过是深宅内院的那些伎俩罢了。
对朝堂之事,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阿娘,您别急。我也是最近对京城以及朝廷有些许了解之后,才知道之前想得太简单。为了不让事情办坏,我只能更加小心地计量……”
“你一个女孩儿在京城,又能有怎样的计量?还有,你找谁了解这些朝廷之事的?慎严庵的师父们是出家人,不可能会了解这些;而陈夫人她们才刚进京,了解的也有限——”白母愈想愈不对,拉着女儿问:“小云,你老实说,你这些日子以来是跟谁打探这些事的?你不会是跑去跟那些举人士子胡混吧?”
“当然不是。我又不喜欢跟陌生人闲嗑牙,怎么会跑去跟那些人胡混?更别说那些书生举子,如今还是我的对手,更没有交好的可能了。”
“不是对手不对手的问题,而是你是女孩子,就算大雍民风开放,也没见哪个女孩会混在一群男人堆里吃酒玩乐。所以我就怕你不管不顾,以为穿了男装就可以把自己当成男孩儿看,忘了男女之大防……”白母唠念了好一会,才想到偏题了,忙转回来:“好,既然你说没跟那些举人混在一块,那是跟谁?”
“还会有谁?这十年来,柯家公子、贺家公子每年都让人送来一车的粮食布料书籍,说是感谢我们陪伴陈夫人,他们就是京城的人啊!我自然找他们打听消息。前阵子我不是说他们找我去踢球吗?”出于某种别扭的心思,白云想也没想,就将柯铭这个路人甲也拉出来跟贺元的名字放在一起……这样一来,就不会显得贺元特别突出了。
“是了,你确实说过……”自从大病一场之后,白母记性差了很多,并不太记得当年那几个到慎严庵探望陈夫人的贵公子们是什么来路。“他们是官宦子弟是吗?”也只有这样的身分,才会清楚朝廷的事。
“都是勋贵人家的公子。一个是侯府世子,一个是国公府的嫡幼子。”
白母一惊,没料到当年那几个孩子的身分竟这样显赫。
“小云,他们如此身分,这些年一直寄书给你,是想让你考状元,招揽你投效吗?”身分上天差地别的人,多年来一直频繁书信往返,如果不是有这样的目的,那实在是说不通了。
白云抿了抿唇,嘴上说道:“刚开始只是感谢我们照顾陈夫人,见我们孤儿寡母生计困难,有心相帮些许。后来,他们看我书读得好、球踢得好,要我两样都别落下,日后才好来京城谋前程。”但心底其实知道不是这样的。
“可,你是女孩儿啊。”
“他们又不知道。再说,反正我们也不会在京城久留,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咱们考完后就回小归村了。”要是不顺利……一切,也就无所谓啦。
“也是……”
“好了,不用想那么多,一切有我。”将灶上闷好的米饭端上桌,帮娘亲盛好饭,她这么说道。
白母叹了口气,接过碗,安静吃起饭来。
白云一边吃饭,一边在心底比较着柯铭与贺元两人的不同。
他们都是每年会往她家送年礼的人。柯铭送的东西很中规中矩,平凡无奇;贺元送的东西很用心,虽然也全是不打眼的东西,但白云却能从中感觉到一种用心的细致。
柯铭每年让庄头送来的粮食等物,都是基于感谢以及客气,并没有个人情绪在里面,所有的礼品都是庄头去置办的,当然没自己经手。对柯铭而言,她白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孩子,与他的阶级差距太大,他想都没想过仅仅几天的萍水相逢,就要把她当成一个朋友对待。
当然,柯铭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贺元。
从不断寄来的书信物品里,白云刚开始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透顶。给她寄了精细的粮食、结实保暖的布料、科考用得上的所有书籍,以及一封写来跟她斗嘴吵架的信。
对于短暂相逢又身分差距太多的人,白云通常也是过眼就忘的;而贺元这个人,却用他的方式让她必须一直记得他。至今白云仍然搞不懂贺元当时在想什么。一个贵公子,就算日子过得再无聊,也不至于对一名千里之外的乡下孩子挂心至此吧?但他就是这么干了!而她从一开始满肚子腹诽,到后来习以为常,再后来居然变得期待。白云有时想着自己这么个意志力坚定的人,都会被贺元给攻克掉,不得不说,这贺元,也实在是个狠角色了。
而,这个狠角色,如今正跟她斗气呢。
看起来会气满久的样子。
哎,真麻烦——
该怎么办才好呢?
白云真的觉得很冤,这个架,不仅吵得不是时候,还不应该。
可,她要怎么让他了解,如果她有所隐瞒,不过是因为——她开始在意起他,希望他不要过度涉入这一团混乱里,免得招惹上麻烦……
她正在做的,是极可能让自己掉脑袋的事;而她,不希望连累他……
那个笨蛋,不明白她的苦心也就算了——反正她的确没说明白。可他怎么就以为她看上了赵思隐,这是何等惊悚的想法,天晓得他是怎样做出这种臆测的。
就算她与赵思隐没有血缘关系,她也不会看上一个大她十一岁的老男人好不好!更别说她这辈子压根没有想过嫁人这回事,又怎么会去看上什么人。
她活了十七年,唯一让她挂记在心底的男人,就只有那个今天刚跟她翻脸的笨蛋。
愈想愈气,气得她多吃了一碗饭,并且把剩菜全部扒进嘴里吃光。
第12章(1)
“春河呢?”贺元从骏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丢给一旁的马夫后,大步走向自己的院落,一边问着春生。
“二爷,春河一早就去了门下省的进奏院。”
“进奏院?”贺元想了下,恍然。“今日是最新一旬邸报刊行的日子。”
春明看了看天色,道:
“这时候,也应该要回来了。二爷有何吩咐吗?”虽然跑腿的工作是由春河专门负责,但他们几个贴身小厮对其他人的工作也是随时可以暂代上的。
贺元闷声走到书房门口,才道:
“算了,没事。”
春生不愧是首席贴身小厮,除了服侍主子细致谨慎还嘴严外,察言观色的功夫更是修练得炉火纯青。就算这两日主子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但春生仍然敏锐地发现二爷的心情很不好,因此一直非常小心地伺候着,不敢有丝毫大意。
而春河,之所以专职跑腿,就是因为他天生嘴甜,很容易与任何人打成一片。放眼京城各家各户的门房、各个衙门的差吏,不管刻薄的、严肃的、古怪的,就没有他攻克不了的人。虽然外人看来他是那般伶俐,但春河这人其实有点缺心眼——至少,他此时完全感应不到主子的心情很差,而且那个让主子心情很差的人,这阵子最好提都别提起。
“二爷,这是最新一期的邸报,小的取回来了,要不要马上给白公子送
去?”才提到春河,春河就出现了,而且一冲过来就提了那个不应该提的人。
春生默默地退到二爷身后,尽可能地离春河远点。
“给白公子送去?谁告诉你这邸报要送给她的?”像是这两天压缩在心底的莫名气闷终于找到出口,他看着春河,面无表情地问。
“可……不都是一直取来送白公子的吗?自从去年秋天白公子中了举人之后,二爷您就吩咐小的,每旬都要跑进奏院讨要邸报给白公子寄去的,您忘了吗?”春河觉得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能因为白公子人在京城,就把这件事给忘啦!这些邸报对考生很重要的,因为策论考的都是时事,必须经由邸报来随时了解朝廷动向。
贺元当然没有忘。但对于春河“好心”的提醒,却感到很不爽。不爽在于,他这两天都刻意不去想起那个混蛋女人了,偏偏还有这样不会看人眼色的楞子头来提醒,让他两日的成果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