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什么字体都能仿得来,还怕没什么风骨。那些有风骨的还没有你的本事。”贺元摆摆手。反正她又不以当书法家为念,就省省吧。
“那我可以继续写台阁体了?”她还是觉得这种四平八稳的字体方便实用、干净清爽。
“随你了。”很大方地放过了。
就在白云即将抄完那几卷考题精要时,门外传来禀报声:
“二爷,贺明堂少爷以及礼部尚书三公子赵玥来访,正在‘咏宜厅’奉茶。”
“春生还没回来吗?”
“二爷,小的回来了。大爷的书房小厮说那‘天下冠军帖’并不存放在书房,似乎是被大爷挂在他内院里了。”外头传来春生带着些许喘气的回报声。
“知道了。我晚上直接找大哥要就是。”贺元看向白云道:“快点抄完。赵玥说好只能借阅两个时辰,再不还回国子监,那出借的人就要急坏了。”
“就好了。”白云回道。
就见她手速更快,字体稍稍有些跳脱,没那么四平八稳了,却显得行云流水,畅意至极。贺元眉头微挑,觉得凌乱些的台阁体,倒是比较有看头。
不到一刻钟即全部抄完,贺元则在一旁把所有书稿整理好,将赵玥偷渡出来的那一份装进匣子里,拿在手上,道:
“这些卷子出自一个很被国子监众大儒们看好的监生,认定此人就算没考中一甲,至少得个二甲进士肯定没问题。就不知道,在接近同样的条件下,你能不能够考得过他?”
白云倒没有豪情万丈地拍胸脯说些壮胆气的大话,只耸耸肩。
“不知道。反正我记下一切读过的书,包括你不时寄来的文章与卷子,若是仍然落榜,就只能说……”
“你书读得太少?”贺元接话。这句话几乎是每次他给她写信寄书时一定要写上的句子。
“不。是你给我的阅读方向完全错误。”要知道,她所读的一切书籍文章,都是他帮她挑的;他学了什么、判定了什么书籍适合考状元的她,就会把那些书寄给她,然后两人再在同等的知识水平里斗嘴吵架。
也就是说,如果她真的能考中进士,甚至高中状元,那么就表示贺元自己所学习到的知识也有状元等级的高等程度。不得不说,刚开始贺元会这样努力帮白云,是有这样一份心思在里头的;他想证明除了父母生给他的富贵命格外,他自身的本事也是足以傲视群伦的。
身为当朝权贵子弟,虽然国家没有明文规定这些贵胄公子不得参与科举,可世家权贵们却知道皇家是希望他们在本身享有荣华富贵时,不要去剥夺那些落魄贵族、寒门士子们振兴家门的机会。
所以,一直觉得自己书读得很好的贺元,从小就知道自己与科举无缘,他不能经由科举来证明自己不比翰林院那些才名远播的人差。当然,他也没有去考的意愿考上了,会被非议侵占寒门晋身名额;没考上,岂不丢死人?因此一直以来他是希望白云真能考到状元的——直到知道她是女人之前,他都这样希望着。
待白云也收好她抄写的那一份卷子,以方巾包好,正要往宽大的袖袋里塞,就被贺元阻止——
“等会还要见贺明他们,你塞着这一大卷坠在袖子里,看起来不像样。你是举子,又身处京城,得注意风仪。”叫来春生道:“你唤个人,把这些送到外城北白公子家去。”
春生轻声应是,接过小包袱便行礼告退。
“他怎么知道该送哪去?”
贺元轻哼一声。
“你都来京城七天了,该知道的我自然都知道了。”连她是个女人的事他都知道了,其它别的还有什么难的吗?白家母女的落脚地,查起来根本毫无难度。
白云瞧他像是又冒出了点火气——他对她是女人这件事,始终保持着随时发火的阴阳怪气状态。她暗自撇嘴,问道,,
“我与贺明他们不熟,见面招呼完后不就该回去闭门读书了吗?”是谁说过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全天候悬梁刺骨死读书的啊?居然还有闲情去交谊叙旧。老实说,对于贺明赵玥之流,她早就忘在脑后了,只隐约记得一个是撒钱的笨蛋,一个是趋炎附势的纨裤。
“你得知道,一个士子,只是会读书,是没法真正获得尊重、取得天下士子认可的。在京城这地儿,尤其势利。琴、棋、书、画、诗、酒、花,你可以不专擅,但得学会品监;当然,这种风雅,一时之间强求不来。可至少,你得懂得游艺,马球、蹴鞠,只要有一项玩得好,你就能较为顺利地打进勋贵圈。”
“所以,你等会还要带我去蹴鞠?,”她向来踢得不错,可不代表她现在有这个闲心。
“必须去。”贺元当然看出了白云的不情愿。
“为什么?你想我交好贺明他们?”有必要吗?
贺元定定望着她的脸,好一会,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边走边道:
“不为其它别的,就当是……为了你的脑袋吧。”说完,轻叹。
“没想到白云这些年连蹴鞠也没落下。我以为他光是忙着寒窗苦读就已经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不然怎么能在如此幼龄就顺利在功名上不断进益。”柯铭看着在鞠域里奔驰如风、完全无视两个守门员壮得几乎能塞满球门的所有空隙,不断将球给踢进球门得分,把另一队里的贺明与赵玥气得频频跳脚。
贺元没有下场,暂时当白云这一队的指导师,不过因为白云表现良好,倒也没指导师什么事,就见他双手交叉环胸前,目光始终盯着在场上活跃灵动的白云,问着身边的柯铭道:
“阿铭,你看白云怎样?”
“极好。书读得好,蹴鞠上也是天才。”
“我问的是她的模样。”
“模样?”柯铭有些疑惑,也看向白云,从白云的长相到他灵活敏捷的身手。“若你是问长相,倒是个清俊的。若他能顺利通过会试,在殿试上表现得出彩些,被钦点为探花也不无可能。”
“你不觉得她长得女气吗?”在不知道白云是女性之前,贺元自然不会觉得白云长相有问题。可在知道她的真实性别之后,再怎么看她,都觉得这是个女人,就算穿了男装,还是个女人。简直是明摆着的事实,怎么会有人看不出来呢?
“女气?”柯铭轻笑。“男子长相清丽者,向来并不少见。你看赵玥,长相随了他娘亲,这几年与他妹妹长得愈来愈像,几乎要被当成双生子看了。白云与赵玥两人站在一起,就算错认,也是赵玥被当成女子看待的机会比较大吧?咦——”话说到一半停住,沉声道:“看来赵玥是输急了——”指着鞠域里的突发状况道。
贺元看过去,俊目微眯。
在鞠域里,因为抢球而造成冲撞,就算白云灵巧地及时闪开赵玥的一记飞铲,没让自己的腿受伤,却阻止不了两人撞成一气跌在地上。被撞的人很快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半声疼也没喊,就要继续比赛;可撞人的那一个却是不干了,在地上唉唉叫老半天,发现没人应和,气得跳起来,伸手就朝白云推攘过去。白云一时不防,被推个正着,整个人连连退了几步;而赵玥不依不饶,继续追打过去——
“住手!”贺元快步过去,同时出声喝道。
当然白云从来也不是个会吃亏认衰的人,她在赵玥的拳头揍来时,侧了脸闪过,同时踹出一脚,正中赵玥肚子,生生将他踹翻在地。
“你这该死的乡村野人!你竟敢——”赵玥努力要跳起来揍人,却一时肚腹无力,站不起身,双手直拍着地。
“来人,扶他去休息。”贺元已经走过来,以目光将几个围过来的家丁给定在原地,不敢有所动作。之后一手抓住白云,并且唤来赵玥的小厮将他扶走。
“端方,你帮我好好教训他!什么玩意儿,竟敢还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分,小爷揍他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骂骂咧咧的声音慢慢变小,然后在贺元冷沉的目光下,无言,并且转身给了扶他的家丁一巴掌,骂道:“没眼色的混帐!还不快扶本少爷去休息,还楞着作啥!”
待赵玥作戏一般地大呼小叫离开后,贺元仍没有放开白云的手,看着她,平声问道:
“继续踢吗?”
“是你要我来踢的。”踢不踢于她又没差。
“他刚才推你哪里?”由于角度的问题,贺元只看到赵玥推到她,却不确定有没有碰着不该碰的地方……他目光不着痕迹地飞快扫过她过度平坦的胸部。
“放心,我闪过去了。他只推到肩膀与手臂的部份,没发现我衣服下缠着布巾。”幸好现在是初春时节,仍然穿着厚衣服,不会轻易被看出破绽。
这是布巾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吗!贺元深吸一口气才忍住咆哮的冲动。
“阿元,赵玥说他伤着了,不玩了,你要不要下场接着玩?”贺明跑过来问着。
“嗯……”本来打算点头应好,眼尾却扫到入口处正有几位贵女正在下马,而且目光全往这边盯来,便改口道:“你们接着玩,我送白云回去。她该要温书了。”
贺明也听到了鞠场入口处的喧哗声,看过去,认出了那些人,惊讶道:
“她们怎么来了?不是都去参加新安公主举办的马球赛了吗?”马球赛的球场在城西郊外呢。而且今天这里没有蹴鞠赛,这些人来干嘛?
“我们先走了。”趁那些女人还没过来,贺元拉着白云往就近的一处角门闪去,一下子便不见人影。
待贺明也想到应该溜时,已是来不及,因为几个行动俐落的贵女已经快步过来,抓着他就一通质问——
“贺明!你真不够意思,今天跟贺二爷在这儿蹴鞠,都没招呼一声——”
“对啊对啊!你还说最近贺二爷忙着别的事,不会来鞠场呢,这下你怎么说?”
“你不是说下次贺二爷玩蹴鞠时,一定让我们知道的吗?,”
“贺二爷人呢?刚才还看到他在这儿的啊。”
贺明顿时头大如斗,心底偷偷抱怨起贺元的不厚道,既然跑路时还记得要把白云挟带走,怎么就偏偏忘了他这个亲堂哥,任由他在这儿水深火热呢?
第9章(2)
贺元带着白云从一条小巷子左转右绕地走了约一刻钟之后,终于绕出那条长长的巷子。一踏出去,鲜嫩春色扑面而来,入目尽是盎然生机,竟是走入了一望无际的桃花林里。
豆蔻梢头二月初……
桃花还没完全盛开,只有寥寥几朵,更多的是一点一点的粉色花苞俏生生地在枝桠间待放,在一片鲜绿新叶里妆点出迷人的桃红。
比起千树万树桃花开的壮观美景,白云更喜欢代表生机的鲜绿颜色,所以她深深吸一口气,让春天的气息盈满胸臆,才万般不舍地缓缓吐出。
“倒没想到皇城中心地带有这样一大片树林。”虽然进京没多久,却也深刻体会了何谓“寸土寸金”,京城这地儿,想活出个人样可真不容易。
“这里是皇家园林的外围区,一般人进不来。”
“你刚才跑得那样快,是在躲谁?”白云问。
“我需要躲谁?”贺元轻哼。
“好吧,不是躲。是不想看到谁?”白云很不能理解这些贵公子们对别人的用语的挑剔,直白说话也不行,非得体面包装一下,其实还不就是同样的意思。
“国朝男子二十、女子十八,为适婚之期。”贺元闷闷地道。
白云想了一下,看着他。
“你今年一月刚行完弱冠礼,这便等同于昭告世人,你要相看对象了,所以……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你的过目不忘、从无错漏哪里去了!”贺元瞪她一眼,《诗经》乃传世经典,岂容亵改?
“知识学了不就是为了活用?”
“你这个只善于模仿、不会创新的人,也懂得什么叫活用?”
“现在不就是了?”事实证明,她不是个书呆子。然后,又接回前面的话题:“那些女人都相中你,可你一个也没相中,所以不想见她们是吗?”
贺元轻哼。
“京城里的女人,难不成能比小归村的女人还厉害?能让你为此走小门避让?她们会拿棍子敲昏你,然后把你拖回家生米煮成熟饭吗?”白云想起四年前小归村发生过的那件震惊十里八乡的剽悍婚事。
贺元瞪大眼,差点被口水呛到,也顾不得批评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说这种臊事也如此坦然,都不脸红一下!连忙清了清喉咙开口问:
“有这种事?你们小归村的女人都是这样嫁掉的?”这也太惊悚了。
“也不是都这样。这事发生在四年前,仅此一件。”白云简单地说了下前因后果——无非是男女双方有意,但男方是大丰村大地主之子,有貌有德有家产,而女方出自于恶名昭彰的小归村,无财无德不会女红,本身又是个爽俐的……咳,泼妇(以外人的眼光来看],婚事自然难成,男方全族群起反对。后来这对小情人出了这样一个损招,男方让女方给敲了闷棍,配合着被拖回家煮饭去了……
既然都煮完饭了,自家闺女当然不能吃亏,婚事得办!于是身为几百年来永远团结的小归村村民,便在村长的带领下,有刀带刀,有箭背箭,有铆头扛锄头,呼啦啦一群人上大丰村说亲去;然后,顺利地,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添了一桩世间佳话。
“……我难得去怜悯别人,但是,此刻我非常同情跟你们小归村为邻的其它三个村子。”真是前世不修,以至于今生恶邻肆虐。
“有什么好同情的?他们三个村土地比我们不知富饶多少,我们小归村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田不肥、河不靠的,反正最恶劣的环境都归我们村了,可几百年来,我们也没怎么他们啊。”就算在乱世当了土匪,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土匪好吧。
“省省吧,你们小归村是怎么样的,我还不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才在小归村待那么十几天的人,能知道个什么?
贺元又哼了声,横她一眼。
“你们小归村为了出两个秀才,就把你在户籍上报了个男丁名头,让你去考试,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们村子的人有多么胆大妄为。我猜,至今你的真实性别没有被外人拆穿,怕是全村人都决定帮你隐瞒到底对吧?这也就算了,但你考中了秀才还不消停,竟然还敢在去年考中举人。中了举人就得上京赶考,你就没想过,你或许能一辈子在永定县当个秀才不会被拆穿身分,但当你出了永定县之后,还有谁能护得了你?”愈说愈气,差点伸手敲她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