糸儿和她夫婿殷无迹大概是怕她闲慌,请人搬来一堆书和一堆布呀线呀之类的女红。糸儿本家是丝绸绢坊生意,裁减春罗是她的拿手绝活,不,该说是时下女子必学的妇功之一……她华敷,医者一名;掐针,她下陌生,银针金针为病患扎针治病,针到病除。绣花针,同样是针,同样可扎人,每下一针,她的指头就多了个针孔。穿针引线不难,将线密密疏疏灵巧有致的落在锦布上,可难了;缝了几针,一块光滑细致的锦缎被她缝成一团纠结成一块儿的布球……嗳,浪费了一块好布,还是将布裁成布条(包扎伤患用的)较实用。认清自己没有女红的天分,注意力转到那数十本的书籍,还是看她的强项——医书,来得实际。
咦咦咦!《黄帝内经——灵枢素问》、《神农本草》,《脉经》之类的医书呢?不然《伤寒杂病论》也可以啊。左翻右瞧,所有书皮上的书名,竟然连一本医书都没有。再退而求其次,仔细翻看有无游侠传记类,可以提振精神……没有,没有,都没有。全是些诗经、诗词选集、佛经、风物志等不必太花心思费神的怡情养性闲书……
终日,看闲书、用膳、小憩、就寝……轮番做,一日十二个时辰,她大约六个时辰在小憩、就寝上,平平淡淡,过一天。凤阙殿的人真的是让她贯彻“静心调养”四字真髓。翻了翻手里的闲书,有些昏昏然。闲书真的很有镇静安神的效果,翻不到十页就开始生出倦意。
十来天,她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或许她该找那个要彻底实行“静心调养”的人,商量商量不要硬性规定到要一个月的调养——十天前点她睡穴者,自那天起就未再见过他。想想,身为一殿之主,日理万机,公务繁忙,见不到他的人是正常的……
风轻送,忍不住呵欠。她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脉象虽仍弱了点,没道理用膳后一个半时辰她的精神就开始颓靡,昏沉想睡……以前为人医病看诊、炼丹药,再疲惫,当夜休息一、两个时辰,隔天,仍精神奕奕继续前晚工作,心底忍不住叹息:受一次重伤,体力大不如前……
或许再过些时候,她就能恢复……
就在华敷闭上双眸小憩时,一道紫衣锦袍娴雅身影进舞凤亭。没唤醒正打盹的华敷,他瞧一眼桌上的闲书,俊雅脸庞漾出一抹笑意,很有闲情逸致的落坐,并翻起桌上的书籍阅读起来。
手臂的酸麻感唤醒睡意,华敷眨眨眼眸,日西沉,天边霞彩是瑰丽的靛紫,晕黄映照在琉璃瓦上的凤鸟,犹如五彩斑斓尊贵无双的凤凰,守护一方天地,宁静祥和……细微书页翻动声,惊扰她的冥思,一抹不容忽视的俊挺紫色身影映入眼帘,神思闲雅,意态风流的翻着手中闲书。是他,一个日理万机、忙得近二十天没见的人——凤阙殿大殿主。他来了多久?
为什么没叫醒她?他来此何意?身为大殿主,怎会有闲情在这翻闲书?一肚子疑问;被注视的人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视线离开书册迎视她。
“睡得可好?”
还沉溺满怀疑问中的华敷并没有立即回应,目光胶着在凤琅琊身上。
还没回神。他真是有幸,看到盛名四海的药菩萨发愣。“怎不回房休憩?华姑娘。”
她,无言。
“华姑娘,华姑娘……”
终于回神,华敷见凤琅琊唇角带笑,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有事吗?”
她不是恋男色的痴女,瞧男子瞧到呆了,虽然眼前这位绝色男子很容易让人陷入那种……不管了,反正她是个医者,所以人的容貌优劣与否她不曾注意,令她在意的是:那人面色是否正常,是否有病貌;倘若是对方有病,她该用何种药草让病患在最短时间内恢复。
“在下应该没被人下蛊吧?”想起当日二殿主殷无迹第一次与罗糸初次见面,被罗糸细瞧的情形。
“没有,”他的眼神清澈明朗,眼白无瑕,没有被下蛊的迹象。
“还是……恶疾缠身?”呵,想不到他会主动与人攀谈。
观望他的五官神色,伸出三指搭在脉门,为他细细切脉。沉吟半晌。
“你受伤三日,虽然有运功疗伤、服了药,伤势要痊愈,需再调养七日,功体才会完全恢复。”如同一名医者对患者专业的口吻。
药老医术堪称不错,所制的金创药、开的药材皆是一流。服过药老所开的药,如她所言,需要调养七日,功体才会完全恢复。她的医术卓绝,不容怀疑。
“有何药草可以立即恢复功力?”无迹的夫人罗糸,向来推崇自家师姐用药了得?
“马上恢复功体的药草是没有。”大罗金丹,神仙才有。“百草紫金丹倒是能提早个两三天痊愈。”
“百草紫金丹,你提炼的丹药?”
“嗯,它可以修复功体,再重的内伤,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功体。”可惜她身边少了这味药。“你若需要,可以向糸儿取。”
看来,她不但医术佳,还是个制丹药好手。
“这味药就只有百草畹的人才得以使用?”百草畹的门规,她向来遵守。
“这配方只有百草畹才有。”她是照师尊的医书炼丹制药,百草紫金丹她是有再加几味活血化瘀的药材下去,且可以护及五脏六腑,让内伤在最短时间内康复。糸儿好打抱不平,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武艺虽佳,然人外有人,还是偶尔不小心着了他人的道,炼制个两三瓶,以备不时之需。她是个医者,用不着。每回丹药炼制好,全数都给了糸儿。
在凤阙殿“静心调养”,她才惊觉未雨绸缪是必要的。回百草畹后,外出行医定要将迷药、伤药随身携带一些。
“百草畹的独门秘方,”
“嗯。”呃,说了一长串,她怎忘了糸儿夫妇不在凤阙殿,哪来的百草紫金丹——等等,受重伤时,糸儿曾塞给她一瓶服用,还有剩……由袖袋中拿出一瓷瓶。“这还有两颗,你凑合着用。”
“多谢药菩萨赐药。”
“不算赐药。这些日子以来,受到凤阙殿无微不至的照料,算是一点回礼吧。”师尊的原则不能违背,她还是说清楚的好,免得让人以为她违背师厶甲-不得医治富贵商贾。
“照顾你,是因为凤阙殿的疏忽让你受伤,理应如此。”微笑又说道:
“再说,令师妹嫁给无迹,套句旃遥说的话,百草畹与凤阙殿是姻亲关系,若不好好照顾你,对殷夫人,我们不好交代。”在她受伤昏迷期间,她的师妹,凤阙殿二殿主夫人新婚期间就哭得伤心欲绝,仿佛受重伤是她本人,泪水差点没把凤阙殿给淹没。
姻亲关系,还好……有必要攀亲带故吗?日后再上凤阙殿的机会很少……她四海行医,接触的病患全些是寻常人或贫困之人,投身医疗、炼制丹药,忙碌到没闲工夫上这作客……
华敷没理会“姻亲关系”,只回道:“你先服下一颗,运功调内息一小周天。”
凤琅琊看见她眼里净是澄澈无波,完全医者的神情,便不再多言,依她的话服药后,盘腿而坐,运功让药效迅速催化,药气行走四肢百骸。
第六章
药老的药圃与炼丹房让她仿佛身在百草畹般熟悉。
一抹艳色将朴实的药圃增色不少,华敷朝身着艳色的女子欢喜地喊声:
“苗姨。”
终于在凤阙殿看到第二个她熟悉的人。罗亲生母,苗英,是苗族之女,喜穿色彩艳丽的服饰;虽是中年妇人,但岁月并没狠心在她容颜上烙下刻痕,若与女儿罗糸并立而站,像是虚长罗糸数岁的姊姊。罗家是有名的江南绸缎庄,母女俩对于穿着之讲究,连带的也要身边的人注重穿着;首当其冲的,就是罗家母女共同认识的人——华敷。
“敷儿。你的气色不错。”这凤阙殿对敷儿果然照顾有加。敷儿重伤昏迷,她曾两度探视,后来开始解“百步绝命”之毒,成天与毒为伍,实在不宜太过靠近身受重伤的敷儿,免得一个不小心,身上沾染的毒粉传给了敷儿,加重敷儿的病情。敷儿恢复的状况,药老之妻萧氏会告知她,知道她一天天痊愈,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稍稍放下。
敷儿与糸儿一起在百草畹长大,敷儿就像是她的另一个女儿。两孩儿感情甚笃,身为师姐的敷儿对糸儿的珍惜是以行动表示,研制一些使伤口快速愈合、内伤等等之类伤药,给她那个对武艺痴迷,因狂练功夫而受伤的女儿。敷儿若有心兜售那些伤药圣品,那些专治跌打损伤的医馆大概全关起来了。至今,她还未曾见过哪类伤药胜过敷儿研制的伤药。
她是医术奇葩,使药之精湛更胜已故的叔父百草老人,敷儿与糸儿的师尊。其他大夫要花十天时间治好,敷儿只需三日,患者就能完好如初。
一身卓绝医术,受惠对象却限于寻常人和贫困之人。对这种怪异门规,她有一肚子精采绝伦的骂语。医者仁心,皇亲贵胄商贾也是人啊!来个劫富济贫不是更好……幸亏那个终身未娶、脾性怪异的叔父并没将门规定绝了——亲人不在其内,否则她就少了一个好女婿。
“终日用膳、就寝,被养得比之前大一号呢,”没任何劳动,很纯然的养伤,终日无忧,气色当然好,身形略显丰腴。
身旁不远的凤琅琊闻言,轻笑。见二人相谈甚欢,他朝罗夫人抱拳,告辞,离开药圃。
“敷儿,你觉得凤琅琊如何?”风神俊逸,温文儒雅,江湖上少见俊秀侠士,一殿之主,如此武功人品俱佳,若是成为敷儿的夫婿该有多好?
如今敷儿孤苦无依,没了至亲的人,她该为她好好打算打算;她就像是她的另一个女儿,心里想着:敷儿是她从小见到大的孩子,就像是另一个女儿……
女儿……一个可以名正言顺为她终身大事操心的身分。
苗娱笑容可掬。“敷儿,你和糸儿像是姐妹,咱们就像是母女,你就是我的女儿。苗疆《解蛊大全》、《苗毒翼方》全送你。”她怎么没早点想到收敷儿为女!如此一来,就可以常常藉口将她唤回绸缎庄,而她那个好四处打抱不平的糸儿也会乖乖回庄。为时不晚,现在正可以弥补过往的不足。嫁了个女儿,认了个女儿,那么将来她又会多了个女婿,很划算。
“谢谢苗姨。”有了这两本解毒宝典,日后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不对,要喊娘。”义字可省略。“或是要喊娘亲也可以。”
咦!一脸茫然。她与糸儿感情很好没错,苗姨也对她很好,但为什么要突然喊她娘?她刚刚沉醉在获得宝书的喜悦中,是漏听了哪段话……华敷眉头淡锁,细细回想……
两本书是收做女儿的信物,她可不容许“不”的回覆。“你收下这两本书,就是拜认我为母,成了我的女儿。喊义娘不亲,你就喊我娘或娘亲都可以。”等着,期待着,被唤声娘。
原来这两本解毒经是拜义娘之礼。从小,苗姨就像位娘亲般照顾她,糸儿有的东西绝不会少她一份,苗姨待她的好,她……
“谢谢娘,我……”她身边目前没有东西可以给刚认的娘作回礼。
看出女儿的窘境。“子女承受父母之恩,天经地义,你可别塞给我什么医书之类的回礼,我这年纪学医太迟。你有空或在外面行医累了,就回江南绸缎庄陪陪我这孤苦无依年轻貌美的活寡妇。”
“罗庄主……”苗娱含笑目光温和地瞧着华敷,她会意改口:“爹……
爹不在庄里吗?”
“别提啦!糸儿婚筵结束第三天他就回庄了。”哼哼,已经是江南第一首富了,还不停挣银子,是想拚过凤阙殿成为全国第一吗?
以前师尊在的时候,义父曾与义娘到百草畹探望糸儿,当义娘对着糸儿叮咛交代,义父总是在一旁微笑,目光柔和的看着,生性寡言,却是个默默关心妻儿的男子。
“他没福气留下来看看我的好女儿,”双眸闪着与亲生女儿罗糸使坏时淘气的光芒。
“总会有机会。”华敷轻笑起来。
“咱们母女俩联手解了‘百步绝命’毒,你就和我一起回绸缎庄。”
一身素雅的装扮,苗娱不满意频频摇头。“敷儿,你这身……糸儿不是有搬三大箱衣裳上百草畹吗?你不喜欢吗?没关系,回绸缎庄,看你喜欢什么料子,什么款式,挑喜欢的缝制成你喜欢的样式。咱们绸缎庄除了银子多,就是布料多,只要你喜欢的料子都制成衣裳。”她可要好好为女儿打扮打扮。
华敷终于明白,糸儿喜欢将衣啊裙啊往她身上套的性子是来自何人。
“娘,我是一名医者,采药、炼药、行医,服饰简洁俐落最适宜。”
华敷漾着笑容,试着婉拒。
忽略女儿的期盼,爽快说道:“那没问题。挑几匹不同花色料子,在袖口、领子处绣上不同的花样就行了。”心理开始盘算着,什么样的款式、花色、适合女儿个人特质。
看来义娘喜欢为她妆扮的程度不输糸儿,希望义娘别像糸儿每知道她落脚处,会不远千里请人搬衣裳到她面前……
“娘……”义娘的热情让她头有点疼。
衣裳是一时的,还可以不停更换;终身大事是一辈子,为母者,莫不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于是又兜回原话题。“敷儿,你觉得凤琅琊这孩子如何?”
华敷环顾药圃药草、药架上曝晒的药草,回道:“不碍事,调养个三、五天,他的功力就全恢复了。”当是问凤琅琊内伤恢复情况。
苗嫫兴味浓,问道:“你为凤琅琊把过脉?”再次询问以兹确定。
“对。”
按下心中窃喜,又问:“他的功体受损,你有给他百草紫金丹,助他尽早恢复功体吗?”叔父所定的门规:不得医治富贵商贾。敷儿不自觉破例,是因身在凤阙殿的关系还是对凤琅琊有情愫……这新发现让苗姨觉得再次与凤阙殿联姻有望。
“嗯。”
“告诉娘,你觉得他如何?”怕华敷将注意力放在药草上,拉她到一旁竹制的桌椅坐下,这样才可以安安稳稳逼供。女儿的亲事比解那个“百步绝命”重要。
娘一直问凤大殿主,莫非——“他中了什么奇怪的蛊毒吗?”她识蛊的功力没娘来得深厚。她遗漏了什么吗?
“没有。”这娃儿心思全在医学上,一点都不懂得为自己打算,不像糸儿,相中良人,快狠准订下无迹这个好女婿。“娘的意思是,你对凤公子有无动情,就像糸儿与无迹一般,男女之情。”敷儿的情感宛如白纸,她就直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