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梅岗以为自己用错话了。「这不是你们入的说法吗?以身相许,不是一种承诺?」
「晤,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感觉真怪。
「那就对了!」梅岗得到肯定,语气更认真,为了做出稳重的承诺,他收敛了笑容,说:「既然我要对庆莳以身相许,那我更不容许那些人,这着庆莳出嫁!」
庆莳一怔,看着梅岗不笑的表情,心里一动。这家伙,关于她的事真的什么都知道。她记得这一整天,她都还不曾同他细说关于跟那药罐子的婚事。
梅岗看着她,严肃地说:「否则,我的妻子就不见了。」
「妻、妻子?」庆莳又是一愕。
「没错!」梅岗还是凝着脸说:「不是说过我要以身相许了吗?」
「别乱说!走啦!我们快回去!」庆莳槌了他一拳,梅岗身子一偏重心都被背后的煤篓给拉了去,险些狼狈地趴在地上。可庆莳羞极了,才不理他,迳自快步走人。
「啊啊!别跑啊!庆莳。」梅岗一边捡着掉下来的煤,一边喊着:「别跑,地滑,不要滑跤了!庆莳、庆莳——」
回到家,放妥了那些日用杂物,庆莳与梅岗又来到了前院的店铺,为油铺的掌柜先生与帐房先生开门、滚茶、烧炭盆,然后将店铺里里外外都清扫个一回。
这也是以往庆莳例行要干的苦差事。
当然,今天梅岗全替她担了下来。梅岗同样为她端了把凳子安在煤炉旁边,让她坐在那儿取暖,一边吃着桂兴斋的黄米黏糕。这位置视线广,庆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他做事,如果他做不对了,她马上纠正他。
但不论是卸门板、洒扫积雪、擦油瓮,还是招呼两位先生用茶,梅岗都做得很上手,好像他是个早已在这儿待了三年的学徒。
两位先生偎在炭盆旁烘手,看着庆莳悠悠哉哉地坐在他们旁边吃着黏糕,又看了看忙进忙出的梅岗,两人都觉得这画面真是怪异得很。
尤其是掌柜先生,他已从赵嬷嬷那里得知昨夜的事,不明白这庆莳怎么会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于是,他咳了一声,问:「庆莳,那人是?」
就知道你们会问!
庆莳马上转过头解释。「他是我雇的长工,叫梅岗。」她笑了笑,骄傲地说:「你们觉得他手脚如何?如果做得不合你们的意,没关系,尽管跟他说,他一定会改进。」
帐房先生没什么心眼,便顺着庆莳的话应和道:「呵!真不错,这下庆莳就真的像个大少奶奶一样,坐在这儿啃黏糕了。」
可掌柜先生却说;「你哪来的钱雇长工?」
这掌柜先生相后娘处得好、处得长,将后娘鄙夷人的嘴脸学得很好。
庆莳冷了脸。「掌柜先生不信?」她拿出她逼着梅岗盖手印的合同,摊给他们看,说:「瞧清楚了!这是聘雇合同。」
掌柜先生哼了一声,正要拿起来细瞧,后娘尖锐的骂声就传了过来。
一伙人往后院瞧,只见后娘碎着快步从垂花门里走来。
赵嬷嬷,还有庆莳的妹妹庆珠,则一脸看好戏地跟在后头。
「王庆莳!」后娘叫道:「她回来了没?在哪里?」
梅岗也听到这骂声,他很熟悉,听了十年了,而且非常讨厌。他来到庆莳身边护着她,却发现庆莳的脸发白僵住了,身体不自觉颤抖。他以为她会家前几回面对众人一样,装得很高傲地向大家解释他是她的仆人,没想到一遇上她后娘,她的小心眼都不敢乱使了。
庆莳的确很怕她后娘,即使练了好几遍,要上阵面对她还是会害怕。当后娘冲进来时,她试着稳着声音喊一声:「娘。」
后娘瞪了庆莳一眼,又斜着眼打量了梅岗,她怔了下,才正眼细看他,青楼出身的她,很少看过长得这么端正的男人,差点儿看入迷。不过,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她指着庆莳的鼻子就骂:「赵嬷嬷是我的人,你敢这样唬赵嬷嬷?你哪来的钱雇长工?你凭什么雇长工?有我的允许吗?啊?啊?这个家是我在当家,你眼里还有我吗?」而且雇的还是这么英俊的长工!
庆莳吞了口口水,举起那纸合同,说:「我的确存了钱……」
后娘扯过那纸合同,根本不让庆莳说完话。「钱?你这穷光蛋会有钱?说!你是不是私下坑了铺里的钱?」
第3章(2)
梅岗听了这话,很火大,想替庆莳出头,可是庆莳按住他,自己解释:「娘可以去问问帐房先生,看看铺里的钱何时少过。」
后娘狠瞪帐房先生,帐房先生吞吐地说:「铺里的进帐,我每日都会呈上给太太核对过,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你当家是谁?你替她说话?」后娘苛薄地对庆莳骂道:「好,没钱,那怎么可能雇得了长工?这纸合同是假的吧?其实这男人是你偷来的汉子,对不对!你气咱们要把你许给那药罐子,所以就拐个男人进来,想玷污你自己,让自个儿嫁不出去?你真下贱啊,王庆莳——」说完,她竟想把那纸合同给撕毁。
梅岗再忍不住,冲过去扯住后娘的手,吼道:「你污辱人也该有个限度!」
「啊——梅岗!」庆莳惨叫,赶紧把梅岗推离后娘。他看着她过了十年这样的生活,难道不知道后娘在发飙的时候,应该要更冷静吗?失去理智的反抗,只会让她的处境更悲惨。
「你、你这莽夫——」后娘摸着发红的手腕,利嘴正要刮梅岗一顿,不料此时一个软软的声音,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场合。
「够了,娘。」
众人回头一看,竟然是庆珠?
庆珠竟然开口帮她姐姐说话?
庆莳这同父异母的妹妹庆珠,遗传了她父亲的圆扁脸、塌鼻子以及小眼睛。看着她,庆莳常想,大概是父亲太爱这个女儿了,所以想把自己的长相都留给她。每回见她,庆莳都庆幸王大班不爱她,让她长得比较像已过世的母亲。
庆珠绞着小手,扭扭捏捏地来到她娘身边,先看了看娘,再看了看庆莳,然后又对上了梅岗紧绷的脸色,忽然脸整个爆红,娇羞地低下头去,背对梅岗,向她娘撒娇道:「你干嘛每次都不相信姐姐的话?或许这位大哥,真的是姐姐存了钱请来的啊!」
全家唯一可以治得了后娘那急躁脾性的,大概就只有她的宝贝女儿了。果然,后娘的声音软下来了。「可、可是……你姐姐就耍出嫁了,房里突然出现一个野男人,谁不会往那头想……」
「唉呦!娘,什么野男人……」庆珠娇声抱怨道,然后悄悄看了梅岗,对他眨了眨眼,笑得好害羞。「人家看这个大哥,挺好的。就让他留下嘛!」
不知为何,梅岗全身颤栗不已。
这姑娘的娇笑,还有递来的媚眼……真有点恶心。
后娘看女儿这副模样,马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她下了决定。「好吧!既然庆珠都这么说了,这回就饶了你们。」接着,她挥了挥那纸合同,霸道地说:「不过要重立合同,这回跟你立约的,是王记油铺,咱们正式雇用你,让你去侍候庆珠。」
梅岗相庆莳都瞪大着眼,一时反应不过来。梅岗很快惊醒。
「不……」不可能!他想坚决反对,可是庆莳却掐住他的手背。
梅岗低下头看她,只见她怯弱地缩着头,不敢看他。
「咱们没告你们通奸,已经很便宜你们了!还嫌?」后娘把合同丢给掌柜先生重拟,又问梅岗:「你叫梅岗?」这是合同上的名字。
梅岗不答话,庆莳帮他答:「对,他叫梅岗。」
「少不情不愿的。」后娘指着庆莳、梅岗,又念道:「侍候我们庆珠小姐,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梅岗皱着眉,瞪她。庆莳却说:「对,娘说的是。」
后娘哼一声,然后拍拍她宝贝女儿的肩,微笑道:「其实娘一直想请个人来保护你,以后你独自出门,娘也不必乱操心了。」
「是啊!娘。」庆珠笑得好甜蜜,跟着她娘回后院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对梅岗说:「梅大哥,我等你喔!」
就这样,花费了整整一百年的真气,幻化成人形,来到人间找庆莳的梅岗,不到一个上午,就被推到了别人的闺阁里。
他对自己不能为庆莳出头感到懊恼,但同时也对庆莳的态度感到……有点儿失望。她应该要装得高傲,大着声音、理直气壮地宣布,他梅岗是她的仆人啊!她怕什么,怕他不能保护她吗?
梅岗想对庆莳说出他心里的想法,可庆莳动作更快,把还剩下一半的黄米黏糕用油纸包好,塞回他手里。然后把他身上的布围裙卸下,穿回自己身上,拿起了水桶和抹巾,像以往一样,做自己该做的事。
梅岗捧着那还温热的黄米黏糕,像个孤儿一样,落寞孤单地站在油铺里。
雪天里的水很冰,浸下去,就像被万针剌穿一样。庆莳嘶嘶地苦叫着,吃力地将抹巾给扭干,然后开始跪在堂屋里擦地。
她咬着牙,一直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想起早上拿在手里的那只温热的小手炉,那只会让现在的她更难受。
经过后娘和庆珠的搅和,庆莳才知道自己很没安全感,这畏缩甚至让她没了胆量,去争取那些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原来她所谓的尊严,是顺从与退让下的产物,她从不敢真正地去反抗什么。以往那些她说给自己听的,好像很有骨气的话,都只不过是欺骗与安慰自己的谎话罢了。
就像梅岗,她根本不敢把他要回来,因为她不想顶撞后娘,让自己往后的处境更凄惨。反正……她的人生就是这样,还能逃到哪儿去?还能好到哪儿去?
一个懦弱的人,根本不值得别人对她这么好。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抹脸,认分地擦地。
她擦得很认真,就这么一直来来回回地擦着地,压根儿没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个人,也跟她一起跪在地上抹地。
抹巾干了,庆莳想转身,却撞上了那堵肉墙,她吓了一大跳,跌坐在地。
她呆呆地看着没有表情的梅岗,手上也拿了一条抹巾。
呦?花妖生气了?她还以为梅岗是个完全没脾气的人。
而且,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还真有点凶。
「庆莳应该要相信我。」梅岗说:「而不是推开我。」
庆莳哼一声,来到水桶旁洗抹巾。
梅岗跟到她身后。「我不是对你说过,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吗?」
庆莳又哼一声,绕过他,回去抹地。
「你应该要让我保护你。」梅岗再跟到庆莳旁边。「我要回到庆莳身边。」
庆莳不理。梅岗继续大声说:「我要以身相许!」
庆莳忽然生气地把抹布损到地上,站起身,把梅岗拉出堂屋,来到庆珠位在东厢的闺房。
她敲了敲门,也不等里头的人回应,就打开门,把梅岗给推了进去,然后马上关门。掉头走人。
坐在炕床上的庆珠,正被赵嬷嬷侍候着解开裹脚布,准备清洗小脚。她俩怔怔地看着被丢进来的梅岗,庆珠很快地娇羞了脸。「呵!梅大哥,这么急着进来,找人家有事吗?」
梅岗根本不想跟她说话,他也看着她十年了,知道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更重要的是,她出会欺负庆莳。
不过,既然进来了,不如把话全跟她讲明了吧!
梅岗说:「有事要同你说。」说完,他瞪着赵嬷嬷。
庆珠明白了,臭着脸对赵嬷嬷说:「嗳!你出去吧!我要他服侍。」然后又变脸,笑笑地说:「人家小脚疼,想泡泡热水,梅大哥来帮人家吧!」
梅岗皱着眉,迟迟不动。他被正要出去的赵嬷嬷给推了一把。「叫你去就去,奴才对主人皱什么眉?」这小子的臭脸真不讨喜,亏她早上还那么沉浸在他的笑容里。
庆珠却骂赵嬷嬷:「好了啦!你快滚出去!一个奴才多什么嘴!」
赵嬷嬷被骂轰了出去,房里只剩下庆珠和梅岗。
见梅岗迟迟都不过来,庆珠装可怜地道:「梅大哥,人家的小脚真的好疼好酸喔!你快帮人家端盆热水过来嘛!」
梅岗歪着嘴,虽然不喜欢这些人,但是他的个性,最抗拒不了这种低声下气的软语哀求了——偏偏他一心想要付出的小家伙,都不曾这么求过他!
梅岗把赵嬷嬷方才留下的热汤瓶里的热水,注入一口铜盆,然后端到庆珠的炕床下。他说:「我要告诉你……」
「唉呦!梅大哥真不细心。」庆珠娇娇地抱怨道:「你铜盆拿这么远,人家的脚勾不着。」
梅岗替她拉近铜盆,没想到还是被念:「天好冷喔!人家的腿不想离炕床太远嘛!梅大哥应该要端起盆子,帮人家洗小脚啊!」
梅岗粗喘了一声气,端起盆子,粗鲁地把庆珠的小脚拉来,二话不说马上塞进热水里。
庆珠被梅岗的举动吓了一跳,而且那热水还是很烫,烫得她真想哇哇叫,不过为了在梅岗面前保持形象,她忍了一会儿,才慢慢适应这水温。
她看着握着自己小脚的大手,心里喜孜孜。姑娘的脚被心仪的男人摸了,就代表这男人一定得对她负责!她娇媚地说:「梅大哥,你觉得人家的小脚漂亮吗?」
梅岗不理她。
庆珠有点恼怒,他都摸了她的脚,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她不服气,话开始说直了。「比我那个姐姐还漂亮吧?一双大脚丫,丑死人了!」
梅岗瞠大眼睛,瞪她。庆珠被他那想杀人的目光吓到了。
梅岗重重地放下铜盆,水洒了彼此一身都是,庆珠哇哇叫。梅岗喝道:「不准你污辱庆莳!」
「你干嘛为她说话啊?」庆珠不爽。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是庆莳的仆人永远都是。」梅岗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她点头答应,我还会是她的丈夫,让她『娶』进门!」
「啊?」庆珠被他的说法给愣住了。而盛怒的梅岗,压根儿没意会到自己用错了词,他只是常常听到人们这么说,就学起来了。
见庆珠那呆样,梅岗以为她没听懂,再说:「我早就对她以身相许了!」
「呃……你、你们……以身相许?」庆珠气到说话都吞吐了。
「我、我、我要告诉我娘,告你们是奸夫淫妇!」
「你告啊!」梅岗吼道:「反正我迟早要把庆莳带出这个家!」
「你这个莽夫!」庆珠骂的话,跟她娘一模一样,她甚至激动到抓扯着梅岗的衣服。「要不是我帮你们求情,你们现在都已经跪在衙门堂下了!你竟还敢这样对我?」
「你放开!」
「我不放!我不放!」
梅岗被她的力气吓到,想拉开她,却拉不开,又不想乱碰她,不但怕自己力气大,伤到姑娘家,更怕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又给人落了话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