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可那个大夫狮子大开口,说几帖药就不够了,我这两日急着想见你却不得其门而入,心情太闷,才喝酒浇愁。」许大甫埋怨。事实上,他酒量一向很好,谎话更是说得溜。
「不够钱抓药却有钱找姑娘?」黎亮亮可是很清楚的看到他是从哪一桌起身的。
「什么姑娘——」许大甫脱口而出,但马上尴尬的又道:「我、我只是刚好遇到。」
他刚刚起身的那一桌,的确还坐着两名浓妆艳抹的花娘。
祖绍威也识得她们,是春水楼的姑娘,看来也喝了不少,应该是从昨夜陪喝至今。
醉醺醺的她们还是娇娇媚媚的朝他摆了摆手,「祖少爷。」
祖绍威脸色微变,不悦的看着好友,「你没将钱拿回去给伯父治病,而是将钱花在春水楼」
「当然不是,我请人全带去给我爹了!」许大甫红着脸大声辩驳,「但我爹的药钱就是贵啊,我的朋友里就只有你有钱,我只能求助你,」他突然眼眶红红,哽咽的道:「没想到就因为外表不够光鲜亮丽,被挡在祖家大院外,现在还被怀疑私吞你给的钱。」
见多年好友突然掉泪,祖绍威瞬间慌了,也觉得自己冤枉了他,「我不是这意思,没有就好,不过你被挡在门外的事,我根本不知情。」
许大甫愈说愈伤心,频掉男儿泪,再用力抹掉,「你不知情?你可是祖家大少爷啊,还是就如外传的,祖家大院的当家已换成你的新婚妻了?」
他蹙眉,「是谁乱说话?」
「外头都这么说啊,好兄弟,你可要硬起来啊,每个人都知道你是被迫娶妻,现在连拿钱借兄弟给我尽孝也办不到,」许大甫突然轻蔑的瞪向一直不发一语的黎亮亮,指着她的鼻子咆哮,「你要让她搞清楚,你可不是入赘,那些钱原本就是你的!」
小雁跟沈雷都皱起眉头,黎亮亮却是表情沉静,不见半点波动。
反倒是许大甫莫名的忐忑起来,恼羞成怒下,他朝她大声叫嚣,「使泼的女人我看多了,我不会坐视我兄弟让妳欺负的!」
祖绍威皱起浓眉,「大甫兄,你喝醉了。」
「他没醉,只是借酒装疯改变话题,让你忘了他将钱花在酒色上头。」黎亮亮的话一针见血,周遭看好戏的众人频频点头,许大甫本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大骗徒,只有祖绍威当他是朋友。
这一席话让许大甫颜面全失,「男人说话,没有女人说话的分儿!」他没好气的朝她大吼。
「请大甫兄客气点,她可是我的妻子。」祖绍威也不悦了。
他难以置信的瞪着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没跟自己站同一线。
黎亮亮对丈夫表现的保护之情感到开心,她看向他道:「我不想喝茶了,走吧。」
没错,搞得乌烟瘴气,连喝茶的兴致也没了。他闷闷的点点头,跟着她就要步出门外。
不料,许大甫突然冲上前,抓着他的手臂大吼大叫,「几天没见,你怎么变得这么窝囊?男人才是天,才该是握权的人,你正在丢我们男人的脸啊!」
「你真的喝醉了!」祖绍威绷着俊颜甩掉他的手臂。
「我醉?兄弟忘了我的酒量有多好?」许大甫的气焰益发嚣张,「女人不能宠的,给她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你我是好兄弟,我帮你教训教训,教她不敢再踩在你头上!」话语乍歇,他竟然就握拳朝黎亮亮猛然挥去。
黎亮亮会武,绝对有能力避开,但她尚未移动,祖绍威已挺身向前,本想阻挡好友,但慢了一步,硬生生被击中一拳,右脸颊立即传来疼痛感。
「你——」她很惊讶的看着站在她身前那宽厚高挺的身影,明眸顿时浮现温柔。
许大甫倒抽了口气,看看自己的拳头又看看他,怎么也没想到好友竟然会护着她。
祖绍威额角的青筋暴起,他是真的生气了。「男人不该动手打女人,还有,她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妻子,谁都不许伤害她!」
「你的脸……」她担心的看着他发红的嘴角,已渗出血丝。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他拭去嘴角的一点点血,许大甫并不会武,这一拳只能算是花拳绣腿,他咬咬牙,瞪向许大甫,「这一回我当你醉了不计较,但若再发生一次,朋友情缘尽了不说,我也不会再对你客气。」
还是烂好人一个!众人心想。
许大甫则又羞又怒,「你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梁小姐,这桩婚事,每个人都知道你被你爹强迫的,我是在替你出气啊。」他忍着火气,试着挽回情谊,他很清楚绝不能跟这个大少爷交恶,有他这个金主,他才有好日子可过。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黎亮亮身上,不少人还不自觉的点头,祖绍威心仪梁梅秀是公开的秘密了。
小雁跟沈雷眉头一皱,不忍的看向她。
黎亮亮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多说,丈夫心仪另一女子,公公并没有隐瞒,她心中有底。
「其实、其实并不是被强迫的,是我点头的,只是我记错成亲时间罢了。」祖绍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就是觉得不该让黎亮亮当众难堪,这对她不太公平。
沈雷跟小雁错愕的对看一眼,随即会心一笑。
黎亮亮诧异的看向他,感激的笑了,也注意到他脸红了,轻声道:「谢谢。」
他的脸莫名的感到烫烫的,不自在的道:「本来、本来就是这样。」
她眨了眨眼,美眸中的笑意更深了,这个丈夫不仅挺身护她,展现男子气概,还体贴的顾及她的心情,他的内在远远超乎她预期的好,实在不该再将美好的时间浪费在这种糟蹋情谊的损友身上。
「绍威,我们走吧。」她越过许大甫身边,眼尖的看到他右胸衣襟露出一小截银票的角,刻意撞他一下,再迅速的抽出那迭银票丢在地上,「咦?这是什么?」
许大甫先是一愣,再低头一看,错愕的发现他原本放在衣襟内的银票竟然掉了,想也没想的,他急急蹲下身捡起,但有人伸手直接抢过银票,他正想开骂,一抬头,他浑身一震,张大嘴,不知该怎么为自己狡辩。
他心虚万分的看着脸色愈来愈冷的好友。
祖绍威对这几张银票可是印象深刻,那是几天前他差人交给他的。
「你爹病重需要钱?」他冷冷的反问。
「我、我……」许大甫吓得结巴,这是他头一回,看到祖绍威的脸色这么难看。
气氛凝滞而紧绷,在他那样骇人的眼神下,许大甫只觉得头皮发麻,再也吭不出半个字来,其他人也全噤声,只敢面面相觑。
祖绍威气愤的将银票扔到地上,拂袖而去。
黎亮亮没说什么,静静的跟着离开,沈雷跟小雁也跟上前去。
第3章(2)
客栈内先是静悄悄,接着有人开始抱不平了。
「这还是人吗?看祖少爷心软就一再骗取他的钱,这也太恶劣了!」
「就是,说来,祖少爷会被视为败家子,这些只贪图他的钱的『朋友』才是最该被苛责的吧!」,批评的声音此起彼落,许大甫再也待不下去的狼狈走人,两名花娘也尴尬的连袂离去。
「不过,话说回来,祖少爷对新婚妻子挺维护的呀……」
「就是,像个男子汉挡在她身前挨了一拳呢……」
叽叽喳喳,流言总是不灭。
祖绍威跟黎亮亮离开茶楼后,她一直关心他右脸颊的伤势,发现愈来愈红肿后,一见街上有一家医馆,她坚持牵着他的手入内,请大夫替他微肿瘀青的右脸上药。
祖绍威没有抗议,因为他整个心思都在刚刚的牵手上。
他发现她的小手很粗糙,不像一般女人滑滑嫩嫩,至少,他碰触过的手没有这样的。
一股心疼蓦然涌上,但这是不对的吧,他并不想要这个妻子,这样的心绪反应并不恰当,所以他连忙将这感觉丢到脑后,逼自己只去想刚刚发生的事。
她不知道他的心绪转折,只看得出他的眼神频频转换,接着,从医馆出来后,就不吭一声了。
「你沉默是在气我吗?」她温柔的问。
他摇头,却没说话。
「其实,挡你的朋友上门找你,并不是我的意思。」
「是爹吧,他一直不喜欢我的朋友。」他深深吸了口气,想到许大甫,「我是在生气,但这股怒气多半是来自我自己,我在想,我交的朋友是不是有很多像大甫兄那样,在他们眼中我只是傻子,很容易就可以向我骗取钱财。」
他的心情很难不低落,他不是不知道朋友中有名声很不好的,但他总认为每个人都有可取的地方,再加上,钱财乃身外之物,他能帮忙就尽力帮,只是没想到……
「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也许有的人真旳因为你的慷慨解囊,人生有了不同的转变,得到好的结果。」
他脚步一歇,看着她,「真的?」
她用力点点头,「当然,只是那些人可能还忙于某些事,尚未有空来跟你道谢。」
小雁跟沈雷迅速的交换了一个赞赏的目光,少夫人真的好会安慰人。
「所以,妳真的不觉得我是傻子?」他忍不住想再次确认。
她轻眨着眼儿,「其实,傻也无所谓,傻人有傻福啊。」
他愣了愣,有点不明白,「那我到底是傻还是不傻?」
小雁跟沈雷连忙摀住嘴巴,以防笑声噗哧而出。
但黎亮亮可直率多了,马上笑出声来,「一个人可以有好几面,偶尔胡涂可以是傻,也能说是智慧,但绝不要天天装傻,那就叫堕落了。」
他听懂了,以一种更惊艳的目光看着她,她很有智慧。
一行人走到一家小小的店铺前,她朝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先行进入,他虽不解,但仍踏入,她再跟着沈雷、小雁走进去。
这是一间他未曾光顾过的雕刻铺子,空气中有着木屑香,但陈设的雕刻品见不到昂贵精致的商品,整个店面看来也略显老旧。
奇怪的是,里面有一长板凳,上面坐了几个年纪十一、二岁的男孩,他们个个拿着大小不一的雕刻刀,挥汗削着手掌大的木头,其中一名看到他们进来,就连忙放下手边的活儿往里面跑,不一会儿,他又跑出来,回到位置坐下继续雕刻。
「少夫人来了,呃……连祖少爷也来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后方走出来,他皱纹满布的手上还拿着一尊木雕观音像,神态慈祥,但线条并不细致。
祖绍威对这名老者很陌生,不过,对他认识自个儿倒没啥感觉,贺兰城里的百姓应该没人不认识他。
「祖少爷的脸怎么了?」他关心的打量着。
「没事、没事。」他只能尴尬笑笑,解释起来一大串,很麻烦的。
他先行在桌边坐下,黎亮亮也随即坐下,「魏老爹,您动作可真快。」她仔细端详老人家递给他的观音像。
「少夫人希望不要太细致,刀工粗厚,一反外人要求的细细雕琢,要不快也难。」老人家笑着道。
「魏老爹刀工真好,这件木雕虽如瓷窑的粗胚,但可见利落,恍若自然天成,真厉害。」她看得爱不释手,就连一开始觉得这尊木雕观音粗糙了些的祖绍威等人,也愈来愈觉得这木雕相当耐看,不输那些精雕细琢的,透着一抹沉静的韵味。
「为什么要刻这样的木观音?」沈雷耐不住好奇的开口问。
小雁马上骄傲的拍胸、抬高下颚,「我知道,还是我替少夫人……不对,那时少夫人还没成亲,但是……哎呀,少夫人妳说吧。」
祖绍威也看向她,「对啊,妳说。」
黎亮亮微微一笑,「雕这尊观音像是要谈祖家大院的一笔生意,为了投其所好才做的。」
明明是自己家的生意,祖绍威却是状况外,虽然感到困窘,他还是直率开口,「我不懂,妳可以说清楚点吗?」
她真喜欢他的坦率,「可以。」
其实当初公公会遇见她,就是因为这笔生意,一名马场老板个性孤癖,鲜少与外人往来,但饲养的马儿都相当强健,虽然数量不多,却都是珍贵的名种马,公公希望展现诚意,才亲自前往,希望买马来当种马,却遭到拒绝,返回贺兰城时因为抄小路迷路,进而到了她住的晶山镇。
「那妳怎么会知道那个卖家喜欢观音佛像?」祖绍威还是不懂。
「这就是缘分,那人我叫他孙爷爷,是我爹的好友,」她嫣然一笑,「孙爷爷常往家里来,亦常聊及他又收藏了几尊木雕的观音像,而且绝非高价精致,反而是愈朴拙的他愈爱。」
他看着她娇俏一笑后,接着看向老者,请他将雕像包妥,交给小雁,她再向小雁点个头,就见小雁连忙从怀里拿起一包颇重的钱包交给老者。
但魏老爹摇头拒绝,「少夫人,上回给的钱够了。」
「怎么够?那只是买这块木头的钱,现在给的是付您的手艺啊。」
「这……」
「瞧,你这几名小学徒在这里学刻木雕,学的是手艺,这也是让他们知道只要好好学,日后要靠这双手来养家,都有希望啊。」她笑道。
魏老爹看向那几个因家境清贫而来他这里学艺的孩童,每个人眼睛熠熠发亮,他再看向黎亮亮,「老朽明白了,谢谢少夫人。」
祖绍威好奇的走过去,看到他们年龄虽小,但一双手多多少少都有伤痕,有的还隐隐渗着血,显然才割伤不久,再询问下,原来都是没能力读书,才这么小就来学功夫,其中有人个头极小,看来不过七、八岁。
「你这么小也来学?不想到学堂读书吗?」
小男孩用力摇摇头,「我不能读书,因为我还有五个弟妹要养。」
祖绍威难以置信的瞪大眼,「这么辛苦,你才几岁?」
「我十一岁,魏爷爷说我长得好小只,不过,我刻得最好喔,」小男孩拿起手上的小马木雕,「而且一点也不辛苦,魏爷爷对我很好,教我这么笨的徒弟从没骂过一句,我娘说我要惜福,能遇到魏爷爷,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哪有那么好,该骂照骂,是这几个孩子吃得了苦。」魏老爹跟几名孩童笑得眼儿瞇瞇。
祖绍威来回看着老人家长满茧及旧伤疤的大手,还有几名孩童一双双伤痕累累的小手,一股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他出生至今养尊处优,平日呼朋引伴,一窝蜂的去找乐子,认识的达官贵人、三教九流等友人,多的是夜夜笙歌,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他再想到那些在祖家大院工作一辈子,甚至在那里成家的大大小小的脸孔,还有黎亮亮粗糙的双手,不由得想,他似乎很有福气,却从不懂得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