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暖暖的声音与温和的神情舒缓了她紧绷的情绪,她点点头,说道:“好,不喝了。”
他唇畔漾起一抹微笑。“喝茶吧。”他将茶水倒进她碗中。
她往后仰,双手撑在地上,望着一轮明月。“空空岛上的月亮看起来特别大、特别亮。满月时,师父的心情总是很差,打人、骂人的,什么都来,前几年我总想着怎么逃走,但四周都是海,哪里也去不得……师父没有疯,也不是很丧心病狂,我不会说她是好人,但她有时对我还不错,总说我像师叔,为人爽朗,不似她总钻牛角尖,梁……梁婍就像了她的性子,师父临死的时候说,要我不需难过,她想死很久了,不过是赖活着,虽然她是救世神医,却医不了自己的心病,我呢……从此海阔天空,想去哪儿便去那儿,无须记挂她,仇也不需报,只有一件事我得去做。她在梁婍身上下的毒,会在一年后发作,让我亲自去了结她,让她少受点苦……”
泪水潸然而下,她却不自觉。“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师父,她很严厉又常对我们下毒,然后让我们自己去解。我烦心的时候就跳进海里、躲到洞穴里,看着鱼儿游来游去的就觉得快活。望着蓝天的时候,我想,岛上日暖风和、白云隐隐、绿水依依,三月天时花舞满天,宛如人间仙境,可为什么师父跟梁婍总苦着脸,是我怪还是他们怪?”
“是她们怪。”
他认真回答的话语让朗晴噗笑一声,忽然察觉脸上的湿意,她不好意思地抹去。他拉下她的手。“别用袖子擦。”
他拿出帕子,为她拭泪,她忙道:“我自己有帕子。”她从腰间抽出鹅黄色帕子,在脸上乱抹一通。
他哂笑道:“你是擦脸还是擦桌椅?”
她跟着笑了两声,眼眸低垂。“我本来没想说这么多的,不知怎么回事,嘴巴一动就停不了,你就当耳边风,听过算了。”
“我帮你记牢,你都忘了吧。”
她惊讶地抬起脸,明亮的双眼,依旧隐着水气,让她添了几许柔弱。
她摇头。
“我上山拜师两年后,师父让我到树林里采野菇,找不到他指定的野菇不能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师兄弟们都进过林子,是师父试炼心性跟胆量的一环。晚上的林子很可怕,什么怪声都有,虽然带着火把,可照着的每样东西都生出一个影子,风吹过时,火影摇晃,魑魅魍魉就藏在里头等着出来吓人。我越走越害怕,又不敢停下,可一个地方却绕了许久都绕不出来,我想可能是师父在此设了奇门遁甲。然后我看见一个人影晃过,白色的外袍、长长的头发,就跟师兄们说的女鬼一模一样。”
朗晴睁大眼。“真的有鬼吗?”
他浅笑。“我不知道,但那时我突然不害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头。
“我觉得那是师兄们扮来吓我的,我捡起石头丢过去,果真听见一声很小的吃痛声,然后我就不害怕了。可是接下来好几年,我都梦见自己在林子里奔跑,怎么都找不到路。”
“你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可以取生栀子四枚、葱白两根,还有一点面条碾成末,再用唾沫调稠,敷在关穴上,三天后再换一次即可。或者服用牛黄清宫丸,我自己也吃……”见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朗晴惊觉自己多嘴了,忙道:“后来呢?”
他喝了口茶后,才道:“你性子好,运气却不好,遇上了钻牛角尖的师父、师姐,末了又遇上了一个丧心病狂的男人,你就当自己在漆黑的林子里走,虽然担心受怕,可总算走出来了,恶梦或许还会持续几年,但你终会好的。”
他温柔的话语让她心里一阵骚动,又甜又暖,像是喝了蜜。她长长地叹口气。“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你半夜若是惊醒或睡不着,尽管来找我。”
她笑着点头,明白他只是在安慰她,也没当真,随口应道:“好。”
“冒充我的人你可知道是谁?”
朗晴摇头到:“不晓得,我以为梁婍会跟他在一起,没想到她却在霍家堡,现在又被伏雁楼的人掳走,我想应该有关联吧。”
“所以你到我府上不是凑巧?”他又问。
“我进城时你正巧不在,本想等你回京时再作打算,正好易公子请我进府看病,我便顺势留下。”她偷偷观察他的神色,却瞧不出半点动静,只得厚着脸皮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他和煦道。
她不自觉地松口气。傅翌容温文有礼,而且待她也不错,行事又稳健,与他一起什么烦恼也不用愁,就连吐了苦水他都能想法子安抚她,是个能深交的朋友,她不想两人间横生心结。
他抬手抚上她的太阳穴。“头还疼吗?”
“不疼。”她尴尬地想闪躲,他却早一步放下手。
“你体内的毒……”
“没什么大不了。”她摇头。“其实我也弄不清头疼是毒性的影响,还是心病,每次只要想到以前的事就不舒服。”
即使事前已经喝了果子酒,但见到梁婍后,头还是痛了,她猜想心病影响较大。
“你说只有七、八成把握。”他思虑这是不是该让唐门的人瞧瞧,或许有法子可解。
“师父临死前把解毒的几味药草偷偷告诉我,但药引我必须自己去寻。”她叹气。“我这算是作弊,梁婍若知道,定又会觉得师父不公。”
他冷言道:“她对自己的师父、师妹下毒,还帮着外人谋害亲师,早被逐于师门之外,还谈什么公义公正?”
朗晴叹口气。“你说的是。”
“你何以对梁婍如此忍让?”他凝视她不安的神情,从方才谈话至今,她提到梁婍时都无怨恨之意,实在奇怪。
“毕竟同门一场。”她盯着碗里的茶汤。“她有时对我也不错。”她吸口气,故作疲累地说道:“赶了一下午的路,好累,眼皮都要合上了,我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
傅翌容自是明白她不想再谈,也没强迫她。“去睡吧。”
她调皮地朝他拱手,微笑道:“承蒙傅兄开导,心情舒坦许多,在此谢过。”
“举手之劳,晴姑娘不需客气。”他报以笑容。
她高兴地收好包袱,放松地躺倒靠墙的木床上,没多久便沉入梦乡。确定她睡着后,傅翌容朝窗外放了青烟,慢慢移至床边坐下,凝视她的睡颜。
“你真的叫朗晴吗?”他的手指覆上她的太阳穴,轻轻抚着,她在睡梦中轻叹一声,翻身抓住他的手,嘴角勾着浅浅的笑。
她温暖的柔荑与脸上的甜笑让他打摺的眉头松了开来。不管她是不是朗晴,既然她选择自己,他便不会放手。一思即此,他浮躁的心也慢慢沉淀下来。
第6章(1)
天才微亮,朗晴已伸着懒腰醒来,转头时正好瞧见傅翌容平静俊美的睡脸,她悄悄坐起,开心地瞅着五步外的另一张床。
她无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蹲身凝视他。一早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画面,心情真是愉快,让她想起夏天时一觉醒来,树上正好掉下成熟的香甜水果。
想到昨晚他帮她揉抚眼角,芳心怦怦地加快。他是不是有些喜欢她呢?
她歪着头,双颊升起红云,抬手想摸摸他的脸,中途却硬生生停下,虽然很想轻薄他,理智却在摇头,他武功高强,怕她才碰到他就醒了吧,不对,就不定他现在早醒了,只是装睡骗她。
她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下,忍不住捂嘴窃笑,既然如此,她便顺势而为,立刻伸手掐住他的鼻子,禁不住闷声笑了起来。
下一瞬间,她的鼻子也让人掐住,他睁开清明的眸子,对上她讶异的双眸。
“你在做什么?”
两人互捏鼻子的滑稽模样让她笑出声。“哈……我……我叫你起床。”
他拉下她的柔荑,微笑道:“我已经很久没让人用这种方式叫起床了。”
她眼睛一亮。“是吗,谁敢这样对你大不敬?”
“我有一堆师兄。”他提醒她,男孩子总是比较调皮。
她不由心生羡慕。“真好,可惜我——”她忽然止住不语。
他猜她是想到自己古怪的师父与师姐。“你想认识他们吗?”
她的眸子又亮了起来。“好啊,可以吗?你的门派不是很神秘,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他好笑道:“什么陷阱?”
“见到他们以后就得把我双眼弄瞎,还得毒哑,不许泄漏半句。”她严肃道。
他笑道:“想哪儿去了?”他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
调皮地呵笑两声,突然发现他还捏着她的手脸蛋热了起来,赶忙抽手。他也没紧握,顺势坐起身子,拉她坐到他身边。
不想她恼羞跑走,他略过她脸红的事不提,问道:“怎么弄的?”他翻过她的左手腕,抚过突起的疤痕。
她的心口顿时发痒,定下心神说道:“小时候调皮不小心打破花瓶,割了一道伤口,手盘差点断了。”
拇指再次细细抚过她的疤痕,朗晴只觉全身都被撩动,又麻又痒,受不了地把手抽回来。
“很久了,也不痛了。”她故作镇定地说,脸颊却是又红又烫。
她的羞怯让他微笑。她本想起身盥洗,忽地看见他坏心的笑容,心底的疑惑像泡泡一样,啵地破裂,她再也憋不住,冲口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傅翌容定定地望着她红透的脸,正欲回答,门板响了起来。
“客官,您醒了吗?外头有人送来拜帖。”
傅翌容挑起眉宇,下床前抬手滑过她烧红的面颊,低声道:“晚点我们再谈。”
朗晴怔怔地看着他起身开门,羞赧地低头喟叹一声,旋即又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气愤。她是要‘娶’男人回家的人,怎么能这般忸怩,他会吃豆腐,难道她就不会吗?
“楼下来了几个人,说他家公子邀请两位到蓝月小筑作客。”小二递上拜帖。
傅翌容接过帖子。“蓝月小筑?”
“离这儿不远,上个月才建好,听说很气派。”小二提供仅知的一点线索,“听说里头住了个病公子。”
傅翌容点头道:“我们一会儿就下去。”
“是。”小二掩门离开。
“什么病公子?”朗晴走了过来。
傅翌容找开拜帖,朗晴顿时皱下眉头。
“怎么?”
朗晴抚过拜帖,而后将指尖凑到鼻下嗅闻。“是金盏花的味道,空空岛上很多。”她瞄向署名,刻着蓝月公子的红印规矩地盖在左下角。
傅翌容沉吟不语。
朗晴晓得他是在担心她,立即道:“我没事,不管是梁婍还是那冒你名的男人,我都准备好了。”反正该来的躲不掉,更别说她没有要躲的意思。
见她一脸坚定,他点点头。“梳洗后就下去。”
她转身走向床边收拾包袱,两人依着平时的步调,没故意拖延也没加快步伐,不疾不徐地梳洗后,才走下楼。
三名家仆规矩地站在一旁等候,傅翌容先让小二上早膳,把朗晴喂饱后才上路,两人婉拒了坐马车,骑马直奔蓝月小筑。
约莫奔了七、八里,远远便见到湖旁筑了几条长堤,堤上每百步一亭榭,水边绿柳垂垂,桃杏交错而生,为一片翠黛添上几许嫩红。
朗晴怔怔地望着四周景致,总觉得与空空岛有几分相似。仆役领着两人往水榭走去,傅翌容在瞧见水榭里安坐的人时,温和的眸子浮现一抹冷厉——原来是他!
“贵客远道而来,蓬毕生辉啊。”男子穿着一身白,笑容满面地起身相迎。
朗晴盯着他,默不吭声,觉得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的长相,熟悉的是他的气味,不用介绍她也晓得,此人就是当日被海水冲上岸的男子。
先前她不知道他的长相,如今见了便明白梁倚为何会喜欢上他。傅翌容与他都是极好看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傅翌容的双眸温和淡漠,眉宇间是英朗之气,眼前的人却有股魅惑之气,眼神热烈烫人。“我一直觉得你不会那样就死掉,果然如此,我想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男子笑容满面地看着她。“我姓沈,沈令飚。”
“不是傅翌容吗?”朗晴冷笑。
他哈哈大笑。“只是开开玩笑。”他转向傅翌容。“傅兄不在意吧?”
“很在意。”傅翌容冷声回答。
沈令飚扬起眉头。“可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认识,说来还是要感激我的。”
朗晴不想与他多废话,直接切入重点。“梁婍呢?”
“从你口中说出梁婍两字,还真是有趣,朗姑娘。”他轻声笑着,故意在朗字上加重音量。
朗晴握了下拳头,正欲骂人,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温暖,她讶异地转向傅翌容,发现他正握着她的手,眼神透着安抚之意,示意她稍安勿躁。
一接触到他平静的表情与双眸,朗晴不安愤慨的情绪中消融的雪花,慢慢淡去。
“我想人不在这儿,走吧。”傅翌容低头对她说道。
朗晴配合地点头。
沈令飚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两人握着的双手上,他冷冷一笑,忽然拍了拍手。
“怎么,不想见见老朋友吗?”
拍手的声音方落,廊道另一端出现一顶竹轿,由四名汉子抬着,朗晴讶异地看着坐在上头,脸色苍白的黄霄,傅翌容则是蹙下了眉头。
当竹轿被抬进水榭,黄霄抚着胸口,扯出一抹笑。“你们怎么来了?”
四名汉子将人放下后便退出水榭,停在一定的距离外。
朗晴没与他废话,直接说道:“你的气色很糟。”看样子也中毒了。
黄霄轻笑两声,随即捂着胸口,苦笑道:“我都一天没吃饭了,气色怎会好?”若不是先前买她两颗解毒丹,他恐怕撑不到这时候。
“是我疏忽,失了待客之礼。”沈令飚对属下说道:“上菜。”
“算了,在这里我也吃不下。”黄霄摆摆手。
朗晴掏出一颗墨绿色药丸给他。“吃了会好一点。”
黄霄伸手要接,忽然一支飞镖疾射而来,朗晴听见地一声回过头时,紧接着便扑通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完全不知方才有多惊险,若不是傅翌容以石子把偏飞镖,她的小命早不保了。
沈令飚勾着笑。“多日不见,傅兄的指上功夫还是如此厉害。”他的目光扫过他手指上捆绑的棉面,见血迹渗出,心中闪过一丝得意,没想到他手指受伤了。
傅翌容没搭话,眼神瞥向黄霄,无声询问他的状况,黄霄点了下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既然你们不想聊天也无胃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沈令飚为自己斟杯酒。“黄霄可以离开,但朗姑娘要留下。”
“不可能。”傅翌容冷声道:“两个我都会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