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顺安侯府。
即将成为新嫁娘,嫁的还是年少有功名的征西将军景仲轩,但韩生烟却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铜镜里,十五岁的脸孔,没有娇色,亦没有雀跃,只是乖顺的坐着,任凭那些有经验的嬷嬷们给她涂粉,一层又一层,刚开始还能勉强看出她的样子,后来只剩下红红白白,难看得要命,嬷嬷们却直夸好看。
“七姑娘本来就长得美,这喜气一衬托,更是漂亮。”
生烟看着铜镜,无言至极。
“可不是吗?征西将军呢,多高贵的身分,京城里未婚的千金们,谁不羡慕七姑娘对了门这么好的亲事。”
好亲事?只怕苦头还在后面。生烟在心里腹诽着。
虽然是侯府,但不过就是个世袭爵位,至今只剩下一个名声罢了,何况她还是连饭都只能在自己院落吃的庶女,没有丫鬟,没有小婢,连衣服都得自己洗,除了住在侯爷府,跟民女生活根本没两样。
没办法,侯爷嗜色,府中妻妾众多,通房更是难算,若有生儿子,正妻庄氏为了应付老夫人,还会照应一下,若是只有生女儿,母亲身分又寒微,那便是糟糕到极点,生烟就是属于最后的那种。
她的母亲沈氏是镇上布铺的长女,一日随父亲送几张新的狐狸皮进府,侯爷见她容色姣好,便提收房之意。
说是提,但实际上也不容拒绝了。
庄氏是尚书之女,其他几房姨娘也多是官家小姐,这种情况下,沈氏地位自然低了又低,生下生烟后,身体便不大好,镇日咳嗽,侯爷看那病容心烦,索性也不来了,不到一年,沈氏撒手而去,侯爷妻妾众多,久未见她,竟尔想不起来,自然也就记不得还有个女儿。
所幸张姨娘一日经过别院,见四岁的小生烟跟沈氏带来的嬷嬷中午只吃咸菜粗饭,微觉奇怪,虽说庶女饮食自然比不上嫡子嫡女,但也不至于只有几根咸菜,好歹是金枝玉叶的身分,怎能吃这种东西,更别提院子野草乱生,窗纸都破了也没补上。
生烟年幼,说不出所以然来,倒是嬷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了清楚。
原来沈家经商,那院落管事觉得来服侍这商人之女,委实抬不起头来,又见沈氏大字不识一个,琴棋书画皆不会,更是鄙夷,常在言语上若有似无的刻薄,沈氏胆小不敢说,没想到有次被庄氏撞见,当场发落了管事,扣例银两个月,打二十板子。
谁知管事不反省自身,反而怀恨在心,见沈氏病殁后只留下幼女,便把那恨意都出在这侯爷已经不来的院子。
三餐只给粗食,大管家按季送来的布料、皮袄,全给他拿去哄自家女儿,例银更是不用说了,从来不曾送到生烟手中,想来大概也是跟帐房私吞了。
张姨娘见生烟明明是官家小姐,却没官家小姐的样子,十分瘦小,面色枯黄,身上衣服更是明显不合,黛螺色袄子,酱紫色长裙,那可不是未出阁小姐会穿的颜色,看来应是嬷嬷拿沈氏的旧衣改给自己的小小姐穿。
张姨娘跟沈氏无交情,但见一幼女如此,总也于心不忍,当场命人去大厨房点了几样菜色送来,还让自己的奶娘隔三差五过来瞧瞧。
这一瞧,生烟的命运便大不相同了。
张姨娘虽然只是姨娘,但早在侯爷正式娶亲之前便在府中伺候,乖巧温顺,宽容大度,很得老夫人欢心,最重要的是,韩家的长子是张姨娘所出—— 善读书,通音律,与京城中的文人雅士都有往来,大学士更是对其文章赞不绝口,常常邀请过府叙话。
出色的儿子一向就是深门女子的依靠,刚好嫡子又无能,这一来一回,她的儿子更是加分不少,故张姨娘即便是丫鬟出身,还是被扶为贵妾,庄氏也得让其三分,也因有她照料,家世单薄又没有母亲的生烟才能衣食不缺的长大,甚至能跟府中的夫子学识字。
侯爷虽好女色,但栽培孩子倒是大方,府中请了夫子来教习,在不影响儿子们的学习下,也让女孩子们习字,以后在婚配时才好谈个好人家。
好命的姊妹们都是掌上明珠,去花园散个步,有人拿皮裘,有人拿点心,抱琴的,拿书的,薰香炉的,丫鬟婆子一大串。才进凉亭,婆子便忙着把皮裘铺上鹅颈椅,怕那椅子硬冷,让小姐不舒服,粗使丫鬟也没闲着,拿出小炉生火,以烹煮新茶,娇贵至极。
生烟不是不羡慕,但也很能自我安慰—— 即便没人帮她洗衣铺床,但至少也不用帮别人洗衣铺床。
府中尚有几个跟她处境一样的“侯府千金”,日子可没这样好过,不是去服侍嫡姊,就是去服侍奶奶,说好听是陪伴,其实就是丫鬟,而这些姊妹们由于母亲失宠,娘家无势,即便百般不愿,却也只能接受。
至于自己,真是好多了,一样是落魄千金,许是知道张姨娘的奶娘常来,倒也没人敢来使唤她。
每月有例银,每季有新布,冬天时有暖石,饭桌上总有几道菜,没人来打扰为难,需要什么自己动手就是了,反正没有下人,一切靠自己。
前年生烟于寒天落水,大病一场,病愈后体弱到无法下床,大夫说要老参炖鸡,慢慢将养,嬷嬷求了大管家半天,大管家只是推托,后来嬷嬷无奈,只好厚着老脸去求了张姨娘的纸条,大管家才肯开箱取,又心疼那老参,殷殷交代,老参价比黄金,一次切几片即可,可别浪费,要是能下床就别吃了,得拿回来。
生烟虽然身不能动,嘴不能说,但却听得一清二楚,人参比她的命值钱。
这些,就是她可笑而荒谬的侯府生活。
什么顺安侯府,什么千金,不过就是个姓韩的民家女,原以为要在顺安侯府终老,可没想到意外定了亲。
她未来的夫婿是将军府的嫡子,要做譬喻的话,她是地上的小麻雀,他则枝头凤凰。
齐大非偶,绝对不配。
将军府代代征西,镇西,战绩显赫,铁打出来的功劳与权位,任谁都敬上三分,百余年来,城西高墙里住过一代又一代的征西将军。
那高墙里,甚至住过两位皇后。
太皇太后便是景家千金,一共生了三子二女,当年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皇太后虽然姓汤,但是在今上册后一事,景家人又占了上风,现在的皇后是景皇后,膝下二子,后宫共有十五位公主,但就只有这两个皇子,两位皇子都聪明伶俐,既能读书,也能骑马,极得今上喜爱,即便后宫年年纳新,佳人无数,但景皇后地位无可撼动。
最重要的是,景皇后是景仲轩的嫡亲姊姊。
三年前,老将军战死沙场,当时景皇后原本已有数月身孕,却没想到悲伤过度,竟尔滑胎,因滑胎后体弱,无法奔丧,正当难受时又听闻弟弟仲轩袭了名号,自请出征,更是忧虑不已,皇上见状,为安慰皇后,便赐下一枚腰牌给老将军夫人汪氏,可以自由进出宫中探望皇后,无须通传,此一殊荣,前所未有。
月余,终于传来好消息,少将军率兵逐百里,歼灭西磷犯兵,预备驻西,一来防边关生变,二来则是守孝。
匆匆三年过去,今春终于过了孝期,景仲轩招架不住奶奶跟亲娘的书信,才回京预备娶妻。
消息一出,家有闺秀的朝臣们都蠢蠢欲动了。
皇后的亲弟,太子的亲舅,年少,袭爵,嫡子,娶的还是正妻……权贵之家的正妻,这实在太有诱惑力了,于是各家夫人开始拚命的拜访将军府的夫人,经过几个月混乱,顺安侯府的夫人庄氏终于顺利取得默许—— 女儿韩生娇不但貌美,性子温顺,更做得一手好女工,重点是生娇两个姊姊都是一嫁入夫家就怀孕,一年内便产下儿子。
“生佳已经三个儿子了,生云也生了两个,看她两个姊姊都这样,生娇肯定会生,不怕将军夫人笑话,我第一胎生的也是男孩。”
“权贵之家的正妻”对逐渐没落的顺安侯府有多大的吸引力,“会生儿子的媳妇”对将军府就有多大的吸引力,也不知道是不是杀戮过盛,将军府数代以来,男丁始终不旺,景家对开枝散叶的渴望,更是异于常人。
于是寻得一日,老将军夫人汪氏带着景仲轩前往顺安侯府拜访—— 名义上是拜访,事实上就是让两个孩子见见面。
时值早春,侯府桃花盛开,枝头上满是点点绯红,十分繁丽,庄氏命人在水榭设上茶宴,除了生娇,又让人唤了通房陈氏,郭氏,让她们把女儿也打扮打扮。
庄氏打的如意算盘是,让少将军看看陈郭二人的女儿,若是合意,便让她们随着生娇一起过去—— 一旦女儿有孕,为了孩子着想,势必不能再服侍丈夫,她是正妻,便得有大度量,就算不替丈夫纳妾,也要找几个通房丫鬟,庄氏在大宅里斗了十余年,女人争宠时会有多厉害、多狠心,她都一清二楚。
想那张姨娘,当初不过也就是个丫鬟,仗着生出长子,又得老夫人喜爱,居然被扶为贵妾,装念佛,装心善,但私底下却也给她这位正妻使了不少绊子,有次甚至让侯爷一个多月都不见她的面。
将来,生娇恐怕也会遇上这状况。
陈氏郭氏都是府中的家生子,侯爷一时贪鲜,陪了几次,都各得一个女儿,这两个女孩过去后,若好好给嫡姊当左右手,让嫡姊舒心,那她自然不会亏待陈氏跟郭氏,但如果她们不为生娇打算,那么,她这个侯府夫人自然不会替她们的母亲打算。
只不过这些自然不能言明,不然倒显得她这位侯府夫人心狠手辣,以母制女。
两女孩一叫天抹,一叫微云,在将军府人的面前,身分是韩生娇身边的大丫鬟。
天抹跟微云没读过书,只是大宅待久了,有些事情不用人提点自然明白,只能彼此安慰,两人一起也算有伴,能够互相照应,听说少将军并无侍妾,自己随嫡姊过去后,若能早点有孕,便能安身立命,若自己不能得丈夫心意,又或无子,只要好好侍奉身为正妻的嫡姊,姊姊断不至于一点情分都不顾。
至于韩生娇,知道要嫁的是倾权之家,本来就十分愿意,若说有什么犹豫,也就是担心武官出身的景仲轩太过粗野,但这一点点犹豫,在曲桥上看到景仲轩时,便消失无踪了。
边,一人伫立,眉斜飞,眼如星,嘴角含笑,没有武人的粗鲁不文,有的是掩饰不住的英气勃发。
身后是早春的玉色湖面,湖岸的桃花漫漫,更衬得他如画中人物一般。
韩生娇见未来夫婿这般相貌,只觉得胸口怦怦跳。
待进得水榭,弯身见过,便见景仲轩微微一笑,“韩五姑娘好相貌。”
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韩生娇脸一红,大概是情意已动,并不觉得对方轻浮,反而想,既然是武人,自然说话是直接些,何况对方落落大方,若在这问题追究,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庄氏见景仲轩称赞女儿,自然喜悦,“少将军过奖了,莫要宠坏这丫头。”
“不是我过奖,是侯府夫人过谦了。”
庄氏一听更喜,汪氏见儿子喜欢,当下便笑开—— 韩五姑娘这珠圆玉润的,肯定好生养,又见她容色温婉,举手投足尽显闺秀之风,更觉得喜爱,当场便拔下手上的玉镯子给她戴了上去。
“仓卒出门,没备什么礼物,这镯子是我进景家时太夫人赏我的,五姑娘可别嫌弃这镯子旧才好。”
庄氏跟韩生娇一听,便知对方十分中意,至于景仲轩,自然也是明白的—— 对象是谁,老实说他并不是太介意,只要乖巧些,能跟娘亲处得来就好。
这韩生娇容貌自然是上选,至于个性嘛,懂得低眉敛首,应当不至于跋扈才是,家和万事兴,他军务繁忙,可没办法应付个火鸡媳妇。
见亲娘把曾奶奶送的镯子都给出去了,意思不言而喻。
“我们乃是将门之家,因此规矩不多,当初进景家时,婆婆也只跟我交代服侍夫君便成,晨昏定省那些倒是不用,婆婆说,繁文缛节皆可免,便只有一点得让我明白,便是景家的家训—— 景家,做的是杀人的事情,因此家里不讲仁善道德,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无论如何,恩怨得两清,不欠人,可也别让人欠着了。”
庄氏其实听不太明白,但“不用晨昏定省”这倒是听得很清楚。
若将军夫人所说为真,那生娇日子可好过了,当媳妇的最怕规矩多,何况老将军的娘还在呢,同时侍奉婆婆跟太婆,那个可是有苦说不出,为表明自己结亲诚意,连忙道:“丈夫是天,女子出嫁,自然是遵从夫家规矩。”
两个正房妻子很快顺着持家之道大谈特谈,庄氏一面迎合,一面注意女儿跟少将军有否互动。
只见女儿始终害羞低头,少将军自然不好搭话,一亭子女人,他只能反着手看湖面,庄氏心想,这样可不行,瞥眼见到被自己叫来的生烟傻站着,便开口道:“生烟,端杯新茶给少将军。”
命令下了,却没得到回应。
大概又走神了,庄氏压低声音,加了几分恐吓,“生烟!”
“嗷,喔,好。”
一阵骚动,竟惹得景仲轩转过身来,打量这里。
如此不伶俐,庄氏只觉得丢脸——生娇不爱读书,更别提吟诗作词,临时想到叫上生烟,只不过因为府里的女孩中,除了张姨娘所出的生舞外,就数生烟识字多,书看了不少。
还不都是先前儿子跟自己说,京城少爷怪癖多,文人喜欢拿弓以示自己非文弱,武人偏爱念两句诗词,好显得自己不粗鲁,总之,都是竭尽可能的装模作样,为怕少将军也突然来吟个诗,才把生烟这丫头叫来。
既然她书读不少,有什么难题便让她来答,如此将军府只会想,一个庶女都能读书,那嫡女自然只会更好。
可没想到,都还没派得上用场,就先让她失了面子,什么嗷喔好,如此不端庄……
“这位姑娘是?”
“是生娇的七妹。”
“原来是韩七姑娘。”
见生烟没动作,庄氏压低声音,恐吓意味十足,“行礼。”
“嗷嗷嗷。”生烟随便福了福,“见过少将军。”
第1章(2)
庄氏见生烟那极为糟糕的行礼,还有那个没有意义的嗷嗷嗷,心里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她叫来,万一他以为侯府千金礼仪皆如此该如何是好,这不是害了自己女儿吗?
“少将军莫怪,生烟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着,前年大病过后,脑袋就不太好使,念过的诗书虽然记得,但府中规矩却忘了大半,我跟侯爷怜惜她早年丧母,不忍心对她太严厉,倒是让夫人跟少将军看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