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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上) page 6 作者:卫小游

  正巧钱管家端着热茶过来,她以女主人的姿态道:“啊,大家都口渴了吧,钱管家,麻烦你倒茶。”

  “好的,太太。”

  钱管家恭敬地回应。即使倒茶这事,不必她说,他也会做的。

  只见这名白发如银的老管家微弯下腰,依序帮所有人倒茶,而后拿着茶盘端直地站在一旁等侯随时召唤。

  率众人之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后,宁海道:“结婚前静深就告诉过我,家人可能会反对我们的婚事。”

  她将眼前的冲突说得这么自然,彷佛早就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被人“反对”。

  就连陆静深都忍不住朝她瞥去一眼。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却感觉宁海将手伸过来,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手背的皮肤传来湿意,想起她还穿着湿衣服,陆静深不由得皱起眉。正想叫她先去换衣服再来蹚浑水,却又听见宁海说出——

  “可我不听,因为我太爱他了,我们是彼此相爱才决定在一起的……”宁海情深款款地瞅了陆静深一眼,续道:“如果这世上真有人值得我为他放弃一切,即使面对众人责难也要跟他在一起,那么,唯一的那个人,只会是静深。嫁给他时我便想,就算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的婚姻,我依然相信我们会过得很幸福,因为这个男人是我愿意一辈子看着他、陪伴他的男人。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倘若不是清楚这是天大的谎言,陆静深可能真会以为,说出这些话的女人是真心爱着他的。可惜这个女人,是宁海。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是在彼此的婚礼上。

  以陌生人身分结婚的两人,哪里有真感情可言?然而,面对家人百般质问,他累了,如果她想玩一玩真爱游戏,由她去,他不想管。

  彷佛看着一场荒谬的闹剧,杜兰笙一点也不相信地抛出一句:“你们相爱?”

  “是的,婆婆。”宁海笑答。

  “你说你爱我这个瞎了眼的儿子,甚至愿意把青春浪费在他的残缺上,一辈子陪伴他?连他交往多年的女友都抛弃他了,你却终生不渝?”

  这话说得十分残酷,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母亲嘴里。历史上,就她所知,仇视自己亲生儿子的,也就只有春秋时期郑庄公之母,那还是因为人家生产时难产的缘故。难不成陆静深也是个“寤生”?

  宁海有些讶异,却仍镇定地回答:“是的。”

  杜兰笙冷哼一声。“你这个骗子!”

  感觉到掌心下握着的手突然僵硬起来,宁海眼中闪过一抹极短暂的怜悯。她悠悠道:“没错,我是个骗子。”

  她坦言。众人随即一怔。

  却听宁海说:“我骗我自己,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看不看得见,事实上,我是在意的。然而这世上有太多双眼健全的人对真正的现实视而不见,连心都盲了。而他,我的丈夫陆静深,尽管双眼失明,但他的心却比许多人来得更加明亮。”

  顿了一顿,确定所有人都专注地聆听她的话,她才接着说:

  “我只是遗憾,他永远无法看见我青春正盛的容貌,可是如果他一辈子都看不见,我却又欣喜他终究不会看见我年华老去时的模样。在他心底,我将永远是最美好的存在,任凭这世界如何光彩鲜明,都无法使他的视线离开。我是因此相信他会爱我一辈子,爱得无比坚定。”

  听见这话的众人,有两个人忍不住微微发抖起来。

  一个是拿着拖盘的钱管家,一个则是站在母亲身边的年轻人陆静雨。

  钱管家发抖,是因为,假如宁海所说的一切能变成真的,不知该有多好!他因为怀着不切实际的期盼而发抖。陆静深已经封锁住自己的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假使、假使宁海能够使他走出现在的封闭,那该有多好!

  陆静雨微微发抖,则是因为他崇敬的大哥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爱他的人。他因对自己兄长的爱而发抖。在这之前,他始终不认为陆静深身边的女人有哪个是真心爱他的,可现在大哥失去视力,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倘若有人不离不弃,那必定是出于真爱,再无庸置疑!

  刚从学校毕业,初初踏入社会的陆静雨,对爱情仍存有一份天真的想像。

  各怀心思的短暂沉默中,客厅里,那始终不发一语的中年男人颇有威严地开口了:

  “宁小姐,你要多少?”

  这话恍如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人人登时清醒过来,看着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的宁海。

  “静深,这是哪位叔叔?”她问。

  陆静深回答:“是二叔。”也是陆家目前实际上的掌权者陆正英,他堂兄陆云锁的父亲。

  “二叔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海故作不解。

  陆正英双腿交叠而坐,一双世故的双眼盯着宁海道:

  “宁小姐,你跟我侄儿认识不过半年,哪可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不过你们的婚姻既然已是事实,我就明白说了吧,你要多少钱才肯走?只要价钱合理,能换回我陆家的面子,都算公道。”

  没想到,这个看似斯文的中年男人说起话来会这么狠直、这么市侩。

  宁海不知道的是,这些话,其实陆静深也想过。

  他想过,要多少钱才能收买一个女人的婚姻?不知姨母到底给了宁海多少好处,才换得她圣坛前一句“我愿意”?

  宁海正色,挪开手,改搁在陆静深身旁的椅背上。

  “二叔愿意付我多少?”她挑眉问:“一亿,还是两亿?很抱歉,我宁海没这么廉价。”三亿的话,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两亿?真是狮子大开口,你这个女人知不知羞!”杜兰笙忍不住轻贱地骂道。

  顺着她话,宁海慷慨陈词:“既然付不起,又何必以金钱来衡量我的婚姻?这世上,不是每一样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金钱虽然好用,但并非万能。”

  “说得好!”有人喝采了。这人是陆静雨。

  宁海刚刚回以一笑,就见到陆静雨在他母亲的瞪视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一脸抱歉地看着她。真是个乖孩子呢。

  忍住笑,宁海回过头来看着陆静深,不无顽皮地抱怨:

  “深,你说的没错,你家人大多是一群眼里只有金钱的人,有够俗气的!我不喜欢跟这样的人来往。你说,我们不要请他们吃晚餐,怎么样?”

  饶是陆静深也很难对这个建议无动于衷。他老早想赶人了,便搭着宁海这顺风车道:

  “母亲、二叔,你们听见了,我太太不想招待各位吃晚餐。时候不早了,天雨山上路滑,请回吧!”

  “赶人?这房子还是我陆家的!”杜兰笙万分不悦地道,语气一转,又说:“傻孩子,你祖父那边我还没去说呢,你快把这女人赶走,免得让他知道这事,场面会弄得更难看。”

  陆静深站了起来,在宁海扶持下,摆出送客的姿态。

  “母亲,请回吧!这房子是我个人的私产,并不是陆家的。而且结婚当天就已经登记给我太太了,现在她要赶人,我没立场留。钱管家,送客。”

  宁海讶异地想,这房子几时登记给她了,她怎么不知道?

  原来赚一栋房子也不难嘛……嗯,只能说,有钱真好。

  艰难地送走客人后,宁海连打了几声喷嚏。她摸摸发冷的手臂,看着面无表情的陆静深,忍不住问:

  “这房子真的要给我?”

  陆静深回过头来,循声锁定她所在的位置后,抿了抿嘴。“明天就去办登记。当作预付给你的赡养费。”

  赡养费?宁海眯起猫儿眼嘲讽:“真大方。”

  这房子虽然位在台北郊区,靠近山边,但建材高级,价值不菲,兼之山景宜人,以市价来看,就算没有上亿,至少仍有好几千万的价值吧!

  “可惜我不能接受。”她不无遗憾地道。

  陆静深怔了一下,随即不无嘲讽地道:“嫌太少?”

  想起她方才狮子大开口,一开口就是两亿,也许区区一栋山间别墅她还真看不上眼。然而他现在手里只留有一些天海集团母公司的股份,要他一下子拿出上亿元现金来遣散她,一时间,却也是不容易。

  “怎么会?”宁海冷声道:“该我得的,我从来不会手软;只是若是不该我得的,我也不会心动。”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要这笔唾手可得的财富?他都开口说了要给她。

  陆静深不知道,在宁海的世界里,金钱固然是可贵的,然而这种将金钱当作玩具纸钞的态度,反而会让她一股无名怒火涌上来。

  她眯起眼,冷冷回答:“因为我们没有婚姻之实!”

  见他目瞪口呆,明白这男人领悟过来了。

  没有婚姻之实,婚姻可以依当事人意愿声请无效。

  虽然无性无效的婚姻在法律上也可以声请“赡养费”,但在宁海而言,这种无功受禄的好处,她不喜欢。

  算是报复他让她连换件衣服都来不及,就得拿起武器对抗侵略领地的敌人,宁海突然走上前,双臂揽上他肩头,咬上他因她靠近而莫名发红的耳朵,似诱非惑地道:

  “要不,陆先生陪我睡上一晚,这样,我拿钱走人也心安理得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宁海是很有原则的。

  第4章(1)

  宁海一向是个行动派。

  出于三分愤怒、两分挑衅、四分好玩和一分调戏的心态,她向他说了邀请的话。

  话既出口,她便不打算收回。

  一开始,陆静深以为她不过是在开玩笑,迅速镇定下来后,他表情恢复正常,神色疏离而高雅,同时继续当她是空气那样地无视她,好似她刚刚不过放了一个屁。一开始很臭,味道散去后,就什么都没了。

  这种将她当屁的态度,完全激出宁海天生的劣根性来。

  偏她,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陆先生。”她故意这么喊他。“你知道吗?我放屁很臭。”

  “噗哧”一声,从厨房的玄关处传来。宁海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后头有不少人在偷听。

  不理会那些神出鬼没的“家臣”们,宁海将注意力放在城堡里的冷漠领主身上,正式下了战帖:

  “你可以一辈子不呼吸吗?我想你不能。当然我不会时时放屁,但你一定有机会好好品味。”

  丢下这充满双关的战帖后,她扬着眉迅速跑回阁楼客房——换衣服。

  再不换掉这身湿衣服,她就要着凉了。

  因为溜得太快,所以宁海没有看见,她才一转身,那个将她当屁的男人,正忍不住的,缓缓地,唇角向上微微弯起。虽然只有一瞬间便僵住了唇。

  陆静深有预感,这屋子里再也不会平静了。

  安分了两个多月的小猫终于准备大闹天宫了?

  宁海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起她的放屁说,抿得死紧的唇线又是一松。

  揉了揉脸,陆静深唤道:“钱管家,下回主家若再有人来,关紧大门便是,我不想见他们。”

  只是,外面的人容易挡,可破坏若是从内部发生呢?他还有多少时间做好准备,阻挡她来攻城掠地?

  他没有时间。

  宁海相信,给敌人时间就是对自己残忍。

  不到半个小时,宁海便带着行李“搬”进了主卧房里。

  她行李不多,一只行李箱已是全部家当。

  至于其它工作需要的手提电脑、事务机、相机一类的“家具”,仍然放在权充个人工作室的阁楼里。

  “搬家”时,男主人正在洗澡。

  阵阵水声中,已经洗过澡、一身清爽的女主人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将她的衣服挂进主卧房里附带的置衣间。

  “太太需要帮忙吗?”陈嫂满眼带笑地问,摆明了很高兴主人家夫妻俩终于“团圆”了。

  将一件衬衫挂上衣架,宁海回过头笑道:“不用。你忙,我可以自己整理。”

  是真的不用。她带过来的衣服不多,本是以为不会停留太久,没想到她不但没有离开,甚至还搬进了主卧房……

  大约五坪大的置衣间里,满满是他收放整齐的各式衣物,想来陆静深在发生意外前是个重视门面的男人,光是领带就数不清有几条。

  置衣间里,其实已没剩下多少空间来收放她的衣物。从衣柜中清出一个小空间,宁海将几套自己的贴身衣物收放进去。

  关上抽屉时,她看了一眼并排而放的男性内裤和她的蕾丝花边……嗯,应该不要紧吧?

  置衣间里的衣物分门别类放置,丝质衬衫、西装外套、休闲衫、内衣……等,无不整理得井然有序。

  看来这里应该也是钱管家的领地。现在添上她的衣物,希望他不会介意。若是介意……唔,那也没别的办法,既然总得有人受点委屈,宁海只能决定那个受委屈的人不是自己。

  三两下将衣服整理好,宁海挺直腰,走向房间正中央那张大床,往床畔一坐。床的尺寸是加宽加大的,独立筒,躺起来满舒服的。

  宁海睡觉不认枕,却一定要自己盖一床被子,床上只放了一条薄毯,根本不够她盖,只好从先前睡的卧房再搬来一床单人被和枕头。

  虽是夏天,可她体温偏低,畏冷,一年四季都习惯盖冬被。

  将床铺好后,男主人还在浴室里磨菇着,没法子当面跟他开战。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淋了雨的缘故,宁海有些困倦,趁着陆静深还在洗澡,便躺上床休息一会儿,眯着眯着,竟不小心睡着了。

  陆静深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时,还不知道敌人已进驻他的城堡,甚至酣然睡在他床上。

  若是平常,虽然双眼看不见,但其它的知觉仍然敏锐,自己的领域里多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应该会立刻察觉到。

  然而今晚,他心绪不宁。

  外头还在滴雨,雨水混着山间不知名野花的气味一并穿过微敞的窗缝,一丝一缕地渗进了房间里。

  那气味,就像宁海。

  像她下午全身湿透时,微热体肤混着衣服上沾染的野花气味。

  失明后,嗅觉似乎变得更加敏感。

  昨天的葬礼上,抹着浓厚香水出席的宁海叫他直想皱眉;而今天下午,全身沾着野花香味的宁海,则让他不时走神。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多变的面貌?

  一下子是带刺的红玫瑰,一下子又变成热情的野花;忽晴忽雨,一时冷淡,一时调笑……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思绪走到这时,陆静深已经忘记他应该要把宁海当成空气,而不是任凭脑海里填满她令人困扰的身影。

  没意识到自己正在熟悉的卧房里来回踱步,有如困兽一般,陆静深猛地闭上眼皮,往床铺一躺。

  却不料碰着一处柔软,他愣了一下,连忙坐起身来。

  床上有人!

  “宁海?”

  这一喊,真正是大惊失色。

  这女人怎会躺在自己床上?跟她结婚两个多月来,她一直都住在、住在这屋子里不知道哪间房……此时此刻,她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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