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每回谈起他,脸上总有抹骄傲的光彩,像一个慈蔼的母亲把自己孩子当宝那样……玛莉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因为玛莉的缘故,宁海多少知道一些那男人的往事,是以不认为如今的陆静深跟以往的他,还是同一个人。
今非昔比,他变得愤世嫉俗了。
以前的他,似乎并不是这样子的……
总算,头顶上的窗口内没再传出任何声响。
静下来了,是又躺回床上闷头大睡,还是……
“宁海!”头顶上突然爆出低吼声。
她差一点举手喊右。他喊她?
“你欺人太甚!”陆静深对着天花板怒吼。
啊,原来只是在咒她,并不是要低声下气向她求援。
看来折磨他的乐趣还能品味好一段时间。
啃掉最后一口三明治,她将杯盘及报纸从后门收进厨房里。
上阁楼工作前,趁着经过他卧房,她偷瞄了一眼。
啊,太好了,门没关,不必拿备用钥匙——虽说她早已逼钱管家将这屋子里大小房间的钥匙全交给她。
要知道这可不容易。倘若陆静深是这城堡里受到诅咒的野兽国王,那么,那白发如银的钱管家,就是这城堡里的守护神兽。论起对这个国王的忠诚,钱管家若不称第一,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二。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哗啦,看来大老爷已经转移阵地,将自己关在浴室里了。
宁海悄悄走进卧房,将东倒西歪的玩偶——她的班杰明捡起,放在沙发上。
而后,瞟了眼被他随手扯到地上的床单,本想顺手捡到洗衣机里,但一想到这场战争还没结束,如果她对敌人太好,恐怕最后会输了自己。
床单再度扔回地上……
如果他想睡在没有床单的床上,那就由他好了。
她可不能宠坏了他。
第1章(2)
烫到了。
陆静深迅速收回试水温的手。
想关掉流个不停的热水,一时间却找不到水龙头开关。
忍着皮肤热烫的痛楚摸索半天,总算关掉热水。将浴缸里过热的洗澡水全放掉后,才改用比较安全的冷水盥洗。
虽是夏天,但他没有洗冷水澡的习惯。
之前钱管家会先帮他将洗澡水的温度调匀,并将沐浴用品准备妥当后,才让他进浴室洗澡。
看来过去他是太享受了!
有宁海在,只怕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是洗冷水澡的日子。
她存心不让他好过。
找不到洗发精,他手摸到一块滑溜的香皂,便凑合着洗了头发和身体。
浴室地板被水溅得湿滑,赤脚踩在抛光磁砖上时,差一点摔倒。
是双手反射性捉住一旁的毛巾架,才及时稳住自己。
本来想刮个胡子,也找到刮胡刀了,却因为看不见自己的脸而险些割到脖子,一不小心便在下巴上刮出一条条细细血痕,惹得他频频诅咒。
“该死!”光是这个早上,他便已不知诅咒多少次了。
想逼他投降,没这么简单!
想起过去半年来,他从漠视她,到无法不迎接她的挑衅,乃至如今剑拔弩张……陆静深不认为他的妻子会满足于他的俯首称臣。
若不把他踩在脚底,令他匍匐于前,再狠狠嘲讽一番,她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倘若当初答应跟她结婚时,他曾多花些心思了解宁海的事,也不至于轻率地答应姨母临终前的要求,与她结为夫妻。
他不知道,一向疼爱他的姨母怎么会认识像宁海这样的女人。
但他可以肯定,姨母必然不知道宁海在婚后会如此百般折磨他,否则姨母绝不可能让她靠近他半步。
如今一纸婚约将他们绑在一块,而他却是个连生活起居都无力自主的瞎子。
这教他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不过是想躲起来清清冷冷地过完这可悲的一生,为什么她非得扰乱他平静的生活?
或者,打从在圣坛前昧心许下婚誓的当下,便已注定此生他将永无宁日?
假若时光能够倒流,重回半年前……
半年前。
还是幽冷的冬天。
在杜玛莉受洗成为教徒的那座乡间小教堂里,华神父站在圣坛前,为一对新人主持婚礼。
此时杜玛莉已经相当虚弱,却仍坚持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含笑地看着新人交换戒指,互许婚誓。
这场婚礼的见证人不多,但总归是一场正式婚礼。
在神的面前许下婚誓后,再没有人可以拆散这对新人。
新娘穿着简单的白色及膝洋装,发上戴着杜玛莉坚持要她戴上的栀子花冠。尽管表情有些不耐,似乎随时想要逃跑,但最终还是乖乖地说出誓言,把今生托付给身旁的男人。
新郎则穿着白衬衫,搭配铁灰色西装裤与同色外套和一条黑色领带,面容有些瘦削,但看起来依然十分英挺。当神父宣布可以吻新娘时,他略略皱眉,勉强微俯下脸,正好吻到新娘自己凑上来的脸颊,算是吻过了。
在场的宾客除她以外,便只剩新郎的管家和几个佣人。新郎庞大家族里的亲属几乎无人到场,显然新郎并未将消息告诉其他人,使得这场面有一种繁华落尽皆寂寞的唏嘘。
尽管很想为这对新人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但杜玛莉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能够像现在这样,坐在一旁,亲眼看着这对新人在神的面前结为夫妻,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如此,她便能放心离去,回归天父的身边。
有宁海在,她知道一切都会好转的。
婚礼完成后,她让新郎的管家开了一瓶红酒,大家一起举杯感恩祝贺一番,谁知一杯酒才要入唇,就有人出声喝止。
“等等,姨母,医师说你不能喝酒。”新郎没有焦距的眼神投向这头来,薄唇一抿,一脸严肃地“看”着杜玛莉。
感受到那失焦的眼底仍藏有一份尚未失去的温柔,杜玛莉双眼微弯,牵动了左眼皮下一颗天生的泪痣。
“在我最爱的甥儿婚礼上,我当然可以喝一点酒。”端着玻璃酒杯,杜玛莉拍拍新郎的脸颊,扯动唇角,有些顽皮地道:“小深,姨母这杯酒,祝福你跟海儿从此幸福快乐,天父永远与你们同在。”
新郎陆静深怔站着,久久不碰杯,临时被叫来当见证人的钱管家和几个佣人也不知该不该对着自家主人说上几句恭贺的话。
这虽是一场婚礼,却毕竟来得有点突然……
“呵,干杯。”伴随着一绺清笑,酒杯脆声相击。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穿着一身称不上正式的白色短洋装的新娘,正极之开怀地拿着酒杯与杜玛莉夫人碰了杯。
当杯中酒一饮而尽,两人都是一脸欢容。
陆静深皱起眉,正要提醒姨母的病情和魏医师的交代,却听见那刚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低声道:
“这下都如你意了,杜女士。虽然魏医师说你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敢在我还没得到幸福以前死掉——”
“你胡说些什么!”因为站得近,陆静深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他新婚妻子说的话,伸手一捉,正好捉住她手腕,五指紧收便牢牢扣住了她。
宁海转过头来,瞧见他脸上怒容,她微耸肩,也没挣开他钳制,自顾朝杜玛莉笑道:“说好的哦,以后我们就不相欠了。”
“你欠了我姨母什么?”陆静深追问。
虽然早就猜测过,到底是什么原因竟会让一个妙龄女子答应嫁给一个陌生的瞎眼男人,但此时听她亲口提起,个中原因显然离不开金钱利益,陆静深不觉心生鄙夷。
没料到是姨母开了口为她缓颊。“小深,你别胡思乱想。海儿一向喜欢开玩笑,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陆静深尚未释怀,便又听见那名叫宁海的女人脆声笑道:
“那可不。我欠了你不少,要是生在古代,大概也只能卖身还债了。”
这句话才刚说出,宁海与杜玛莉都笑了。
陆静深却不觉得好笑。
这是一场权宜婚姻,对幸福已不抱期待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实现姨母临终前的心愿——她想看他结婚,才勉强答应的。
而她,宁海,今天站在这里,在神的面前许下誓言,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倘若是从前,他还是天海集团的负责人,也许会认为她是贪图他的财富。可如今他不过是陆家一枚弃子,又失明了,生活起居尚且需要他人照料,她却在这时答应姨母的要求嫁给他……若不是涉及了庞大的金钱交易,还能是为了什么?
果不其然,她说她欠了姨母……欠的,正是一大笔钱吧?
他实在不懂,姨母是打哪儿找来这样一个势利的女人?
娶这个女人为妻,真能令她安心吗?
双手突然被握住,陆静深低下头,感觉到老妇人握住了他的手,但力道浑不似过去那般温暖有力。
她是真的病得很重了……被诊断出罹患了癌症后,她隐瞒病情,直到医师宣布她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她才来找他……如果她早一点告诉他……
“小深,相信我,你跟宁海……会幸福的。”
他说不出拂逆的话。
也或许,他早已不想再花力气抵抗任何事了。
结婚与否?娶宁海或者其他人?于他都没有意义。
他不在乎,也不觉得有必要在乎。
他只不过是想让姨母安心,让在这世上唯一真正给过他温暖的女人安心。
他无法不实现她油尽灯枯前的最后心愿……如果能够,他愿意倾尽所有以换她一朵微笑。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们会幸福的。”他喃喃说出这话,只是想让她安心。
一旁的宁海噙着微弯的唇角看着他,半晌后也走近身来,将双手覆在老妇人瘦可见骨的手背上,微微一笑,如星光洒满夜色般,撒下白色的谎言道:
“是啊,放心吧,玛莉,我们会幸福的。”
第2章(1)
陆静深头一次站在这座小镇教堂的圣坛前,是在他自己的婚礼上。
第二次,则是为了葬礼。
“今日,我们齐聚在这里……”
他听着华神父的祷词,不断在心里回想,他最后一次看到姨母的笑容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在婚礼中,虽然知道她很快乐,但失明的他已看不见她温暖的微笑。
不到三个月时间,比魏医师预期的更短,不过两个多月,她竟已离开人世……
参加葬礼的人比他婚礼时多一些。
他的婚礼特意低调,没有告知其他亲人,本是以为,那不过是演一场戏让姨母开心而已,不需要劳师动众;甚至私心里还抱持着一旦姨母过世,他们的婚姻关系便要立刻终止的念头。
他的新娘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
那女人甚至没有邀请任何一位亲友到场观礼,自己穿着一袭称不上正式的白色洋装,便那样突然地出现在教堂里,听钱管家说当时她手上还拉着一只行李箱,可能是刚下飞机,荒谬的情境使她活像一个走错摄影棚的临时演员。
犹记当时,天空飘着微雨,小教堂内外一片冷清。
今日的葬礼则不同,家族里,来了一些人。
本名杜书砚,移民英国后改名杜玛莉的姨母,年轻时便被家族视为黑羊。
她出身大族,跟母亲一样,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不知道什么缘故,在二十六岁那年,她一个人独自旅居国外,从此便很少返国。
第一次见到面貌肖似母亲,气质却爽朗大方,也远比母亲年少的姨母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那时他八岁,正因为一场英文演说比赛表现不理想——只拿到第二名,被母亲责备了一顿,还被斥令整个周末都必须在房里禁足思过。
他是陆家的长孙,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怎能容许课业上有不理想的表现。
从小对母亲的严格教育已是习以为常,因此他并没有把惩罚放在心上,反倒懊恼自己准备不周,输给了别人。
他不喜欢输。
被罚禁足是理所当然,他只怪自己不够努力。
关在房里两天,没人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直等到钱管家来帮他开门,发现家里空荡荡的,一贯忙碌于事业的父亲也不在,家中只有几个佣人在时,才知道因为怀有身孕的母亲早产,几乎所有人都到医院去了。
听见母亲早产,他也很着急。
母亲自生下他后,一直都没有再怀孕,直到这一次……
四十六岁才怀了第二胎的母亲是高龄产妇,怀孕本身就已相当危险,何况还早产了。
他一方面担心母亲,一方面也期待弟弟的诞生,因此缠着管家带他去医院,想亲眼看看母亲和弟弟是不是都平安。
在医院里,他没预期会见到那面貌肖似母亲,却年轻许多的姨母。
第一眼见到她时,她盈盈眼里似有一抹泪光闪过。
他不曾在家族相簿里看过这名女子的照片,却知道这个人必定跟他有着血缘上的关系。
她跟母亲长得很像。
如果母亲年轻个十来岁,与这名女子站在一起,定会像是一对双生子。
早早听说,母亲那边的家族里,有个黑羊……当时,年仅八岁的他,不懂“黑羊”是什么意思,黑色的羊吗?怎么会用羊来比喻一个人?
后来他才晓得,原来在世人眼中,“黑羊”是指离经叛道,有别于多数白羊,是不受管束的家族败类。
至此,他对这个过去从未谋面的姨母多了几分关注,渐渐地,便陆续听说了她的一些传闻。
据说她年轻时便跟许多不同的男人同居,身边男人一个换过一个,都是些没什么才华的艺术家,一旦分手后便再也不联络,是个私生活极为随便的人,她的世界里几乎谈不上“道德”两字。
在医院里,她没有试图靠近其他人,只是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观看着。
然而他就是看见了她,她也是。
她看见他,而后似乎认出他。
怔愣约莫三秒钟后,突然,她对他眨了眨左眼。
左眼下方,一颗泪痣因她这举动而生动起来,使她像个淘气的小女孩。
然后,她笑了。
他朝思暮想,希望得到的认可的笑容,双亲不曾给过他,反倒是家族里人人闭口不谈的女子毫不吝惜地给了他。
他受宠若惊地看着她缓缓向他走来,弯下腰,美丽的黑眼睛盯着他微仰的脸,专注瞅着。瑰红色的双唇微微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预期,她只问了一句:“你好吗?”
当下,他双眼莫名蒙上一股酸涩,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好半晌,终于想到了一句可以说的——
“你是谁?”尽管心里已经猜到。
她微讶,刹那间又堆起笑容,柔声回答:“我是黑羊。”
她离经叛道,是杜家深以为耻,对外一致闭口不谈的小女儿。
她生前极少出现在世人面前,死后也该继续保持沉默,不应回到家乡土地上,将她的死亡与生平公诸于世。
葬礼上,人们议论着,她是家族里的黑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