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头……」有那么糟吗?怔了怔的常乐天下意识地抓抓原本自己引以为傲的头发。
为求方便和省钱,她从不上美容院修剪三千烦恼丝,每次都是自个儿拿把剪刀,过肩喀嚓一剪,落个清爽自在。
瞧她呆愣愣的,向来追求完美的泉武人再也无法忍受,轻哼一声表示不屑,伸出修长的食指朝她额上一戳,力道微重地戳得她往后退了两、三步。「让路吧。」
「月下老人,信女是红线村的常乐天,今年二十五岁,属牛,拜托保佑我赶快找到一个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好让阿嬷放心,是主掌姻缘的神明,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人家国父革命十一次就成功了,我呢!前男友都快凑成两打了,还是嫁不出去……」
念念有词的常乐天双手合掌,十分虔诚的跪在月老庙的神坛前方,香烟缭绕,月下老人高坐堂上,笑容满面地俯视红尘男女。
「……村口的秀娥说拜了之后,不到三个月就嫁出去,上个月的朱美美也嫁了,大家都说非常灵验,今天我也来求了,拜托月下老人为我牵红线,绑住那个该死的男人,叫他不要再躲了,赶快出现,把我娶回家……
「啊!偷偷告诉一件事喔!刚刚来庙里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好帅好帅的男人,虽然他的性格很恶劣,讲话的态度跩得二五八万,可是他真的帅得我心头小鹿乱撞,月下老公公,跟打个小商量,我未来的老公不必太有钱,只要长得和他一样帅就好……」
常乐天捂着嘴嘻嘻傻笑,表情满是捡到宝一般快乐,她眼珠子溜了一圈,瞧瞧庙里四下无人,连忙从包包里拿出自制的喜帖,往神桌上一放,希望月下老人不要忘记她身边还缺了一个男人,赶快帮她牵红线。
她芳心大动,而且动了好些年了,可是恋爱运总是比别人差一点,桃花才开就谢了,不是遇到烂男人便是劈腿男,男朋友一个换过一个,年年为终身大事发愁。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求神明帮助,她相信这一次有老天爷加持,幸福美满肯定在不远处招手,人不会一直倒霉,她相信时来运转,好事迟早降临身上。
她呵呵地笑着,一点也看不出频遭打击的模样,乐观地近乎傻气,丝毫不觉得上天亏待她甚多,时时怀抱感恩,感谢老天让她来到人世,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
「乐天姊姊,妳在笑什么?」
忽然一声童稚叫喊,常乐天吓得心脏怦怦狂跳,差点一头撞上桌角。
「人……人人,你不用上学呀!舒晨姊也回来了吗?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又出新书……」
小大人似的沈人人学起他的总裁老爸,把眉毛扬得高高的。「乐天姊姊,妳不要一下子问那么多啦!我才六岁耶!记不住太多。」
常乐天呵呵傻笑,将语调放慢。「你怎么又回村里了,不是跟爸爸回去了?」
「现在放暑假呀!我最喜欢暑假了。」天天可以睡很晚,成天玩耍,不必做功课,还能看很多很多的卡通。
沈人人刚从幼儿园毕业,今年要升小一,是村长沈助本的宝贝外孙,村长舍不得太久没见到一手带大的小孙子,因此要求女儿沈舒晨每年寒暑假都要带儿子回村子「度假」。
因为沈家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其它子嗣,所以沈人人虽然已认祖归宗,可是仍然姓沈,日后得以承继沈家香火,这是沈家三人的共识,即使沈人人的父亲罗劭然非常不高兴,明里暗里一直想为儿子正名改姓罗。
「暑假喔!真好命,我已经好久没放长假……」常乐天一脸羡慕,想着离她好远好远的学生生涯,她每年的暑假除了打工还是打工,根本没有一天假期。
沈人人想摆出大人的样子,可说出口的话还是十分天真。「乐天姊姊,妳也很好命呀!我爸爸几乎天天要上班,妳都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她突然发出吓死人的尖叫声,他用两手捂着耳朵仍叫人受不了。
「啊~完蛋了!迟到了,迟到了,我忘了下午要陪课长外出巡视风灾损害情况,完了,完了,要被扣钱,我这个月的全勤奖金又要泡汤了啦……」
天哪!她的包包呢!啊,金纸也还没烧……
常乐天像火烧脚底的跳起来,匆匆忙忙拎起丢在一旁的小背包,又抱起一迭烧给神明的金纸,赶着在上班前先在金炉化了。
隐约记得有什么事忘了做,可她跑进跑出的忙得晕头转向,却始终想不起哪件事没做,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也顾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她那辆骑了快十五年的破铁马。
「乐天,妳也来拜拜……」
「村长,再见。」
常乐天太急了,与村长错身而过,根本没空留下来哈啦!她使劲地踩着脚踏板,心底默默地祷告着,希望课长别太准时,让她能及时赶上。
由于她骑得太快,差点擦撞上一辆刚从巷口转向的高级轿车,还好她技术好得没话说,车头一转闪过黑头车,在那瞬间,她眼角余光微微瞟见车后头似乎坐着稍早见过的毒舌帅哥。
只可惜迟到的人无暇多瞧一眼,现在她满脑子是钞票长了翅膀快飞了,只顾着双脚拚命踩。
举起手正要打招呼的村长怔了一下,随即不在意地放下手,笑呵呵地找早一步进庙的小外孙。
「外公,外公,乐天姊姊的东西忘记拿了。」沈人人高举起在神桌上捡到的红色纸张,想追出去。
正在学写国字的沈人人认字不多,「常乐天」三个字是他刚学不久的新字,他认识,可是写得不好,歪七扭八,被他妈妈取笑是蚯蚓走路。
不过他个性跟他爸爸一样不服输,写不好更要用心,只要一看到纸和笔,他就会勤奋地把每一个不太熟的字写上去,再沾沾自喜地向人献宝。
「这胡涂丫头又落了什么……咦!喜帖」沈助本将帖子一打开,上面的人名吓了他一大跳。
「外公,乐天姊姊要结婚了吗?她需不需要花童,我喜欢美美的新娘子。」圆圆的眼睛亮了起来,颇有自荐的意味。
「等会儿外公再拿到常婆婆家,你先去点香,跟神明爷爷说你又来拜托祂照顾了,求祂保佑你健健康康,天天都快快乐乐。」沈助本随手将喜帖往失物招领处一放,心想着一会儿离开时再顺手带走。
「嗯!」沈人人头一点,开心地拿香拜拜。
爷孙俩点了香,三炷清香上告天听,一求身体健康,二求田作丰收,三求无病无灾,四求村庄太平……
个头小的沈人人抢着插香,踮起脚尖仍插不着,沈助本笑呵呵的将他高高抱起,让他顺利地插上香。
他正想带小孙子到庙口和人下棋,不意一辆黑头车像迷路似地驶进庙埕,身为为人服务的村长,他缓下脚步,看着一个陌生男人下了车,步履稳健的朝庙里走来。
这男人一看就是坐办公桌的,身穿高级订做西装,身材俊挺修长,气质跟他们村里的男人完全不同。
「少年仔,你找人是不是?」嗯!这车子不错,跟他女婿那辆有得拚。男人的本性,不分老少贫富,第一个注意的一定是车子。
泉武人没有什么表情的看了眼供奉神明的庙宇,把失物招领处当作询问柜台,语气有礼但偏冷的问:「请问红线村是否住有一位常喜云女士?」
「常喜云,喜云……唔!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明明很熟呀!怎么一时想不起来。嗯,这少年仔是日本人吧,虽然中文很标准,但还是带点怪腔怪调。
「没有吗?」难道征信社给他的资料有误,还是他找错地方?
「等一下,等一下,别着急,年轻人要有耐性,我再想想……啊!」沈助本大叫一声。
「想起来了?」知道可能找到人时,泉武人冷漠的神色终于有一些松动。
「不是啦!有蚊子咬我小腿,等我把牠打死再说。」沈助本弯下腰打蚊子,没瞧见泉武人脸色变得难看,额际的青筋直跳。
「啊!」村长又大叫一声。
「又有虫咬了你吗?」他冷冷地道。
这个乡下地方的人都当他很闲吗?刚刚那个怪女人也是,浪费他的宝贵时间!
脸色微沉的泉武人转身要离开,但他才一有动作,突然一双小手抱住他的大腿,他脸皮抽动,低头睨向不及他腰的小鬼头,眼底的不快显而易见。
如果他下一步是一脚踢开抱住他腿的小男生,没有人会感到意外,因为他脸上的厌恶是那么明显,好像小孩子是万恶根源,不及早除去会危害人间。
「叔叔,你结婚了吗?」不知自己陷入险境的沈人人咧开缺了牙的嘴,笑得像村尾的张媒婆。
忍着甩脚的冲动,泉武人声音极冷的回道:「没有。」
「那你要不要结婚,我当你的花童。」花童当上瘾的沈人人只要见到未婚男女,总会不厌其烦地问上一句。
「不必。」他直接把小男生拉开,用眼神警告他别再靠近。
「可是……」看不懂大人表情的沈人人偏着头,想着该把谁和他配成一对。
「人人,你乖,先到一旁玩去,让外公先和这位先生谈谈。」村长先把孙子赶到一边,笑脸一扬看向外地人。「年轻人,你要找的常喜云是不是快五十了,眼角下有颗小痣。」
沉静俊眸一瞇,他从西装外套口袋取出泛黄的相片一比照。「应该是她。」
村长跟着瞄了眼相片上的女人,感慨地叹了一声,「你来晚了二十年,她在乐天四岁那年就死了,连口棺材也买不起。」
「乐天?」是义父口中那个小孩吗?
「就阿云的女儿……」见他一脸不解,村长解释道:「常喜云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她生了一个女儿叫常乐天,刚刚才从庙里出去。」
「她住在哪儿?」泉武人蓦地想到方才差点撞上车头的冒失女孩,眉头不自觉拧起,他暗自期望那个鸡窝头不是他要找的人。
沈助本是很热心没错,可是对于外人的询问,他依旧有着防心。「你是谁,找她做什么?不要有什么不良企图,我们村里的人非常团结,容不得你乱来。」
「我是她爷爷派来找她的人,我是……」他拿出名片,印着特助头衔的名字证明了他的身份。
「爷爷……」咦!他怎么不知道常家丫头还有亲人,他这个村长做得太糟糕了。
看完名片,沈助本顺手地放在桌上,一旁的沈人人好奇地拿起来一看,窃窃偷笑的把「泉武人」三个字写上喜帖的空白处,终于新郎栏上有了名字。
他得意扬扬自己写的字进步了,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的,没有一只蚯蚓在上头爬行。
第2章
红线村真的是个很小的村庄,人口每年递减,复杂的巷道就像是迷宫,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常常搞不清楚哪一条巷子通哪一条路口,绕来绕去还是在原地打转。不相信找不到路的泉武人指示司机东绕西绕,最后不得不认输,要司机下车问人。
当他找到常家时,已是傍晚时分,炒菜声与饭菜香从各家传出,显示正是乡下人家用餐的时间。他犹豫了一下,考虑该不该上门打扰,可是人都到了门口,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所以他有礼的敲门。
哪知,手一碰到门板,轰然一声,老旧的门居然往内一倒。
向来冷静、八风吹不动的泉武人也忍不住傻眼,屋子破,大门也斓到足以拆了当柴烧的地步,这地方还能住人吗?他脸上闪过一丝蔑然的厌恶,根本不想跨进一步,要不是门倒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老人家,他大概会打道回府,择日再命人上门传话。
「你要找乐天?」
「对。」
「喔!她去相亲了。」
「相亲?」
「对呀!说是乡长太太的小舅子,妻舅的三婶婆的媳妇介绍的,听说家里有三甲地,两间店铺,以后嫁过去什么也不必做,只要数钱当老板娘就好。」
老得快走不动的常婆婆看见门口站了位体面的男人,以为是外孙女的新男友,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才告知她人在镇上的某餐厅相亲。
闻言的泉武人差点脸发黑,额角青筋浮动,转身出发赶向据说是相亲必成的西餐厅……
「咳!妳是不是吃太多了,一点淑女样也没有,狼吞虎咽的,太会吃的女人我可养不起。」又不是猪,上什么吃什么,毫不禁口。
怔了一下的常乐天有些难堪地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我肚子饿了,所以……」
一整个下午跟着课长东跑西跑,又是帮鸡农捉鸡,让兽医检验抗生素有没有施打过量,还去鱼池看养鱼人的鱼儿够不够肥,因为农会那边订了三百条要「办秋桌」,接着还去菜园帮菜农收割青菜。
由于她肯做,常做别人不做的工作,因此快退休的课长才特别疼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她迟到早退,从不扣她少得可怜的薪水。
不过因为赚得不多,她在饮食方面相当苛待自己,很少有机会到餐厅吃大餐,一看到陆续上桌的精致美食,就忍不住饥肠挽挽,大吃起来。
毕竟体力消耗太多,又到了晚餐时间,她会饿也是人之常情嘛,总不能瞪着餐点发愣,一口也不吃地浪费掉吧!
常乐天眼巴巴的盯着面前餐盘,猛吞口水,咕噜咕噜造反的肚皮直喊着:好饿、好饿,快给我吃,我快要饿死了。
「妳爸妈没教过妳吗?用餐时要细嚼慢咽!还有,瞧瞧妳那颗头是怎么回事,没洗干净还是晒太黄了?这样不修边幅,跟妳坐同桌会很丢脸妳知不知道!」邋里邋遢地,简直没点女人样。
「我发质天生干燥,易断裂,还有,我没有爸妈,只有阿嬷。」要是有钱,她也想买些发油保养她的头发呀!可是……她邮局里的存款不到五位数。
「什么,妳没有爸妈?」听说是某民代之子的周姓男子一脸嫌弃,口气高傲地瞧不起人。
「呃!那个……我没见过我爸爸,我妈很早就死了,是阿嬷抚养我长大的。」
常乐天是个没心机的人,凡事照实说。
她忍着不露出好吃的本性,想留下好的印象,让相亲能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妳不会是私生女吧!」周先生的表情变得不太好看,鼻孔朝天一睨。
「我……呃!不太清楚,应该是……」因为她从母姓不是父姓,而且从未听外婆提起她的父亲是谁。外婆说,当年妈妈是受好友之邀到日本走走看看,顺便学语言,谁知不到一年竟然挺了个大肚子回国,没多久就生下她,妈妈从不提她的父亲是何人,不管大家如何追问就是问不出来,只说那个人一定会来接回她们母女,她要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