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少女讶异的轻喊一声,朝身后的林记饭馆张望了下,想起什么似的,一溜烟跳起身,冲进人来人往的林记饭馆。
饭馆里,无视旁人的侧目,一名俊美的红衣男子好整以暇的斟酒啜饮,视线对上气呼呼的少女,朱红唇瓣轻抿而笑,一派闲适惬意。
“你……师叔,你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种伤害老弱的事?他说故事也犯着你了吗?”释心澄怎么想都想不透,为什么李洛斐要这样做?
“他说的故事,我不爱听。”李洛斐淡淡说道。
“不爱听就让老翁换别的说,何必要害得他见血?”她皱起小脸,明明动手的人是他,愧疚心虚的人却是她,谁让他们俩现在是“同伙”。“当初说好要跟你一起上鹿城,师叔明明就答应过我,往后不会随便动手滥害无辜,你怎么能不守承诺?”
李洛斐撩开半垂的发丝,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她过来坐下。“不守承诺?说好在饭馆里静静等我取物回来的姑娘,竟然有这个脸责怪我?”
无形之中,两人缓缓的培养起默契和依赖,释心澄对李洛斐的排斥恐惧已经随着日夜相处、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一点一滴慢慢消失。
想起自己因为一时无聊,跑到饭馆外面听那老翁说故事,她小脸翻红,乖巧的挨近他身旁坐下。
到底是个单纯无心机的小姑娘,身边没有自小依赖惯了的师父可以倚靠,自然而然移情到他这个恶人身上,不但对他没了戒心,甚至越来越信任他,越来越依赖他。
以为过了一段时日便会对她心生厌烦,孰料漫漫路途上两人相依,他逐渐习惯了她的依赖,总是下意识的惦记着这个小姑娘,也想过将她扔下不管,但是到最后还是会回到榻边,凝视她纯真睡颜,直到天明……
究竟是谁在依赖谁?是谁离不开谁?
“师叔,你说要去取的物呢?”她左顾右盼,茫然寻觅。
“心澄,你听故事听得昏头了,是不是?我取的物不正在我的背上。”收起散飞的思绪,他在她的茶碗里斟满烈酒。
释心澄纳闷的望过去,赫然发现他背着一把长剑,剑身被粗布包覆住,看不清楚是什么样的长剑。
“唔,原来是去取剑。”她细声咕哝,下意识的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顿时,她的双颊涌上一阵火辣辣,红潮满布。
“咳……”重重搁下茶碗,她抚着颈子,连连干咳。“哇,你让我喝了什么?又麻又辣,跟毒药没什么两样。”
李洛斐扬起绝美微笑,风姿过人。“难道释断尘不曾让你碰过酒?”
“当然,出家人不碰酒啊!你竟然让我破了戒?要是让师父知道了,我抄三天三夜的佛经也不能让他消气。”释心澄苦皱起巧丽的五官,无辜纯真的模样,同样看煞了饭馆内的少壮青年。
李洛斐笑望着她无奈爱娇的模样,让烈酒煨烫的心口,长久以来蛰伏着一头兽,因为眼前的小姑娘而逐渐苏醒,开始懂得何谓情爱,何谓相思……
早已习惯李洛斐的反复无常,释心澄抬起手背,抹了抹麻烫的嘴巴,另一手小心翼翼的推开酒壶……
一只大掌忽然圈住她的皓腕,将她拉入发烫的胸怀,浓浓酒气扑上鼻腔,她迷惘的仰起头,意外发现他一双美目不再清冷。
“出门在外,还顾什么戒律?你跟着我就不许再提那些佛门戒条,嗯?”
“好……”登时,她的芙颜又染上霞色。
他几乎是贴着自己微张的唇瓣低喃,从远处看来,旁人必定误认他们俩在大庭广众下干起了什么不正经的事。
“师叔,你还不放开我,大家都在瞧我们了……”
“他们爱瞧就让他们瞧去。”李洛斐笑意渐浓,狭长深邃的美目环顾饭馆大厅一圈。“不如我将他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索性让他们瞧个够。”
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让她能够彻底看清楚他眼中的冷酷残忍。
那种疯狂,彷佛是要将天下苍生的性命操之在手,将所有的人玩弄于指掌间,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的疯狂……
“我……我不怕他们瞧,就怕你真的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她不敢让自己内心的畏惧显露出来,故作无所谓。
“很好。”他扬起笑容。“你总算有点样子了。”尽管说的话仍是太过软态,但无惧无畏的模样倒是颇得他心。
“什么样子?”她不解。
“我的人该有的样子。”李洛斐倾身,吻上她的长睫。
释心澄闪躲不及,就这么任由他戏吻。
“你的人?”她含糊不清的喃喃,粉颊嫣红。“我怎么会是你的人?”
他与她,一路上亦师亦徒、亦敌亦友,界定始终模糊着,她对他的防心也越来越浅薄……
只因为她身边没有师父,只剩下他了,只有他可以让她依靠了……
温热的指腹抚上她细柔的脸颊,“心澄,从你那天没头没脑的闯进我的房里,就注定是我李洛斐的人。”
“那日是我把你和兰皋错认,怎么能算数?”她不服气。
“我们的羁绊自那日而起,怎么能不算数?释断尘胆敢把你交付给我,等同是将你归我所管,总有一天我会在你身上烙下印记。”
“印记?”光听就觉得疼,释心澄蹙起眉头,单纯的问:“烙下印记会疼吗?如果会疼的话,我可以不烙吗?”
李洛斐抬高她的手,拉开袖口,露出雪白藕臂,他的拇指来回摩挲着那代表纯白无瑕的朱砂圆痣。
“只要这颗痣消失,便是烙下我的印记。”
释心澄怔忡不解,为何手臂上这颗红痣消失就是烙下他的印记?这颗痣是师父替她点上的,却不曾对她说过原因,难道只因为这样,他才要让这颗痣消失?
“师叔,你和师父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她左思右想,悟不透个中缘由,直觉认为又是与师父有关。
“和你师父有过节的人是兰皋。”他细心的替她挽下袖口,遮住手臂,知道她满心好奇,又淡淡的补充,“如果你这么想知道,去鹿城的途中,我再跟你说个故事
“真的?”释心澄大喜,露出柔美的甜笑。“是与师父有关的故事?”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反正只要是故事,我都爱听,只要你肯说,我就愿意听。”
“我说就听?只要是我说的话,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你都愿意听?”李洛斐心绪一顿,美目扬起,凝望着她。
她笑得甜柔,软声应道:“你是师叔,你说的话,我当然听。”
“即使是难以入耳的话,你也愿意听?”他敛下笑容,眉目之间抹上一股阴郁之色。
这种神情……她也曾经在师父的脸上见过,像是有苦不能说、有恨不能寻的幽怨,矛盾得教人心疼。
想起师父,又看着他此刻的神情,她的心没来由的一阵绞痛,不仅仅是替师父,也替他感到难受。
“往后师叔你说的话,我什么都听,不管是好是坏。”她允诺,探出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掌,像是在担保什么。
李洛斐当下一怔,总是空空洞洞的心口微微发烫,望着她那双无邪大眼、娇灿笑靥,彷佛是抚慰人心的一道春暖微风,吹拂过他黑不见底的心。
“你相信我,我很喜欢听人说话的,只是师父都不大喜欢说,以后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什么都听。”
傻姑娘!真是一个傻姑娘!她知不知道,此时坐在她面前的男子,是杀人如麻、疯狂嗜血的江湖魔头?
释断尘,这就是你一手养大的好徒儿?不知险恶,不知悲苦,无忧无虑,天真善良,你把她养成这副模样,究竟有什么打算?你又能把这样的姑娘藏在佛寺多久?
李洛斐但笑不语,掩下美目,端起酒杯,低头啜饮,没人察觉,在他凝眸深处,隐藏着一抹极深的恨意与忧伤。
“师叔,我们究竟要上鹿城做什么?”
“拆台。”
第5章(1)
鹿城。
比武台上,杀气冲天。
表面上是比试功夫,但是为了抢下武林盟主的头衔,暗地里众人无不使出浑身解数,用尽毕生绝学,招招致命。
历年来的规矩,等待参与比武大赛的众人对完招,胜出的强者便能与当任的武林盟主对战,争夺强者霸位。
“禀告盟主,眼下只剩这最后三人。”贴身手下凑上前,在闭目养神的李盟主耳边低语。
“喔?是哪三人?让我瞧瞧。”李盟主挥袖而起,端详着分据比武台各一方的三位江湖新、熟面孔。
由左手边算起,师承倪乞儿拐子杖法的嫡传弟子方若霖,自立门派并且自诩为柳花仙子的师唯蓉,最后则是一位满脸笑嘻嘻,乍看之下像一尊弥勒佛的不知名和尚。
“这倒是很有趣,今年的武林盛事竟然会有出家人来参与,想不到吃斋念佛的和尚也会有争斗之心,莫怪乎大家都说近来的江湖是处处可见乱象。”
李盟主的一头长发束绑在身后,露出光滑额头,油头粉面的模样令人生厌,他缓缓的走向笑脸迎人的僧侣,笑得揶揄。
“阿弥陀佛。”僧侣倒是笑得一派和气。“贫僧此次一战,就是专为乱象而来。”
李盟主眼露一丝诧异。“你说的乱象,该不会是指这场武林大会?”
“我听说当今称霸武林的李洛斐,他的恶形恶状罄竹难书,当年杀光无数武林豪杰,和他的胞姊李兰皋并称天下双邪。”笑咪咪的圆脸和尚顿了下,随即又笑道,“敢问李盟主,对贫僧这番话有什么看法?”
李盟主冷笑一声,“我贵为武林至尊,区区一个无名僧侣竟然敢这样斗胆质询我,岂不是也算得上是武林乱象?”
“不,我想是李盟主会错意了,贫僧问的是李洛斐,并非李盟主。”
“秃驴,你在说什么废话?你口中的李洛斐不正是李盟主吗?”比武台下有人高声叫嚣。
“我是在问李盟主,不是台下的施主,还请各位少安勿躁。”僧侣笑咪咪,捞过系在腰上的葫芦瓶,抵在嘴边,大口畅饮,一身酒气。
“废话少说,要打就快点打,省得大伙干耗在这里。”
“且慢。”李盟主扬高一手,等满场鸦雀无声后,才又开口,“听这位师父的口吻,似乎是在怀疑李某的身分,这可是大事,轻忽不得。”
“李盟主果然是聪明人。”僧侣笑了几声。“李盟主的武功虽然厉害,但是还不及真正的李洛斐千分之一。”
“师父怎么称呼?”
“贫僧法号笑弥勒,还请李盟主不吝赐教。”
“笑弥勒……我倒是没听过,不过看在你是出家人的份上,我愿意留你全尸,让你死后好安葬。”
一眨眼工夫,几记凌厉的掌风迎面劈了过来,笑弥勒还来不及反应,红衣男子已经飞扑而来,招招狠毒,似乎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众人一阵哗然,不过瞬间,一场生死殊战便已经展开,莫不瞠目结舌。
片刻,天外飞来一道锋锐银光,硬是让交手中的两人分开。
众人仔细一看,一把碧剑直直倒立在比武台中央,剑身释出阵阵杀气,隐约散发出一股暗香。
比武台下方,人潮忽然往两旁扩散,让出一条直达比武台的小道。
一道颀长身影缓缓的走来,男子一身艳红长袍,一头墨黑长发披散在身后,肤白若雪,唇色朱红,气若幽兰,笑似飞仙。
“这种角色犯得着你出面吗?笑弥勒。”绝美男子径自看向笑嘻嘻的和尚,未曾正眼瞧过同样身着红衣的李盟主。
笑弥勒的体型虽然庞大,动作却是十分灵活,翻身跳下比武台,酒气浓重的走向红袍男子,始终没个正经的笑脸忽然黯下。
“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他低声说道,话里满是缅怀。
“十年不见,你这酒瘾不减反增,枉费你吃斋念佛,最后还是栽在酒里,一辈子只能干个没地位的俗讲僧。”红袍男子撩开覆面的青丝,起了杀意的双眸冷冷的扫过在场众人。
“十年了?一晃眼就十年了?”笑弥勒搔了搔光秃的头顶,喃喃自语,“怪了,我怎么感觉不出来已经有这么久了?”
李盟主不堪自己的气势被人比过,愤而朝向红袍男子大声喝道:“放眼天下,敢穿着红衣大袍赴武林大会的人,非我莫属,底下来者何人?”
笑弥勒摸摸葫芦瓶,又摸摸鼻子,颇为知趣的走到一旁,含糊的嘟囔,“李洛斐,你自个儿的名声自个儿挽救,贫僧是管不了。”
红袍男子的耳力极好,放声大笑,模样俊美如神人。
不一会儿,他冷嗤一声,“李洛斐的名声本来就是臭如污泥,又有什么值得挽救?只怕是有人嫌这个名字不够臭,还拿来作威作福,那可真的是教人打从心底作呕。”
面色一凛,他望向李盟主,眸光冰冷无温。
只是对望一眼,李盟主浑身冷汗涔涔。“你……你究竟是谁?竟敢在本盟主面前口出诳语,胆敢任意批评……”
“李……师叔!你等等我,我还在后头。”人潮后方忽然传来一道柔软的呼唤声,有些模糊难辨。
李盟主狐疑的看向绝美男子。“李思蜀?你叫做李思蜀?”
红袍男子不予理会,等着女孩从重重人海里走到面前,她葱白的小手紧紧握住一串糖葫芦,站在红袍男子的身边,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释心澄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自顾自的说道:“喏,这是你要我买的糖葫芦。”伸长手臂,她极不情愿的递出糖葫芦。
“心澄,糖葫芦是给你的。”李洛斐温声说道,又望向一旁闷头喝酒的笑弥勒。“来,这位笑弥勒算是你的师伯,你先和他待在一起,我等会儿就来。”
无视旁观的众人,他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暂时托付给笑弥勒。
释心澄偷偷的觑了笑弥勒一眼,见他笑嘻嘻的,很是亲切,她又很不放心的扯住李洛斐的袖角,悄声问道:“你……你打算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我该拆的台就在这里。”李洛斐笑得云淡风清。
她小嘴一扁,“走了这么久的路,我饿了,能不能先吃饱饭,等我们恢复气力之后再来拆台?”
“哎,小姑娘,你先吃手里的糖葫芦不就得了。”笑弥勒拨开她的小手,将她带到一旁。
看看新蹦出来的师伯,又瞄了瞄李洛斐,担心被他嫌烦,释心澄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怯怯的出声叮咛,“师叔,你要拆谁的台尽管去,只要别丢下我一个人,不管要等多久,我都愿意等。”
“只要你愿意等,我就愿意为你留下。”
释心澄的双耳忽然一热,双手轻轻捂着耳朵,下意识的抬起双眼,想将他说这句话时的神色看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