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弥勒师叔,您说这些话是触犯佛戒的。”
释心澄回头,看见释断尘站在禅房门口。
笑弥勒拍拍额头,笑道:“欸,瞧我胡涂的,竟然开始胡言乱语。这声师叔我担待不起的,小弟兄年纪轻轻就足以和西少林的方丈平起平坐,反观我只不过是一个俗讲僧,羞愧、羞愧啊!”
“师父。”
“心澄,你过来。”释断尘轻声命令。
释心澄惴惴不安的迎向师父,身后却传来笑弥勒的声音——
“时候也差不多了,你也该向咱们单纯的小心澄说出实情了吧?”
她听得一头雾水,傻傻的望着师父,看见他平缓的面容开始起了阵阵波澜……
就像那日在酒楼的李洛斐,心事重重,有苦不能诉出的模样。
难道师父有什么事情隐瞒着她?莫非又是和五蕴心法有关?
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脚步,“师父,您告诉我,究竟五蕴心法是什么?为什么那些人要拚死拚活追着您讨?还有,师伯说的实情究竟是什么?”
释断尘凝望着她,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压抑些什么,仅只片刻,又恢复成无欲无求的面貌。
他转过身子,背对着她,朗声回道:“随我到大殿去,我们会来神龙寺一趟,就是因为五蕴心法……五蕴心法也与你有关。”
五蕴,色受想行识,是她自小耳闻的佛义根本;可是她从来不曾听过五蕴心法,也不知道这个五蕴心法究竟和她有什么关联。
她不笨呵,早该知道师父带她出寺必定是事出有因,绝非偶然或者临时起意。
只是,所谓的实情究竟是什么呢?
神龙寺大殿里,满墙慈悲为怀的金铜佛面,庄严肃静,碧丽辉煌的金佛似乎在低语些什么,又好像沉默着。
四周一片岑寂,在场与会者都是陌生的佛门子弟,个个面色凝重,众人的目光不时飘向她站的位置。
这里是西少林,是佛门神圣之地,站在众位僧人最前方的黑肤僧侣,想必就是师父曾经提过的那位清莲长老。
释心澄彷徨的张望,忽然起了一阵寒意,下意识的抱住双臂。
她来得太迟,踏进大殿的时候,师父和清莲长老似乎起了争执。
“断尘,当年你接受悟禅的请托,确实已经是仁至义尽,算算日子,已经过了无数个年头,佛家虽然讲求慈悲,但也不能不讲戒律,是到了该决定她的去留的时候。”
“长老,我们这样太过不义,也太过无情,她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
“她的存在才是对我们佛门不仁不义!”清莲厉声喝道。“她是佛门之耻,将使我们少林遗臭万年,当年,如果悟禅的神智够清醒,还保有一点羞耻之心,就不该带她回来少林。”
“长老。”释断尘赫然打断清莲长老的话,望了脸色苍白的释心澄一眼,忧心忡忡。
释心澄察觉到气氛不对,不解的问:“师父,长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孤儿就是佛门之耻吗?孤儿没有资格踏入佛门吗?”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环绕在她周遭的一张张僧面,远比妖魔鬼怪还要骇人。
“心澄……”
“够了!”清莲扬手,阻止释断尘出声,然后走向孤立无援的释心澄,以一种极为鄙夷的凌厉目光瞪着她。“当年,身为少林高僧的悟禅情根未除,和避居在潜龙寺的亡国公主私通,不仅如此,两人还生下一名女婴。后来,悟禅知道自己铸下大错,痛苦欲绝,选择隐匿在不知名的荒山,这位亡国公主抵不过思念之苦,不出几年便抑郁而死,他们两人年仅五岁的遗孤从此留在潜龙寺,受佛门子弟庇佑。”
释心澄双膝发颤,双眼圆瞠,看向滔滔不绝的清莲长老,鼻息短促,心跳飞快,她的眼角余光扫过大殿上的佛像,发觉金佛的目光竟然是冰冷的,冷得教她打从心底渗出寒意。
“清莲,够了。她年纪还小,一时之间无法承受这么多。”释断尘心痛不忍,却又无力阻止一切,毕竟没有人可以隐盖事实。
清莲失望的摇头,“断尘,你对她已经不仅仅是师徒之情。你为了将她保在佛门,不仅教导她五蕴心法,还教她学习梵语,使她成为当今世上少数懂得我们少林密功的人,种种的一切,显示了你的私心。”
释断尘噤声,不再言语,面容掠过一抹晦涩,像是默认了什么,只能沉痛的将脸别开。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私心?什么亡国公主?什么悟禅长老?五蕴心法又是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释心澄勉为其难的扯动嘴唇,双脚却不听使唤的缓缓往后退。
这一刻,释断尘沉默了。
“您说话啊!告诉我,这一切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儿,不是吗?”她颤抖着嗓子,直直望着师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释断尘不忍心直视她,选择闭上眼,沉痛的开口,“悟禅长老确实是你的生父……而你的亲娘是前朝的临真公主……也是我的亲姑姑。”
霎时,珠泪恨洒佛殿。
她明明在佛前发尽千般愿,穷尽一生,要同师父一起守着潜龙寺到老,而现在……她竟然是不容于佛门的一个奇耻大辱!
却教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清莲打破难堪的沉默,“我会写信给东少林,要你师父带你来此会合,便是决定你的去留。释心澄,你是要为你的双亲赎罪,遁入佛门?还是就此改名换姓,与我少林断绝来往,从今以后绝口不提这件丑事?”
释心澄泪流满腮,左右顾盼,来回望着大殿上的僧侣。
在这些人的眼中,她不过是个佛门耻辱,是败坏佛门圣洁的一大罪孽,根本不应该站在这里,更没有资格……
她又仰起螓首,痴望着满墙的金佛,神情怅然。
要抛脱红尘枷锁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未曾谋面的爹娘……不容于世的爱恋……悖离佛门……
倘若她不属于佛门,那么天涯海角何处是她的归属?
“心澄!”看着娇小人影迅速转身,一路跌跌撞撞的奔出大殿,释断尘惊愕的大喊,想要拔腿追上前。
岂料,清莲却一把拦住他。
“断尘,帮到这里也够了吧!从她心性不定的眼神看来,根本不适合留在佛门,不如趁早让她离开,放她自由,也放下你尚未看破的红尘之心。”
“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徒儿,她有没有慧根,我比谁都清楚。”释断尘冷静的反驳。
“留下她,是佛门不幸,你还是放手吧!”
释断尘皱起眉头,似乎动了气。“如果把她赶出佛门是西少林的决定,那么东少林必然会留下她!”
清莲微微一愣。“你……你摆明了要害东西少林决裂吗?”
“……只要可以保住她,即使是要如此,那么我也甘愿背负分裂佛门的罪名。”
风声飒飒,细细淅沥,秋雨如挽歌,长路迢递,何处是归属?
释心澄一路奔出神龙寺,出了大门,忽然失去方向,不知道自己还能上哪里去,茫然停在原地,任由雨丝落在她冰凉的脸上,全是愁意。
“心澄!”
“师父?”释心澄悲伤的回眸,看见一路尾随而来的释断尘,不禁含泪问道:“师父?您还要我吗?佛祖还愿意要我这个耻辱吗?”
释断尘不敢靠得太近,怕她受不住刺激,两人相隔着几尺距离,遥遥相望。
爱能痛断,亲却难绝,他实在放不下她。
片刻,他开口,“师父当然要你,佛祖也不会因为你的出身而离弃你,一切都看你怎么选择。”
“看我怎么选择?”她面色哀婉,声调凄凉,“怎么看?大殿里的每个人是怎么看我的?我在他们的眼里是一个天大的罪孽,是不容于佛门的耻辱……”
“不,你不是。”释断尘摇头。
“您比谁都清楚,所以才迟迟不肯为我剃度,不是吗?因为您早已看出来,我根本不适合进佛门。”
“你错了,”释断尘神情哀戚,“不为你剃度,是我的一片私心。你自小生长在佛门深院,那是逼不得已,并非出于自愿,我不希望在你不明白事实真相的情况下,仓卒出家,我想让你自己选择。”
“让我自己选择?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露出苦涩的浅笑,步履踉跄了下,避开释断尘的目光,咬牙转过身子。
“心澄!”释断尘讶然低喊。
释心澄想要逃走,冷不防的,撞进宽大的胸怀里,抬起头,意外的看见一张熟悉的绝美面容,眼泪开始不争气的滑落脸颊。
“李洛斐……”她哽咽,攀着他的双臂,迷惘的问:“我……我是谁?你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李洛斐先是看向神情凝重的释断尘,出乎意料的扬声说道:“你是释心澄,释断尘的徒弟,一个出自潜龙寺的姑娘。”
释断尘想上前拉开他们,终究还是按捺下来。
从李洛斐的神情看来,应该已经知道心澄的真实身世,想必是笑弥勒替他通风报信。
那日,他将心澄托付给李洛斐,实在是铸下大错。他原先只是盘算着,让心澄跟着李洛斐,依照李洛斐的狂傲心性,肯定不会让任何人伤着心澄。
只是他千算万算,终究没能算到“情”的这一面……
沉默片刻,释心澄忽然奋力推开李洛斐,恨恨的低声嚷道:“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你不是说过,希望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为你指引方向吗?”
“没错,我是想过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李洛斐无视释断尘在一旁,依然充血的美目泛着暖意。
“那你为何……”
“心澄,我和兰皋如此丑陋不堪的身世,你都已经知道,为何你不敢面对自己的?”
“假使……我面对了,那又如何?”在她内心深处,始终企盼着有谁能告诉她,刚才在大殿上听见的一切都是谎言。
但是,终究等不到有人开口。
“面对之后,就是轮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李洛斐抚上她冷透的脸颊,眸光温柔得恰似和煦的暖阳。“你决定了吗?”
她迷惘着,再度忆起那场恶梦,在梦里,师父和李洛斐分站在前方两头,同时朝她伸出手,两人嘴里问着一模一样的话——心澄,你决定了吗?
“心澄,回到师父身边。”陡然,释断尘的劝告声从身后传来。
“心澄,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佛门不要你,可是我李洛斐要你,而且是生生世世,绝不离弃。”
梦中之景,这一刻重现眼前,不再是梦。
声声呼唤,都是情,都是义。
她心生彷徨,泪流不止,来回望着他们两人。
一边是……亲,一边是……情,教她怎么取?如何舍?
释心澄瞥见不远处的另一道红色身影,李兰皋就站在大殿外头,一双含怨媚眼深深的凝望着师父。
而笑弥勒就坐在殿外的长阶上,照样拎着他的葫芦瓶,仰头喝着酒,依旧是那副笑看人生百态的嘻笑面容,将所有的爱恨嗔痴全都隐藏在笑容底下。
情必近于痴而方始真。
她不曾谋面的爹娘是痴人……李曼更是一个痴人……苦守一片痴情的笑弥勒也是个痴人……为情所困的李兰皋也是痴人……
综观世间凡人,望穿红尘男女,全是一堆为情而狂的痴人。
“全是一群痴人……痴心,心痴。”忽然,释心澄涩然一笑,喃喃自语。
她决然转过身子,目光眺向云霏雾雾的远方。
远方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却教她,千山暮景,只影向谁去?
“心澄?”
两道嗓音同时响起,是催促,是心急,更是她心底挥之不去的烙印。
闭眼又张眸,紧紧握起粉拳,将十根指尖深深的陷进手心,释心澄在心底作下决定。
天涯成眷属……只怕她是无福消受……
第9章(1)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珠阁小楼又东风,春来秋怅,皆是离愁。
袅袅檀香,熏满整座金色阁楼。
枕边榻上,又是一片泪湿的痕迹,释心澄幽幽张开双眼,刚才梦里,彷佛又看见那双赤红的美目深望着她,不断反复询问,问她是否真的不后悔。
意识越来越清晰,已经难以入眠,她索性翻身下榻。
窗外虽然仍然是雾蒙蒙一片,但隐约可见晨曦,她猜想应该是五更天。
她穿戴整齐,梳理好一头乌黑的长发,朝着铜镜里的自己浅柔微笑,眉宇之间已是另一种风貌,青涩不再,稚气全脱,顾盼之间尽是娇媚惹怜。
“心澄?醒来了吗?”门外,有人温声问道。
她别开秀容,连忙回应,“师父,我醒了。”
把门一开,门外的释断尘雅俊依然,难能可贵的露齿微笑着。
“今天是你的双十生辰,你应该相当欣喜吧?”
“生辰之日,我当然开心。”释心澄绽开灿笑,扯住他的袖角。“师父,今天是大日子,您留下来和我说些话,好吗?”
向来无欲无求的释断尘露出平时难以窥见的怜爱神情,唯有今天,他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情感。
“好。”他微笑答允。
释心澄欢欣的拉过师父,两人倚桌而坐,必恭必敬的为他奉茶。
阁楼外头,人声开始鼎沸,似乎在筹备着某桩大事。
释断尘静静的端详自己的徒儿,时隔四个春与秋,她已经不是当年那般童稚无知的女孩,双十年华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
释心澄佯装一脸稚气的托起双腮,淘气的回瞅。“师父,您再这样看我,我可是要生气了。”
“今天就让师父好好的看着你,把你的模样仔细的记下,哪天他路相逢,才不会认不出来。”他一手守护、养育大的姑娘啊,时光辗转,春秋递嬗,想不到转眼工夫,她已经从那个跟前跟后的小娃娃变成这般娇柔的秀美姑娘。
“师父,这么久以来,您都不曾想念过兰皋吗?”
“心澄,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们不谈这个。”他没有板起脸孔,更没有厉声训示,只是微笑的叹了口气。
“师父,您能不能说说,我的爹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听了这么些年,你还听不腻?”
“那师父,您再说说,您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我养大?”今天她要把所有不敢开口的心底话都说出来,不要留有任何遗憾。
释断尘沉默半晌才回道:“一开始,对你感到无比的愧疚,无法向你坦承一切,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无法让你过着平凡人的日子,只能拿佛门规矩来严格督促你、规范你。”
“可是我还是做出选择了,不是吗?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处,您就不必再对我感到内疚了。”她笑得无忧无虑,天真可爱。
“只要你快乐,我别无所求。”释断尘又是微笑,毫不吝啬的对她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