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轮到她得让身边的人如此相信了。
她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啊。
身边有这么多人为她牵挂着,此生愿足矣。
井上恭彦才走出祝晶闺房,刘次君等人便拉着他往外头走去。
“你现在决定怎么做呢?”
在朝中已耳闻“护花郎”一事的阿倍仲麻吕,尽管也深为好友不平,但井上恭彦原先的考虑合情合理,他尊重当事者的决定。
一旁的吉备提醒道:“关试已过,吏部即将正式分派官职,倘若真放崔元善过了这一关,以后也就不用再提这件事了。”
大概知道整桩事情始末的刘次君也道:“说到底,还真让你们见笑了。不过,盗诗赴考的事在大唐的科举考试里,还真不是第一次呢。”
民间流传的抄本《登科记》中,有一门类就是专记这类科场舞弊的。
类似的书籍,在书市里都可以买得到。
所以说,刘次君下结论道:“要嘛,就当这件事是个笑话,一笑置之;要嘛,就是当面把人押过来,叫他道歉了事。总之,得要图个心里爽快才行。”
井上恭彦原想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打算追究。
但祝晶很在意这件事,他必须有所决定。
各自表明想法后,三个男人一齐看向井上恭彦,异口同声道:“恭彦,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恭彦看着三人,微笑道:“那么,陪我一起去打马毬吧。”
三个男人一时间不禁面面相观。打马毬?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经过井上恭彦的解释后,男人们跃跃欲试。
他们啊,可是长安城勇健的好男儿!
第十二章 月下波罗毬(1)
大唐上自天子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风行打毬。
这种毬,源于波斯语POLO,因此俗称“波罗毬”,是一种在马上以球杖击毬射门得分,一较输赢的激烈比赛。
当今天子唐明皇年轻时亦是马毬好手,他曾经在当时的帝王唐中宗御前,打败请赛的吐蕃使者。
由于打毬风气盛行,不仅帝王御院设有大型球场,甚至在长安城各坊区里,也设有许多公众及私人毬场。
开元十五年新科进士宴的活动即将划下句点的暮春时节,清明节前后,在曲江池球场举行的打马毬活动,是历年来常科会试后的大事。
这一回,听说有不自量力的无名小卒向新科进士群请战。
消息不经而走,很快地,举城皆知。
因此,不到黄昏时分,曲江西南隅月灯阁球场附近,已经出现大批人潮及流动行商的小贩;沿岸曲江水中,甚至有大型船舫载着华服仕女及贵人,准备在船舫上夜宴观战。
历年来,向来延揽新科进士宴大小活动的买办,俗称“进士团”的一群帮闲份子,稍早已先行整理过球场。
月灯阁前的球场属于泥土场地,场内的泥土因为特别筛过,质地柔细,掺入特殊的油脂后,再反复拍磨滚压,泥土便能平坦地覆在毬场上。
前夜下过雨,球场虽有盖上防风防水的油布,但仍需稍事整理,以便毬赛的进行。毬场周围用来观赛的楼台也陆续涌入好奇的群众,男男女女各自坐在远近不等的观赛区。
太阳西下后,球场周围点起十围巨烛,将广大的球场照耀得如同白昼般光亮。
如勾的新月悬在天际。
球场两端,进士群与挑战的无名小卒队伍,分据球场两端的小室,正在着装准备。
井上恭彦已经换上青色窄袖圆领锦斓袍、腰间束带,头戴防护用的黑色软木朴头,脚蹬乌皮长靴,腰间缠绕白玉鞭,手拿有如一勾新月的藤制月杖。
一旁的阿倍仲麻吕与吉备真备,也都换上了与他同色的马毬衣与装束。
刘次君在球赛开始前走进小室,高大的身材几乎要将小屋子给填满。
“马都准备好了。”他笑着说。营卫里经常打马球,用来打毬的马儿都是上选的,他特地向卫中的上司和朋友商借来几匹大宛好马。
“另外,”他又说:“我还带来一个帮手,别看他个子小,打毬技术可是超绝。”粗壮的手臂拎来一个相貌白净俊秀的少年郎。
有被吕祝晶混淆过性别的经验,三个男人皆瞠目看着那陌生的“少年郎”,不明白刘次君怎会临时捉来这样一个年轻人加入他们的队伍。
刘次君大手用力拍向少年后背。“嘿,跟大家打声招呼。”
那少年呛咳了下,先狠瞪刘次君一眼,才转身向众人问好。“各位好,我叫木子静,今夜球场上,一起打扁那群嚣张讨人厌的新科进士吧。”
“少年”故作鲁莽的话,教众人一时无语。
木子静又拍胸膛保证:“诸位放心,我从小就爱打球,毬技绝对是一流的。”
打马毬往往需要疾速奔驰,又必须在马背上做出许多高难度的动作,比赛时极容易发生冲撞,常有伤兵。
井上恭彦觉得不妥。“刘大哥……”
刘次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相信我,这家伙没问题的。”
木子静看出恭彦的忧虑,不由得笑道:“你就是那日本留学生井上恭彦吧?你放心,今晚,我一个人至少会拿到三筹。”
三筹?那可不容易!每次先进毬者,可得一筹,必须三次先于对手击毬入门洞,才能拿到三筹。
阿倍仲麻吕也讶异于“少年”的自信,不禁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可是,请务必小心好吗?我不希望我们之中有人受伤。”
“那是当然。不过,为了确定比赛时团队的默契,我有一些建议……”木子静主动策画起打球的策略。
吉备真备不及参与同伴们的作战大会,他的目光转看向供球队更衣用的小室门口,错愕地问:“有人告诉过祝晶这件事吗?”
恭彦正要摇头。“没-祝晶?!”他瞪大双眼,看着大病一场后,身形较以往更为清瘦的吕祝晶在小春陪同下,站在小室门口。
啊,不好!众人闻声望去,心里纷纷一惊。
“要打球,怎不找我?我走丝路这几年,除了很会骑骆驼以外,马上功夫可也是了得的。”祝晶语带调侃地走进小室里。
她身穿与众人同色同款的毬衣、?头、长靴,衣服略嫌宽大,不得不将腰带束紧一点,却反而使被束住的腰身看起来不盈一握。显然她早已听说此事,且执意加入,才会有备而来。
休养了十来天,食欲、体力都渐恢复正常的她,因为小春不小心说溜了嘴,而坚持要参与这场毬赛。
男人们瞪着来到木子静身边的吕祝晶,以及她身后一脸愧疚的小春,心里有万般无奈。
怎么……这场明明是好男儿间的义气之争,小姑娘们却硬要来参上一脚?
到时候要真上了毬场,他们还打不打球毬?想来应该光为她们的安全担忧,就已经无暇顾及其它了吧。
看出恭彦欲出言阻止,祝晶抢先一步道:“不必再说。我是因为确定自己恢复得还不错,体力没有问题,才会过来的。各位跟我也不是这一两天才认识的-啊,这位公子是-”她看向木子静,顿了一顿。
“木子静,妳的队友。”“少年”微笑地伸出手。
祝晶先是静静打量了“少年”一眼,才伸手与之交握,点头笑道:“妳好,我是吕祝晶。”她转身又向男人们道:“若非志在必得,我不会如此莽撞。”她保守地宣布:“这场球赛,我至少要拿三筹。”
又是三筹!男人们面面相觎一眼,却不敢语出讥笑。
他们看得出来,这两位穿着男子马毬衣、眼神却炯炯坚定的姑娘可是认真的。
“妳呢?小春,妳也要上场吗?”刘次君笑看向腿儿短短的小丫头。
小春鼓着腮帮子,抱着一袋备用的球杖道:“我是援军。”
祝晶笑着。“对,我们的援军,请指教。”
明白无法阻止祝晶,恭彦只好再三叮咛:“千万别逞强,知道吗?别让我担心。”
祝晶吐露微笑。“好。”
临近比赛时间,两队成员分别乘马出场。一青衣、一红衣,在高烛照映下,衬托得各自毬衣的文彩斑烂鲜艳。
马球场十分平坦宽广,东西两端的平地上各立着一组木柱球门,高不过丈(三公尺),宽不过五步(七公尺半);东侧的球门饰以红锦,西侧的球门饰以青锦。
场外有数名鼓者候立,球场两侧则各自竖起青、红大旗与小型计分旗架。
在围观群众的期待中,两队依序入场,来到毬场的中线。
一字排开,两方各有六名骑者。
毬场执事捧着球盒站在中在线,待一切就绪,他先简略说明比赛规则。简单来说,由于这是双球门的赛事,要得胜筹,就必须将马毬击己方进攻的球门里,亦即红队必须将球击入对方防守的红柱球门,青队则刚好相反。
规则讲解完毕后,两方各自在马上行礼,准备进行一场君子之争。
当双方人马回到东西两端,毬场执事这才将装在盒中、涂上了金漆的木制七宝毬放置在球场正中央的位置上,随即退出毬场。
执事一声令下,击鼓三响,比赛正式开始。
青衣骑者首先策马冲出,骏马迅疾有若闪电,一瞬间便抢得先机,骑者挥动手中勾月毬杖,击出一记好毬。这个人,正是刘次君。
他随即勒马回身,正好见队友冲上来以月杖承毬,再度挥击。
当木毬几次被击向青队所攻的毬门时,鼓声接连隆隆作响,炒热了毬赛的气氛,旁观群众高声叫好,,木子静从右侧冲出,顺利将毬击进对手守备的毬门,鼓声随即再三响。
进士群望尘莫及,纷纷傻眼。
两旁执事赶紧拿出一筹交给木子静,全场呼声雷动。
“第一筹。”木子静开怀地向队友说。
男人们皆不禁竖起大拇指,对木子静感到敬佩不已。他确实如刘次君所说的那般擅于打毬。
当象征得分的青旗被插在饰以青锦的旗架上时,本来对这群无名小卒并不看好的围观群众,开始为之改观。观赛台上,议论纷纷。
受到对手得筹刺激的进士们,在下一轮比赛开始后,也赶紧拿出应有的实力。其中一名乘着灰色大马的红衣骑者在数名伙伴的护航下,顺利击出木毬,木球直直往红柱毬门滚去,正待再次挥棒击毬时,一名青衣骑者从外侧追上,抢在红衣骑者前方,俯身击毬。
木毬滚离了原来的方向,落在后头另一名青衣骑者后方,这名青衣骑者来不及旋马回身,已直接仰躺在马背上,换手挥杖,击出马球活动里的高难度的“仰击球”动作。
“恭彦,快接毬!”原来是阿倍仲麻吕。
后来追上的井上恭彦策马挥杖接毬,见前方无人阻挡,但因毬门距离尚远,他用力挥出一击,将球击往所攻毬门的方向。
月杖准确击出木毬,木毬发出的清脆玲珑响声余音尚在,随后飞驰赶上的队友承毬再击,木球被击向毬门中间,再度取得一胜。
“第二筹。”拿到第二筹的吕祝晶因剧烈驰骋而急喘着,红润的脸色与身上青衣恰成显着的对比。
木子静冲上来与祝晶击掌欢呼。两个小姑娘在球场上显然玩得不亦乐乎,教四个男性队友看得瞠目咋舌。这才明白,这两人说要各得三筹,不是说假的。
长安女子擅打球,没想到竟然神到这种地步!
要是让对手知道她俩是姑娘家,大概会让很多人捶心肝吧。
挥舞着第二胜的得分旗帜,吕祝晶趁着下一轮赛的空档,转头看向东侧的台楼。
“爹!”尽管四周吵杂无比,大概听不到她的声音,她还是高喊了一声,想让也陪同她前来球场、正担忧地在一旁观战的父亲安心一些。
吕校书穿着常服,挤在如山如海的人群里,因为担心女儿而冷汗涔涔,猛然听见那声呼喊,这才稍微放下心。
才刚松了一口气,头顶的阁楼上突然传来一句:“咦?这些身穿青衣的球员是什么人?”
好熟悉的声音。吕校书眯眼抬头往上方看去,却因为角度的关系,看不见说话的人。
是听错了吧?“那个人”最近忙于政务,应该不会特地来观看这场毬赛。可他也曾听说,为了方便皇室成员到曲江游玩,去年时,便在大明宫到芙蓉园之间,沿着长安城墙内墙,修筑了一条夹道。今晚月灯阁人潮鼎沸,若有什么人沿着秘密夹道来到此地玩乐,恐怕也不会有人知晓……
此时鼓声再响,是新一轮的对战。
吕校书摇摇头,赶紧将视线投往毬场,既骄傲于女儿的马上英姿,又担心她大病初愈,体力怕会不胜负荷。
不过半晌时间,球场中已陷入胶着,数匹骏马与骑者以木毬为中心,展开激烈的缠斗。只见那七宝玲珑的木毬一会儿被弹到东、一会儿又被击向西,青红两色斑斓的球衣在月下毬场中,彷佛风中飘扬的艳色酒旗。
吉备真备抢到击球的机会,将毬击向井上恭彦方向。
井上恭彦左右击毬,不让敌方有机会将毬劫走。
好不容易看见杀出重围的曙光,他伸长手臂欲挥击月杖,但下瞬间,一名红衣骑者策马直冲,撞上他低俯一侧的左肩,乱蹄中,他摔落马背--
“恭彦!”邻近的队友们纷纷惊呼,放弃追逐木球,改而围聚在他四周围,数匹马与骑者形成保护墙,不让他被马蹄践踏。
刘次君与吕祝晶即翻身下马来到恭彦身旁,检视他的状况。
恭彦已自行从泥地中爬起,祝晶扑了上来,两只手慌乱地往他身上摸。“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一时间没提防祝晶会扑上来,泥土油滑,恭彦脚下一个不稳,再度仰头倒地。
刘次君快一步将几乎趴在恭彦身上的祝晶从后领拎了起来,另一手则将恭彦拉起,啾着恭彦满身泥土笑道:“看起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啦。”毕竟恭彦有的是强健的男子身骨,可不像祝晶这么娇。
“嗳,我没事,别担心。”恭彦才站稳脚步,对手便传来击毬入门的欢呼。
他悄悄按揉了一下左肩,无奈笑道:“看来我们失一分了。抱歉,都怪我跌下马。”
“你说什么呀,恭彦,是他们来撞你的耶-”阿倍气呼呼地道。想当年他当进士时,打毬宴上也没这么野蛮啊。
木子静拉着恭彦的马缰绳走过来。“嘿,你肩膀还能动吗?”
“恭彦?”祝晶一脸担心。
恭彦点点头,微笑。“没问题。”他笑着拍拍肩膀,表示自己真的没事,随即接过吉备帮他检来的月杖,准备重新上马。
见祝晶仍然一脸担忧,又道:“不用担心我,下一轮赛就要开始了。”马毬可没有中场休息这回事。“另外,多谢大家保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