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阿倍仲麻吕坐在吕家的饭桌前,苦着一张脸道:“我以为妳要请我吃饭。”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请你来?”
看着满桌菜色,有菜有汤有肉,十分丰盛,确实是用来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可满桌菜色,有红椒肉、辣子鸡、胡椒豆、麻婆豆腐……没有一样是不辣的。
不知道吕家平时是不是都吃得这么重口味,还是吕祝晶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来,请用,不用客气。”吕祝晶在阿倍身边入座,小春与吕校书坐在另一侧,都和善地请他赶快下箸,以客为先。
阿倍勉强夹了一点豆腐,扒着白饭吃。
很想问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满桌的菜色都是恭彦那家伙最喜欢吃的?
他真的很怀疑……
“怎么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吗?”祝晶发现客人几乎都没动筷,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赶紧又夹了一点菜。
祝晶这才恢复笑容。她一边帮他布菜,一边看着他吃饭。
整个晚上,阿倍一直都觉得,祝晶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那个爱吃红椒肉的人。
他不确定恭彦知不知道,祝晶也许根本没有忘记他?
他知道。
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不相见,然而他也曾经发现,有几次,她在他走得远远之际,站在身后悄悄地看着他。
那使他无法回头。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决定,不回头,不让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心。
倘若与咒无关,仅是情感的选择,他又怎么能漠视她的决定?
他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够快乐。
阿倍仲麻吕泻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复。
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内廷里等候今晓的议事。
才刚走进紫宸殿里,几名同僚便走过来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他揉着肚子询问。看同僚的眼神,好像是很要紧的事。怎么,又有蛮邦来献国书了吗?
“原来你还没听说啊。”那同僚拍拍他的肩膀道:“扬州郡守昨日送来一份加急的公文,说扬州城在半个月前接待了四艘来自东海倭国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双眼。“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听说皇上已经准许使者入京,一同参加来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从扬州到长安,快一点的话,大概两个半月的路程,应该来得及在岁末前抵达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见同乡的使者吧?当年你入唐时……”
阿倍接下来仅能以点头与摇头来回答同僚的问题,他的心思已被新来遣唐使的消息给占据了。
退朝后,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彦此事。随后,暂时没有要务的两人又匆忙出宫,到国子监找吉备真备,通知了他这个消息;最后三个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会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经抵达扬州。
四个人都相当激动,一时间无法相信他们即将见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时这也意谓着,他们即将结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学习生涯,返回自己的家乡了。
许久,骑马离开慈恩寺的路上,经过永乐坊时。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坊门前停了下来。
恭彦虽然没有开口,但吉备与阿倍都很清楚他心里的挣扎。
“应该要让祝晶知道这件事。”阿倍说。
“现在不说,再过两个多月,她也会知道的,不过那时已经有点晚了,不是吗?”吉备也道。
阿倍又道:“当年我们乘坐的海舶,在东海上遇难时,我曾以为我们今生是到不了长安了。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后,回乡的路才刚刚开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时沉没,我们未必真的能够顺利返国,万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风浪吞没我们的船只,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
吉备看着恭彦,两手一摊。“我想说的话,阿倍刚刚都说了。”
“我知道,但是……”恭彦仍有顾虑。
“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件事,恭彦。”阿倍突然严肃地说。
“什么事?”恭彦猜想着阿倍即将说出口的话
“你知道我昨天泻了一晚上的肚子吗?”
“噗啡!”吉备很失礼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继续。”赶紧板起面孔,故作正经。
“我没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阿倍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烧了些什么菜色请我?我记得是红椒肉……”开始列举昨晚的食单,语调中有着领悟与了解。
都是恭彦喜欢的菜色,他怎么会不清楚,只是他……
“樱花呀樱花呀,多美丽的樱花呀……”一旁的吉备突然吟咏着日本流传颇广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还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抛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问。
春日的樱花,总在绽放到最美丽的时候,选择将一树繁花随风飘落。
祝晶不是娇弱的樱花,她是长安城里,一株色泽淡雅的牡丹,是他、心里永恒的宝石。
看着两位好友如此卖力地劝他及时行乐,恭彦不禁松开眉头,浅浅地笑了。“不必再说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一直都有种感觉,如果她打开门,见他站在屋外向她微微一笑,那便是分离的时候。
“你来了,恭彦。”她没有再假装不认得他。
他手上拿着她的笛。“我是来还妳东西的。我听说……新任的日本遣唐使已经到扬州了,年底前会抵达长安……这是妳娘留给妳的,应该要物归原主,我……把它还给妳。”
祝晶看着他手上的玉笛,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身边,慎重地收藏着。
迟疑地伸出手,牵住他的马儿缰绳,带往自家后院。
“可以吗?在你把笛子还给我之前,再为我吹一曲长相思?”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他跟着她进屋,来到后院。
新雪方融,草木萧条,只有后院的老树还残存着几片叶子挂在风中,看来有些萧瑟。
小春去了西市,不在家。
祝晶在后院起了炉灶,煮起茶汤?坐在石凳子上,听恭彦吹笛。
长相思,在长安……
别离当前,祝晶忘记了曾被拒绝的难堪,想要顺其自然,想要准备好,送他归乡的勇气。
一曲长相思尚未结束,听曲人已泪流满面。
她取下颈项上的御守,在恭彦吹笛之际,为他重新系上。“愿住吉大神守护你,愿观音佛祖守护你,我的……挚友。”
恭彦将玉笛还给祝晶,留恋地看着她熟悉的面容,轻声道:“要快乐,不要哭。”
祝晶泪如雨下,任由他努力帮她抹掉眼泪,都止不住,也不接过笛子。
无可奈何,恭彦将她拥进怀里。“别哭,祝晶……”
她用力回抱着他,再也无法克制强忍的情绪,哑声喊道:“不要走!恭彦,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恭彦将刚刚才系好的御守拿下,有些笨拙地重新系回祝晶的颈项上,再用力环抱住她。“今后妳要多保重。”
他放开她,将笛子放进她手中,随即回头牵马往外头走去。
“再见了,祝晶。我从不后悔遇见妳。”
他走得极快,没有给自己回头的时间。
将要归乡了,倘若遣唐使在年底前来到长安,最迟一年之内,他们就会欧程归航。
不能再牵绊着祝晶的情感。得放手,让她自由。
即便归乡意谓着,今生也许再难相见了。
“恭彦!”祝晶追在他身后,直追到家门前,追不上了。她紧紧捉着手中的玉笛,彷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不想说再见,可终究还是到了再见的时候了。尽管一直都知道他会归乡,也一直在心里做着准备,然而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刻,她才明白自己永远都没办法欣喜地送他回国。
该祝福他的。理智上这么说。
但感情的事……又哪里是理智说得通的呢。
第十六章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1)
开元十八年岁末,日本国第十次的遣唐使,包含大使多治比广成、副使中臣名代等,共有二十八个人得到入京的允许,浩浩荡荡来到了大唐的长安,参与了开元十九年正月元日在大明宫含元殿前所举行的朝贺仪式。
开元十九年,阿倍仲麻吕再度被擢升为左补阙,隶属门下省,仍掌讽谏、举荐之职,官拜从七品,深受唐明皇的倚仗。
朋友们开玩笑说,明皇可能不打算让他跟着日本大使们回国了。阿倍仲麻吕这回听进去了。
虽然多治比大使已经上表,向明皇请求放还留唐的学生,但明皇因为日本大使归航日期尚远,并未立即给予答复,只允许大使们可以自由在京城购物,新一批的留学生也准许进入国子监就读。
开元十九年春天,长安城又是百花盛开的时节。
在长安多年的留学生纷纷把握在唐所剩不多的时间,陆续与朋友们宴别。
多治比大使提议,最晚在六月时离开长安,因为返回扬州还得花上两个月,若等到冬天,海象不佳,那时要渡海归国,海路会更为艰难,容易发生船难。
这一次遣唐,使者们幸运地没有遇难,四舶顺利地来到大唐。
除了带来元正女天皇已于七年前让位给当今的圣武天皇的讯息外,多治比大使还为几名在唐留学生带来故乡家人的思念。
听见家乡多年后的人事变迁,阿倍等人都感觉不胜钦吁。
在长安,十五年了啊!
想当年,他们都还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如今即将返回故乡,不知亲友们能否从他们满是风霜的脸,依稀认出年少时的自己?
当大使们在东西两市购买大量的文物时,阿倍仲麻吕和吉备真备等人已经开始收拾准备归国的行李。
很快的,随着繁花落尽,初夏来临。
五月,夏日的第一声蝉鸣划破长安城的清晓时,吕祝晶醒了过来,无法再忍受从亲友口中听见日本遣唐使即将归国的事情。
在她即将年满二十五岁的这一年,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一直以来所珍视着的一切,而她却束手无策。
或许也是被蝉声给吵起的,旬休日的早晨,吕校书早早便起,在屋子里勤劳洒扫,看女儿醒了,父女俩一起煮了早饭,等着小春起床来,一起用餐。
忙碌之余,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爹。”
“祝儿。”
呃。父女俩对望了一眼,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弯起,笑开。
“妳先说-”
“你先说-”
再次的默契,教两人笑着,抱在一起。
祝晶眨了眨眼,沉默着。
吕校书道:“过几天找个时间,我们带丫头一起去南山小屋那里,看看妳娘,好吗?”
“好啊。”祝晶也正有此意。
吕校书想了想,又说:“祝儿,爹在想,若辞了官,以后就有很多时间可以陪妳跟丫头了,妳觉得怎么样?”
祝晶笑着道:“好啊,我跟小春可以去帮康大叔管帐,高兴时还可以跟着走走丝路,赚些家用。爹呢,你就清闲地待在家里,看花、看树、看狗儿打架,咱们一家人快快活活,想去哪就去哪,逍遥极了。”
父女俩说说笑笑地谈着辞官的好处,以及未来生活的远景,彷佛往后日子真能如他们所说一般事事如意。不谈离别、死亡、伤感。
说笑到后来,抱着父亲的颈项,祝晶像个女孩般道:“爹,谢谢你这么爱我。”
吕校书强忍着眼泪,笑道:“傻气什么。祝儿,妳可是爹的宝贝女儿啊-好了,别撒娇,去爹房间里的桌上看看是不是有个包袱,妳去拿过来。”
“现在吗?”
吕校书点点头。
“好,我去拿。”
待祝晶转身离开,吕校书连忙就着衣袖抹去眼眶里的泪水。
很快的,祝晶拿着一个布包袱走回厅堂。
“打开来看看。”吕校书道。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祝晶好奇地打开,脸上的笑容却在看见包袱里的东西时,微微僵住。
是一套花样簇新的裙装。
祝晶反应过来,笑问;“是要给小春的吧,裙子似乎有点长,不过应该还算-”
“傻祝儿,是要给妳的。”吕校书背对着祝晶说。“虽然离妳的生辰还有几个月,不过爹那天经过西市,看见这块布料时,忍不住就先买下来了……总之,妳穿穿看吧,合身的话,一定很好看。”
“……”
“女儿?”怎么不说话?
不是不知道祝儿坚持穿男装的原因,但她毕竟是个大姑娘啊。再说,他真的好想看祝儿穿回女装,找个好男子,嫁了……
祝晶抚着软细的丝绸布料,明白父亲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已经回复了笑容。“这鹅黄色正时新呢。爹,你眼光不错,等我一下,我穿给你看。”
她即刻走回房里换装。
脱衣时?手指头依然很笨拙。身上男装是她这一生对自我唯一的保护,在宫中换上女装的那几次经验,都使她感觉无比的脆弱。
然而,这是父亲送给她的嫁裳,不能不穿……
她仔细着装,小春不知何时醒来,悄悄走进她房里,以为她没看见,伸手掩住她的眼睛。“小--小姐,猜猜我是谁?”
祝晶微笑,乱猜。“阿花?阿桃?阿猫?阿狗?”
“错错错错!”吻,很故意喔。小春嘟起嘴。
祝晶这才笑出声。“过来帮我绑裙带,丫头。”
小春这才开、心地接手,帮祝晶整理衣装;随后,她一双巧手挽起祝晶及肩的黑发,在发鬓间,簪上一朵红色的蔷薇花,又不知从哪取来一片牡丹花钿,轻轻压在祝晶的额上,巧施胭脂,为略嫌苍白的唇点染娇美的色彩。
窄袖低胸的上裳与高腰懦裙,强调了祝曰单田条修长的身形;紫红色云纹的刺绣半臂则为这件鹏黄色的夏衫,增添一抹艳色;足下搭配粉色绸缎软锦鞋,看起来价值不菲。
尽管担心不知道这一身行头花了爹多少积蓄,但当祝晶全身装扮完毕后,看见小春捧在手上的镜中影,她仍然怔住了。
“小姐,妳好美啊。”小春傻愣愣地看着女装的祝晶,真心地道。祝晶笑开,拿开小春手上的铜镜,牵起她的手。“走,去给爹瞧一瞧。”
打定了主意,至少在这一天,要让爹,还有小春,与她同开怀。
从玄关走出,瞥见候立厅堂的身影,祝晶笑喊:“爹-”
那人转过身来,随即怔住。
祝晶讶异地看着他,好似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眼前。
“祝晶,吕大人说妳病了。妳还好吗?”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融化了她的心。
祝晶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女性化的装扮,笑着摇了摇头。
“去啊,小姐。去跟大公子说话。”小春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