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晶依言站了起来,随即看见恭彦在她身边单膝跪下,将蓝锦腰带系绑在她纤腰上,打成相思的结。
“穿日本衣要搭配腰带,这条腰带送给妳。”
抚着带上的结,祝晶弓起眼睛微笑道:“真好看,我喜欢。”
恭彦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知道祝晶因为他即将入宫待诏而觉得自责不安。他将她拥入怀中,良久才放开。
“妳别担心,我不是一去不回。虽说是『待诏』,可也是有旬休的,夜里若无要事也可以出宫,就当我跟阿倍一样,只是去宫里头工作吧。更何况这份职位,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钦羡着呢。”察觉她在颤抖,他拧起眉。“祝晶?”
“……可是我会怕……爹总说,伴君如伴虎……”
“祝晶,闭上眼睛。”他悄悄抹去她的泪痕,在她依言闭起眼后,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唱起一首歌。
“春光好,春花娇,春日多美妙,春风多逍遥,春蝶儿翩翩春虫儿闹,春情有意无人和,春歌一曲入云霄……”低沉清朗的男音字字深情,十分动人。
祝晶哽咽,倏地张开眼睛。“怎么……”恭彦怎么会唱?
恭彦神秘一笑。“妳去西域时,我很想念妳,小春教我唱这首歌,她跟我说:『多唱个几次,妳就会回来了。』而我果然等到妳了。现在,轮到妳等我了,妳多唱个几次,我就休假回来看妳了。”
原以为这样讲,便能宽解好友的心情。
没想到祝晶却反而蹙起眉,他紧张起来。
听见她咬着唇道:“这…有个大问题。”
“呃?”
吕祝晶很为难地承认:“你没有发现吗?我其实……五音不全,是个音痴。”笑吧笑吧,大家一起笑吧!
“……”
祝晶恼羞成怒,推着恭彦的肩膀。“你怎么-”不说话?
恭彦已经笑开。“好个可爱的音痴。”他收紧手臂抱住她。“吕祝晶,我甘拜下风。”即使这位姑娘的缺点有一大堆,却依然令人深为折服呀。
埋在他怀里的祝晶,整张脸都红透了。
“时间不早了,想不想去看我租的房子?”为了入朝方便,他在长安城东北的崇仁坊赁了一问旧屋,与阿倍比邻而居。崇仁坊距离大明宫不算太远,许多较贫寒的官员都选择在崇仁坊落脚。
稍稍平复过来,她点头道:“当然要了。我还要找一堆朋友上你那里喝酒呢。”
还是顺其自然吧,吕祝晶。她提醒自己。
不是已经决定了这辈子,不管多短暂,都要快乐的吗?要及时行乐啊!
“没问题,蓬门、水远为君开。”
“那就这样说定喽。”她终于笑开。
不须酒,恭彦已醉在她的笑颜里。
醉了,不愿醒。
第十四章 譬如朝露(1)
每天早晨醒过来时,都会觉得……还能再睁开眼真是太好了。
其实很怕,一阖眼睡去,就会再也醒不过来。
身边传来浅浅的鼻息,吹逗得她脖子发痒。吕祝晶侧过身子,看着执意与她同床的小丫头,心里五味杂陈。
小时候,丫头很崇拜她,认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好勇敢。丫头不知道那只是伪装,只有私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吕祝晶才会承认她其实胆小无比。
她怕死。
又贪恋此生的欢愉,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乐。
怕转瞬间,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做。
知道自己很早就会死掉的那一年,她明明还小,却老想装老成;以为这样子做,就能骗过自己她活得比别人更充实、更值得,因此总是急急声称自己年纪已经不小。讽刺的是,当她真的成年了,她却希望日子不要过得那么快,慢一些,永远别到二十五……她怕死。
怕死后有好多人要为她伤心,她却再也不能安慰他们。
她没有特别信仰神或佛,不知道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听僧人讲说人死后有轮回,她还是眷恋此生。
“小春,妳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再需要我呢?”她今年二十,剩不到五年可活,小春不能一辈子跟在她身边,否则怕会耽误了她自己的青春。
身边朋友们对女子婚嫁的想法,多少提醒了她。
丫头十七岁了。
短命的吕祝晶不能嫁人,但小春可以。
她希望丫头能找到一个好归宿,一辈子都有人保护,不受人欺侮。
看着小春香甜的睡颜,祝晶迟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小春提这件事?
她觉得……常来家里吃饭的破晓……很适合。
醒来的时候,因为天色仍然昏暗,看不大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身上一身酒气,醺得他头痛地睁开眼睛,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睡在御花园中,身上有御赐披风,为他遮挡深夜的寒意。
井上恭彦缓缓清醒,想起昨夜的事。
深夜,翰林院金铃急促响起,负责夜值的他,急急整理朝服,前往宫院北门,等候通事舍人领他前往帝王御前。金铃急响,代表边防军情急迫,必须赶紧草拟诏书,传派新的军事命令。金铃若响得缓,则表示事情不急迫,可以从容一些。
而昨天深夜金铃响得急促,他匆忙赶赴御前,这才知道,帝王并非为了军情加急才召唤他们这些“待诏”,而是御花园美景当前,明皇与群妃坐赏园中花月,召来翰林御前新作诗歌,命宫廷乐师李龟年即刻谱曲演奏,以助游兴。
诗歌完成后,帝王御赐新酒。
井待诏一杯醉倒,一夜不醒。
入宫待诏以来,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
隐隐间,他看出开元新政逐渐质变,已不复当年唐明皇励精图治的决心。
后来,恭彦在宫人的引领下返回翰林院时,想起他已经半个多月无法出宫--明皇随时都会召见,他彷佛是笼中新宠,只因为能写诗而博取君王的欢心-他极度想念他的好友吕祝晶。
“学士,请用茶,可以解酒喔。”
身边一个宫人捧着一盅热茶,殷勤地道。
恭彦正头痛着,支肘坐在翰林院的单人别院里,心情不乐,没有注意身边的宦官在说什么。
翰林院位于禁内,通常由宦官来照料待诏们在宫中的生活起居。
每位待诏都配有独立的别院,彷佛那些自西域远道而来的奇珍异兽般,被豢养在金笼子里;帝王提供给他们锦衣玉食的舒适生活,而他们只需陪伴帝王享乐,满足君主的所有要求。
应该要觉得满足的才是,可是为何会如此不快乐?
一只纤细的手腕再度将热茶捧到他面前。“学士,快喝茶吧。”
恭彦瞪着那只手,觉得眼熟,怀疑自己是否神智不清?
他突然握住那只手。
“茶会翻-”那人急忙喊道。
哪里还管茶翻,他一个使力,将这人搂进怀里紧紧抱着。
“祝晶……”一定是在作梦吧!
叹了口气,任他抱着半晌,有点舍不得地发现他这阵子消瘦不少。是因为随时待诏,不能休息的缘故吗?
还好有李静这个好公主帮了大忙,偷偷带她进宫来探望恭彦。
她穿着太监服,一身清爽,坐在他怀中却觉得浑身发热,庆幸这别院此时只有恭彦一人居住,没有其它人。
他的吐息带着酒气。听闻昨夜明皇又召他到御前作诗,简直把恭彦当成诗歌文集一类的类书来利用了。
真气人。偏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们都得俯首称臣。
又想起恭彦一个人长住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女那么多……不知道他会不会多看她们一眼?想来、心就泛酸。
抱着她的人很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又睡着了。
祝晶露出同情的表情,从他怀中站起,怕他斜坐在椅子上睡不好,她走出房门,唤来一名照管待诏学士们的太监,让他帮着扶恭彦到一旁的小榻上酣睡。
慧安公主早先已替她打通关节,让祝晶得以陪着恭彦一阵子。
可惜见他睡着深沉,不忍心唤醒他。
她坐在榻前守了大半天,必须离开了。临走前,她看着他的脸庞,犹豫了半晌才俯下唇,点吻了他唇瓣一下。
“再见,吾友。”
恭彦的梦中,有祝晶。
十二天后……
“唉,怎么又醉了?我记得你酒量不算差的啊……”小太监一边嘀咕,一边照顾着被人抬回翰林院的新待诏,为他擦脸、更衣。
当正要解开他官服的系带时,一只手突然横过身侧来阻止。
“呀!”她吓了一跳,不意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眸。“你没有醉?”
井上恭彦笑看着吕祝晶。“我当然醉了,不醉怎么能回来睡觉?更不用说,慧安公主稍早时派人来告诉我,说妳今天会过来……祝晶,我好想妳。上回我还梦见妳来这里照顾我……”
祝晶一怔,微微低头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才发现他衣襟上的酒气特重,显然是衣服替他挡酒了。
“你没有作梦,上回我有来看你,因为你一直都没有出宫,我-”
“妳该叫醒我的。”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太监服,他有点遗憾地道:
“我还以为妳会穿宫女服呢。”上回只匆匆一瞥,便记在心底了。很想再看祝晶穿女装。穿着男装的她别有一番英气,但穿女装的她却娇俏可人,令人怜惜。
祝晶哈哈一笑。“我的大学士,动动脑袋吧,翰林院都是男人耶。”
为了避嫌,这些官员们向来都是派宦官来照料的。
她若扮成宫女,恐怕连进都进不来。此一时,彼一时也。
恭彦闻言,也笑了。“别再叫我动脑袋了,我多担心若有一次明皇不喜欢我写的诗,恐怕我人头落地也。”
写诗原本是件愉快的事,应制诗歌难免矫情,他是不爱的。
“好可怜的大学士。”祝晶其实也很担心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替你分忧?”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棂透进屋子里。
恭彦的黑眸在月光映昭一下,彷佛流动的水波。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祝晶的颊侧,笑得那么温柔。
“那容易,”他看着她说:“一议我多看妳一眼。光是这样看着妳,心里愉快,就不觉得忧愁了。”
祝晶没有回应。她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摇头笑了一笑,仰头看向窗外明月,讶然道:“多好的月光啊!怎么我从来都没注意到长安城的月色也能这么迷人?”
“也许是心境改变了?”恭彦没有看望明月,他看着她,目光舍不得移开,因为不知道下回再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也许。”祝晶转过头,看见恭彦眼中的眷恋。她浅浅一笑。“也许并不是心境改变了变啊。只是终于明白了吧。”她的心境,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啊。
明白了什么?恭彦没有追问。
当他的心就跟窗外明月一样明朗时……不需再问了。
再后来,他们聚少离多。
秋天时与大唐关系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的吐蕃,因为边界将领经常性的冲突,新仇加上旧恨,吐蕃大将烛龙莽布支与悉诺逻恭禄竟率大军攻陷了瓜州,河西战区溃不成军,节度使被杀,河西、陇西一带,民心惶惶。”
朝廷不得不重新分配西北各军区的战力,以阻止吐蕃的侵略。
岁末时,由于调任河西战区的朔方节度使萧嵩,派人进入吐蕃施行反间计,使吐蕃王诛杀了大将悉诺逻恭禄,这才稍稍制止了吐蕃军队的蠢动。
这一年恰巧是闺年,有两个九月。
闺九月时,明皇自东都洛阳归来;十二月时,又前往骊山温泉。
巡幸期问,翰林院待诏皆陪侍帝王左右,以备迅速地拟旨,实时向各地发布命令,等于是一个小型的机动内廷。
翰林诸待诏与张九龄、裴光耀等大臣,皆随侍明皇左右。
吕祝晶在长安天天引领企盼,就盼恭彦能尽快归来,却总是无法如愿;她宝石般的眼染上相思的忧,气恼着自己当年为图心里一时的畅快,将恭彦推向了这条好漫长的仕途。
年底,井上恭彦终于随帝王回到长安。
明皇大发慈悲,下令让百官返乡过节,与民同乐。
半个月的假,来得正是时候。
因为若再思念下去,祝晶就快要不能承受。
那个年节,井上恭彦没有返回他赁居的屋子,他住进了吕家,睡在祝晶为他空出来的房间里。睡去时,在梦里相思着;醒过来时,就能看见对方。朝朝暮暮都在一起。
当然这样子对吕校书有点不大尊重,私底下,井上恭彦向吕校书告罪,但吕校书只是点头道:“祝儿很想念你,你就当自己家放心住下吧。”
除夕夜,祝晶与小春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就为了准备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年菜。他们邀来在长安没有其它亲人的阿倍、吉备与破晓,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年节。大家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守岁到深夜。
与亲友同聚一堂的欢愉,教祝晶心里涨满了说不出的快乐。
上元夜,长安城取消夜禁。
金吾卫不禁夜,只巡逻街上,保护良民,捉小偷。
朱雀大街张灯结彩,处处可见样式新颖的花灯。
吕家亲友群相伴去踩街,看公孙大娘舞剑、看西市胡人精釆的幻术表演、听僧人俗讲吕布变文,买来糖葫芦舔着吃,沾得满手甜腻,脸上笑嘻嘻。
一阵人群涌来,挤散了亲友。
恭彦当下紧紧捉住祝晶,两人手上沾上糖蜜,黏得更紧。
“小春?爹?”祝晶回头呼喊,可仍不见家人身影。
人潮不断将他们往前推挤。原来是皇城钟鼓楼上即将燃放大型的烟花,所有人都往朱雀门涌去。没奈何,只得跟着人群前进。
好在小春跟爹走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祝晶这才没有很担心。
天气很冷,街道上尚有新雪。
穿着厚重的皮裘,活动不方便。祝晶吮着手上糖葫芦,糖蜜却仍因手温而直直滴下。等她好不容易吃完整串糖葫芦,两只手心也弄得黏糊糊了。
一时间找不到清水净手,恭彦捧起一手掌洁净的雪,用手包覆着,让冰雪在手中融化。
因为他把双手藏在大氅里,祝晶不知道他紧拢着指缝,雪水冻得他的手直颤抖,直到他喊:“祝晶快来。”
祝晶低头看清楚他探出大氅的双手,一颗心顿时像是被人紧紧揪住,感觉无法呼吸。
“快呀!”他笑着催促。
祝晶没有犹疑地将手放进他兜拢起来的手、心里,融雪有多冰冷,内心就有多暖热。
“好冰喔。”她说。
“真的呢。”
两人傻笑着,很简陋地洗净指间的糖腻。
擦干冰冷的双手后,立即交握在一起,为对方暖手。
不知觉已来到朱雀门外。
当那绚烂的烟花伴着隆隆炮声灿烂在天际时,仰头看着烟花的她,突然觉得,倘若这一生就如同烟花般美丽而短暂,那也值得了。
“祝晶,怎么了?”祝晶摇摇头,不肯闭上眼,任热泪在眼眶打转,固执地不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