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还是一只幼狐时,她和兄弟姊妹挤在一起吃娘亲的奶;或许,她曾感受过温暖,可她爹嫌弃她的大红毛色,将她叼起,丢在一旁受冻。
她曾抱过自家小弟,那时她将他从猎人的陷阱里救出来,他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幼狐,才出生一个月,淋了一夜的雨水,冷冰冰的,她抱了他整整一日,又施咒又灌药的,这才让他恢复了体温,从此跟着她修行。
当她变身为人时,目的只是为众生奔走,积她的功德,即使身边经历过无数的人间男女,但她只看到他们的软弱、贪婪、病苦,她从来不知道当人有什么好。
她没想到,人有血有肉,是热呼呼的,在这个寒冷的山中雨夜里,能给予她全然的温暖和安心。
她怀疑自己是否着凉了,不然怎会如此冀求他的热度?
「裴迁,我身体是不是很冷?」她抬头问道。
她吹气如兰,直钻他的鼻孔,他绷紧了嗓子,回道:「不。」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好像想咳嗽?」她喊声糟,他可别又生病害她损功德,当下便伸手抱住了他。「你帮我取暖,我也帮你取暖。」
「胡姑娘。」他的声音更紧绷了,大大喘了一口气。
「咦,你下面?」
两人紧密相贴,几无缝隙,他突然跑出来的硬物让她吃了一惊。
转念间,她立刻明白那是什么:心里却无试探成功的欢喜。
她悠游人界,除了行善做功德,也喜欢处处试探人心,藉以证明神仙绝对是比人高明的;她以同样的目的试探裴迁,就是想揪出大侠的弱点,更想证明世间没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凡人的本性皆是低劣的。
可证明人是卑劣的又如何?他本意为善,却让她试探扭曲,硬是将他转变为见色心起的登徒子,她这种操弄人心的神仙又高明到哪里去?
她仰着脸,注视冷汗涔涔的他;她知道,他在克制自己的欲念,没有男人温香软玉在抱还能无动于衷,正气大侠也不例外。
她快意了吗?不,她一点也不高兴。
她放下双手,打算向后退一步,但后面的山壁挡住了她。
「我很抱歉。」裴迁察觉她的退避,立即跨出山洞。
结界只能挡雨,不能挡他,她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大雨里。
果然是个正气凛然的大傻瓜!雨水又冷又大,他的衣裳一下子就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头发也披散下来,看起来十分狼狈;她轻叹一口气,捡起纸伞,走进大雨里。她的功德要紧,千千万万不能再让他闹出病来。
「喂。」她拿指头戳他的背,突感一股强烈的力道从他身上鼓动而出,将她震弹了开来。
吱!在她被摔成肉饼之前,她本能地旋身打滚,变回大红狐,再以四脚稳稳地落下地。
臭裴迁!死裴迁!去你的裴迁!没事拿什么内力震人?她双眼瞪得大大的,张牙舞爪,很想上前咬他一口。
算了,老娘不吃荤。她转身奔离而去。再见!她要回姑儿山修行了。这回她真的真的真的永远永远永远……离开大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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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进滂沱大雨的那一刹那,裴迁觉得自己好卑劣!
她畏寒发冷,寻求他的帮助,他怎能对她生起非分之想呢?
上回她帮他治病时,娇嗔地要他还她清白,在那个当下,他唯一浮现的念头就是娶她。
他想不到其它方法可以还一个他抱过、摸过的姑娘清白,他是真的打算娶她,即使她泼辣任性,即使她大胆豪放,即使她过于艳丽妩媚容易招惹男人,即使她不像是一个好妻子……
他想要一个家。
娶妻生子,安定生活,这是一个多么平凡的心愿,多少人就这样度过一辈子,唯独他从来不敢想。
若她答应嫁他,他发誓,他一定会疼惜她、真心待她;她喜欢唠叨,他会忍着;她爱任性乱跑,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她——只要她愿意嫁他。
呵,明知她逗弄他,他当时怎么就认真了?而且在刚才的黑暗拥抱里,他甚至痴心妄想因此让他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可恶!卑劣!无耻!他在雨中痛骂自己,他是想女人想疯了吗?
他愤怒!他激动!他无奈!他有满腔说不出的郁闷,想喊,喊不出,想哭,没有泪,在漫天倾泻而下的大雨里,他体内奔腾的真气不断窜流,他就像一只鼓胀的皮球,若不出掌宣泄,必会气血爆裂而死。
蓦地,全身真气从背后迅速流出,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他而弹开,同时也完完全全承受了他巨大无比的真气。
「胡姑娘?」他震骇万分,立刻回头。
晦暗的雨夜里,隐约看到泥地掉着一把伞,他再往洞里摸去,里面没有人。
「胡姑娘,你在哪里?」他一颗心提得老高,深怕她被他震飞了。
他开始搜索,急欲找她出来,怕的是她已伤重到无法回应他……他心情陡然失落,感到极度空虚,万一她怎么了,他会愧疚一辈子。
「胡姑娘!胡灵灵!胡灵灵!」
他拚命呼叫,从山洞附近找起,越找越远,越走越惊心,一会儿怕错过她,一会儿怕她掉进山沟,种种胡思乱想不断涌现,让他难以平静,加上夜黑大雨,山径泥泞难行,任他武功高强,几次也差点滑倒。
「胡灵灵!」他以内力传声大喊,希望她能听到。
听到了!
大红狐停下四蹄,仰头倾听,没错,是在叫她。
她定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奇怪,她为何踌躇?不是向前,就是回头。想回家就往前跑嘛,怎么她就像被钉子钉住似地不动了?
唉!既然踌躇,表示她并不那么急于回家……那个笨裴迁呀,他凡人的视力如何在黑漆漆的山里找人?别掉下山谷就阿弥陀佛了。
转念之间,她变回了人身:心情很懊恼,却又有着莫名的期待。
「喂!你呼喝什么?叫魂啊?」她往回走,也大声呼喝。
「胡姑娘!」裴迁惊喜地循声跑来。
「不是我还是鬼吗!」她没好气地叨念道:「你前头有树啦,小心撞得满头包。这林子像个迷魂阵似地,真不是人待的。喂!别撞过来。」
「真的是你!」他闻声辨位,站到她面前,想要伸手摸她,但还是忍住了,不敢去碰触她,又赶紧问道:「你没受伤?」
「我好得很呢!可刚才差点就被你震死了。」她抱怨连连,不吐不快。「你呀,练功好歹也说一声,别动不动就震出内力,要是有只狐狸从你身边跑过去,不明就里被你震到阎罗王那边去,你可就造杀业了。」
「你没事,很好。」裴迁没理会她的说教,只是不断地搓着手掌道:「没事了,很好。没事就好,很好,非常好。」
高兴成这样?胡灵灵瞪住难得语无伦次的他。老天又没打雷劈他,怎么他好像变得痴痴呆呆的?
咦?他在笑?咱不苟言笑、只会皱眉头的裴大侠冲着她笑?
天哪!一定是她被大雨淋昏头了,她要回山洞躲雨去了。
第四章
雨过天青,长空一碧如洗。
「狐狸狐狸爱乾净,最恨俗尘掩清灵,哎哟哟,行路难呀路难行,冷雨夜呀雨夜冷,为谁辛苦为谁忙,只为早日上天庭哟上天庭。」
胡灵灵泡在溪流里,卖力地搓掉身上的泥巴。她喜欢身为大红狐时的一身艳红毛色,也喜欢身为凡人肉体的白嫩肌肤;她爱美,爱乾净,纵使天气再冷,她也要将自己洗得一尘不染,美若天仙。
「胡姑娘……」裴迁的声音传来。
「啊!」她整个人缩进了水里,惊天动地大叫道:「不要过来!去去去!偷看姑娘洗澡不怕眼睛长疮啊?你敢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我没看。」
「你没看?」她探出头,伸长脖子张望,那大个儿站得老远,背对溪流,也不知是否倒退走过来的。「那你叫我作啥?」
「你的衣裳湿了,我帮你拿去烤乾。」
「不用,晒乾就好。」她故意泼出水声。「你去忙你的,别过来喔。我也是有功夫的,你过来我就将你震到十万八千里外。」
水声哗啦啦,嗲声呱啦啦,裴迁站了片刻,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便走回烤火处,将搭在木架上的烤鱼翻转过来。
他无法理解这位胡姑娘,内力时有时无,武功忽强忽弱,有时强悍泼辣,有时弱不禁风;昨夜冻得簌簌发抖,今早却跳进冷得快要结冰的溪水里,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他不自觉地加添柴火,让火势烧旺些,旁边的铁锅汤水也沸腾了。
娇甜的歌声飘了过来,她总是爱唱有关狐狸的山歌,他听得不真切,但他羡慕她爱唱就唱、爱说就说、爱骂就骂的爽直个性。
若他能有她一半的开朗,或许他就不会猛钻牛角尖,他可以看开,让自己海阔天空,像头上这一片朗朗青天……
「哇呜,你在烤鱼?」胡灵灵款款摆摆走过来,一看到烤鱼又嚷道:「我不吃,我吃素的,讲好多次你都忘了呀。算了,我也不饿。」
「我煮了一锅野菜汤,这里也采了一些果子给你吃。」
红的紫的橙的黄的绿的各色树果子摊在帕子上,令人垂涎欲滴。
「哈!」胡灵灵双眼绽亮,原本噘起来的小嘴转为惊喜。「这座秃山还能找到果子野菜,难为你了。裴迁,你真好!」
「你先吃果子,这汤先放着,凉些再吃。」他刻意不看她,拿开小铁锅下头的柴火,丢进火堆,一股火苗窜升而起,烧灼木架上的烤鱼。
「你随身带着铁锅哦?呵,还有勺子。」
她好奇地蹲下来,左手抓起果子啃着,右手拿木勺子搅了搅菜汤,里头都是她所熟悉的山菜和野菇,她不禁佩服起这个会作菜的男人;瞧他用几块石头架个灶,小铁锅摆上去就开起饭馆了。
「不是每天都碰得着客栈,荒郊野外就得埋锅造饭。」他取出一个小油布纸包,用指头捻出一小撮细白的盐,往汤里撒去。
「盐!」她乐坏了,勤快地搅拌菜汤。身为神仙,呃,半仙啦,她还不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偶尔也要摘果吸露充饥,常人嫌为清淡的素菜,对她而言已是绝顶美味,免不了嘴馋,多吃几口。
而且还是冒烟的热汤!打从昨夜起,她就喜欢上会发热的东西了。
她兴匆匆舀起一勺子热汤,咕噜一口吞下肚。
「小心烫!」他警告不及。
「果然烫。还是等会儿吧,呼呼。」她吐出舌头,猛从嘴里吹气。
她不停地拿手掌瘘风,柳眉微蹙,懊恼的神情倒显娇俏,那小巧软绵的小舌红滥滥地诱引着、蛊惑着男人的心志。
裴迁定下心神,别过视线,看到了打开晾乾的油纸伞。
纸伞骨架坚实,画工精美,几朵荷花开在伞面上,令撑伞的姑娘有如亭亭玉立的红荷,既清纯又明艳……荒山里捡得到这么好的伞?
他觉得困惑,再望向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对了,她昨天穿的是红色劲装,现在怎么换成了一身飘逸的红绸绣荷衫裙?她明明没带包袱的。
还是他记错了?他能说出对方的武功招式,但对姑娘的衣裳首饰却是毫无概念,遑论记得住脸蛋模样,他甚至记不得她一再提及对他有意思的于怜香;许多他曾救过、见过的女子,都如过往云烟,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唯独红红火火的她,太过抢眼,太过惊世骇俗,太过走入他的生命。
「喂,裴迁,你身上只有这些东西啊?」胡灵灵忙着吃果子,也忙着看他晾晒在石头上的事物。
「就这些。」
他身无长物,一只皮水壶,一条包袱巾,一套换洗衣裳,两条巾子,两双袜子,三只必备药盒,一支木勺,一双筷子,一只小铁锅,一包盐,偶尔添加一小袋米或耐放的硬饼。
「还有这个。」她拿起他的长剑,身子差点失去重心。「好重。」
他本欲起身,但见她很快就站稳,也就忍下扶她的冲动。
胡灵灵平举长剑,先是仔细欣赏剑鞘上古朴的纹饰,接着握住剑柄,缓缓抽开长剑,剑身滑出剑鞘,精光乍现,发出嗡嗡剑鸣之声。
她惊奇地倾听那绝世之音;长剑出鞘,回声更是不绝于耳。她再顺势持剑比个招式,剑锋白光流转,彷如划过一道明晃晃的流星。
「好锋利!」她还没看过大个儿拿这把剑砍人呢,不知上面是否沾过血,她可别沾到死灵的秽气了。
她赶紧收剑入鞘,放回原处,呵着被森寒剑气所波及的冰冷手掌,问道:「这么大的一把凶器,你背来背去不嫌累吗?」
「不累。这是教我武功的长辈送我的。」
「就是要你叫他爹的陆岗?」
「不是。」
「那是谁?」
裴迁盯住火堆上,将烤熟的鱼拿下,一口也不吃就插在泥土里。
「你去喝汤,我打个盹休息一会,然后我送你回家。」
「喝汤喔。」胡灵灵舔舔唇,笑逐颜开。
裴迁眼里只看到一团火跑来跑去,他用力甩去杂念,不让那团火燃烧他的心,毕竟,她也将会成为他记忆里的过往云烟。
捡了一块平坦的大石,他躺卧下来,两臂叠在脑后当作枕头,双眼望向乾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蓝天。
天高地远,凉风悠徐,他闭上眼,让自己暂时离开尘世。
「裴迁,这汤好鲜甜,你什么也没吃,吃一口啦。」
「胡姑娘!」他猛然坐起,看着伸到他下巴前的木勺子。
「吃啦。」胡灵灵笑咪咪地送上菜汤。「我也没见你尝味道,撒的盐恰到好处,以后你娶妻了,一定会帮忙烧饭。」
那勺子几乎塞向他的鼻孔,他只好一口吞下去,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好啊,那你躺下去。」她抱着小铁锅,又舀起一勺菜汤吃着。
他僵着背脊,就是躺不下来。她的香气萦绕身边,她的笑语钻入耳际,她还拿他吃过的汤勺……不,她先吃了,他吃到她的口水了。
「想躺就躺,我又不是没见你躺过。」她盘腿坐到石头上,灵动的丹凤眼瞟向他,娇笑道:「放心,我忙着喝汤,没空欺负你。」
他还是坐得直挺挺的,眉眼嘴角绷得紧紧的。
她喝了一口汤,看他一眼,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心气。
好人有清气,坏人有浊气,大个儿的气却是乌烟瘴气,将他的本心都遮掩得看不见了,也蒙蔽了他眼前的道路,教她看了也跟着气闷。
要帮他清除瘴气吗?他帮她摘果煮汤,她是否该稍微报答他一下?
可他没向她求,没送上鲜花素果,更没奉上香火钱……她玉姑仙子又不是吃饱没事干——唉,是啦,就是他让她吃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