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是怕的,他永远猜不到她的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
房门敞开,清风依旧徐徐,裴迁决定当她是大夫,不想其它。
他躺了下来,胡灵灵露出满意的笑容,坐到床沿,左手五指摸上他的腹部,轻轻弹点,将他的肚子当琴弹。
「你做什么?」他问道。
「治病啊。」胡灵灵弹得很起劲。「衣服掀开来。」
裴迁微一迟疑,她已经拉开他的衣襟,手掌迅速覆上他的肚皮。
「我自己来比较快啦,你男子汉大丈夫,老是扭扭捏捏的。不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吗?怎么像个不知变通的老古董?治病当然要脱衣服了,你怕我看啊?你这硬梆梆的肚皮有什么好看的,一肚子礼教馊水……」
唉,不是她爱唠叨,而是她不叨念一下:心头一股怨气无处发泄。
她挣不到功德也就算了,她的功德簿竟赫然出现了两整页的污渍,将她累积的善行好事全给掩盖过去,原因就是:她害裴迁拉肚子。
裴迁那天在林子拉完肚子后,见不到她:心知有异,但他追赶不及,便忍着腹痛赶回洛阳,寻求邓天机的帮忙;一群人骑着快马赶赴河阳「救」她,却也让他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自己造的业,就得自己化解。胡灵灵抿紧唇:心中暗念咒语,不太甘愿地按摩裴迁的肚子。
「你的丹田饱满,可肠子不通畅,我帮你顺一顺。」
她的手掌柔软,不断地在他肚子上画圆圈,裴迁顿感一股热气从她掌心流出,再透进他的肚腹;热流周转所过之处,不适的感觉立刻消失。
「胡姑娘内力深厚,裴迁佩服。」他由衷地道。
「想拜我为师吗?」胡灵灵心情好些了。
「愿向姑娘讨教二一。」
「好啊,咱们来比划几招。」胡灵灵跃跃欲试。若真要对打,她完全不必要伎俩,她才不相信裴迁的动作会快过她这只五百年的灵狐。
「你不该自己去抓贼人。」
「耶?」胡灵灵正陶醉在预期的胜利里,突然听他冒出这一句话,很不以为然地挑起细细的柳叶眉。「你躺着也能说教?」
「那里是龙潭虎穴,你独自行动已是欠缺考量,若不是……」
「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就完了,是吗?」
胡灵灵笑靥如花,柔若无骨的手掌画着圈圈,转过了肚脐,也转过了肚脐下面三指的丹田,还要再往下转呀转地摸过去。
「胡姑娘!」裴迁猛然握住她的手腕。
「你捏痛我了啦。」胡灵灵也不撒手,反倒大胆地俯身靠近他的脸颊。「哟,做什么眼睛瞪那么大?嘿!你脸黑黑的,也会变红?」
裴迁没照镜子,不知自己是黑脸还是红脸,但他知道,他很热,她这团火正在燃烧着他。
她的手堪堪就摸到男人的重要部位;她的黑眸瞅着他,似秋水,如明星,晶晶亮亮的,眼波尽是情意,那老是插呀扬的长睫毛几乎碰上他的脸肤,而她的香气早已混入他的呼息,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她到底懂不懂男女有别?抑或故意捉弄?
他别过脸,陡然坐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看他避她如蛇蝎,胡灵灵咯咯笑道:「怎地?怕被我勾引了?」
「请胡姑娘自重。」裴迁拧眉。
「哟,人家晕倒了,被你一路抱回洛阳,你如何还我清白?」
「当时情况紧急……」裴迁这下子真的窘红了脸。他当时只想着救人,甚至猛按她的胸口,拚命将真气灌进她的体内;而她在他怀里醒来时,那副娇弱惊惶的模样,跟现在的爽朗大胆简直判若两人。
门外芭蕉叶迎风晃动,他陷入了紊乱的思绪。
胡灵灵颇有兴味地望着他的表情,也仔细帮他看了面相。
呵!大个儿长得挺俊的嘛。剑眉浓黑,这人意志坚定;不讲话的时候,眼神幽沉,难以窥伺他的想法;挺直的鼻,个性正直;薄薄的唇,孤独寡情;粗犷的轮廓,十分适合走江湖,风吹日晒也不会变得更丑;颊边下巴长着短短的络腮胡子,是个阳刚强壮的男子汉,纠髯乱些的话,就变大盗,若留成了长长的胡须,可以变成老爷子了……
「哈!」胡灵灵笑了出来。瞧瞧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是一板一眼:心中所想也只有行侠仗义,此人的生活是否太无趣了些?
是够沉稳啦,沉得好像是石头做成的,倒能挺得住她的狐媚哩。
「糟了,我身败名裂,不嫁给你不行了。」她逗他,想看他慌乱。
「胡姑娘,我很抱歉。」裴迁倒是不再慌乱;他刚才经过深思熟虑,事关姑娘名节,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事的。
他脸色凝重,语气更严肃。「若有得罪你的地方,在下愿意——」
「算了算了。」胡灵灵捏了一把冷汗,赶在他说出「娶你为妻」之前紧张地道:「你呀,实在有够老古板了。那一晚我昏过去,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不必负任何责任;而且你救了我,我又医了你,咱谁也不欠谁。就从现在起,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咦?」
她低了头,发现她刚才乱摸的小手仍被他紧紧握住,好似一直在提防她「非礼」他。
「抱歉。」裴迁立刻放了手,一时不知将自己烫热的手掌往哪里摆。
胡灵灵却是笑得更开心了。难得那张稳重的大脸也会红了又红、不知所措,那只握住她的右手重重地按住床板,好似待会儿就能打穿一个大洞,让人见识他的力气……吓!果然是很大的力气,她突感手腕疼痛,一看不得了,她白嫩嫩的玉手竟然给他捏出一道红痕,宛如一圈红镯。
呜!她凝脂般的柔荑啊,这家伙懂不懂怜香惜玉啊?还是根本不当她是姑娘家?胡灵灵正准备数落裴迁,却见房门外站着一个人。
「怜香,你来了。」她换上了微笑。
「灵灵姐……」于怜香站在房门口,双手捧着药汤,两眼低垂,神色有些黯然,低声道:「我送药给裴大哥。」
「去喂他吧。」胡灵灵心情好得很,乐得将他们送作堆。
也许,怜香误会她和裴迁的关系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天天在一起,美人爱英雄,英雄惜美人,她又能做一件促成佳偶的功德了。
胡灵灵笑容灿烂,随意摸摸手腕,立即化掉难看的红色捏痕,才踏出房门一步,便见长廊那边冒出了形色匆匆的邓天机。
好戏上场!她舍不得离开呀。回头一看,裴迁正拿过于怜香送来的汤药,准备喝下。
于怜香脸颊晕红,声音细细的:「家父尚未完全康复,所以无法前来探望裴大哥,他要我转达感谢之意。」
「不敢劳烦于大人。」裴迁说着,便起身致意。
「裴迁!」邓天机不理会站在门边的胡灵灵,一进门就喊人,再好像很意外似地止住脚步,惊讶地道:「啊!于小姐,你也在这里。」
「噗!」胡灵灵笑了出来,懒得去看邓天机的杀人目光,就斜倚在门墙,伸出指头逗弄翩翩飞舞的蝴蝶。
屋内三个人有了片刻的沉默。于怜香红着脸看裙角,裴迁拿着碗,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喝药,邓天机则是东张西望,抓了抓头,这才道:
「巡抚大人已经问完一干人犯,发现原来德山县的县令也是假的;他们一夥是黑龙山的山贼,专门抢劫赴任官员,再冒名顶替上任,然后将衙门捞到的油水往山上送。」
「我记得黑龙山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强盗窝。」裴迁问道:「什么时候他们有这种计画抢劫的本事?」
「听说前几年鼎鼎有名的土匪头子陆岗收服了黑龙山。」
「陆岗?」裴迁眼神闪过一抹震惊。
「是啊!那时候他的老巢让宫府给剿了,但没抓到人,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万万没想到他跑到黑龙山当山大王去了。」
「他一定是很危险的强盗。」于怜香担忧地道。
「于小姐别怕。」邓天机立即挺身而出,慨然道:「我身为执法的捕头,就该将这等穷凶恶极的盗贼绳之以法,让老百姓安心过日子。」
胡灵灵听得无趣,回头瞄了一眼,却见于怜香望着裴迁,邓天机又望着于怜香,这个嘛……嘿!还是让月下老人伤脑筋吧。她没事了,应该走了,她这回真的要回家了。
「那么,巡抚大人的意思是?」裴迁问道。
「对了,我就是来跟你说,大人决定攻其不备,明晚——」
「哈!我要去!」出声的正是胡灵灵。
「你不能去。」裴迁随即出声,目光冷凝,盯住兴奋的她。
「灵灵姐,你不要再冒险了。」于怜香也赶紧劝她。「为了帮我爹,害你出事,我爹和我很过意不去。」
「裴迁还要养病,他可不能再去救你了喔。」邓天机凉凉地道。
「不去就不去。」胡灵灵一扭身,迳自离开。
即使她再说一万遍要去抓贼,裴迁和邓天机也不会让她去;但她自有办法。呵!这种抓坏人做功德的好事怎能少了她呢。
她雀跃不已,伸出手指让闻香而来的蝴蝶栖息。
「狐狸狐狸真好奇,爱看多少世间事,哎哟哟,这厢妹有心啊郎无意,那厢郎有情呀妹不知,猜不透呀想破头,不如只管成仙尝花蜜。」
裴迁端了药碗,刻意站在窗边,让邓天机有机会和于怜香说话。凉风吹来,他听到了她愉快的娇甜歌声。
他注视着黑乌乌的药汤,心情变得沉重了。
第三章
黑龙山下,夜黑风高,邓天机率衙门弟兄和地方守军抵达山脚,正在研判情势,准备攻上贼窝。
裴迁远远跟在大批人马后面。他这回以养病为由,不像以往一样出面帮忙邓天机。然而,他心中几经挣扎,终于决定来看一个人。
他绕到黑龙山脚的另一边。这里没有路,只有陡峭的山壁和杂生的树丛;正寻思该如何摸索上山时,忽然见到左近一条人影窜了上去。
胡灵灵?他太熟悉她那款摆窈窕的身段,以致于一眼就看到她改换小兵衣衫混在一群兵丁当中。当时,他并不意外她的出现,若她跟随邓天机他们一起行动,他倒也不担心,但如今她竟又想独自闯入敌阵,这姑娘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
「攻啊!烧啊!」山脚那边传来如雷吼声。
邓天机攻山了:他照原定计画,烧起乾草,顿时烟雾弥漫,随着有利的风向,将大火送往黑龙山上。
裴迁目光凝定在林中那抹黑影,身形拔起,施展轻功,也随之赶上;才进了树林里,便难以分辨路径,只能凭声判断她的去向。
他一面避开树木和脚底乱石,一面惊讶胡灵灵竟然在黑暗中行动如此快捷。今夜无月,乌云蔽天,以他练就的眼力都已伸手不见五指,好几次差点撞上树木,她却来去自如,迅如疾风,那奔跑的声音十分轻盈,好似天生奔跃于林中的野兽……
吱吱吱吱!一群鸟儿振翅飞起。咕咕咕咕!几只鹃枭也鼓动笨重的大翅膀,往林子外飞去。裴迁停下脚步,感觉深夜山中动物的异状,这时脚下忽然沙沙作响,一下子便游过了数十条蛇。
他不敢稍动,怕惊动毒蛇反咬一口。就在此时,上边传来了熟悉的娇腻嗓音。
「邓天机这混蛋,什么坚壁清野,一路烧上山!好好的青山绿树要被他烧光了啦!」
胡灵灵才变回人形,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了。
「土地公!土地公!你在哪里?快给我出来!」她泼辣地喊道。
「在……在这里……」一个小老头儿畏畏缩缩出现。
「我叫你早点警告山里的生物,你倒是在庙里睡大觉哦?」
「我想……呃,今晚天气不错,大家睡得安稳……」
「呿!」胡灵灵双手擦腰,气得指责道:「大火都烧到你头上了,还睡?你最好感谢老天保佑,幸好给我听到他那个天机不可泄露的愚蠢计画。哼!烧烟不怕回呛自己啊?最好先呛昏你们,也别想去抓山贼了。啊,我不是说要呛昏你们啦。」
旁边的山洞口站着一窝狐狸,个个睁着晶亮的眼睛看她。
胡灵灵立刻表明身分,急道:「我是狐大姐,我们是同一家的。你们快出来,往山下跑,别往东边去,那边有人,往西边那儿的山过去。」
为首的公狐狸抬起右前脚,往地面点了点,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立即率母狐和三只小狐离开山洞,往山下奔去。
「唉,这座黑龙山不能待了。」胡灵灵望向黑暗中的奔跑影子,无奈地叹口气,随即举起双手,扑赶在四周飞绕、还不知情况的鸟儿。
「飞吧!飞吧!快离开这里,不知去哪儿的话,就飞去姑儿山,找我家小弟,那儿山水忒好,你们就安安稳稳住下来吧。」
「快跑快跑!」土地公也忙着赶一群老鼠下山。
「胡姑娘,你在做什么?」裴迁看着脚下跑过的老鼠,出声质问。
「啊!」胡灵灵惊呼一声,她最不想看到的人竟然又来了。
「你是土地公?」裴迁又望向傻笑的土地公:心里有太多疑问。明明刚才还听到胡灵灵自称「胡大姐」,为何他没看到逃走的那一家人呢?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她换下小兵衣裳后,哪来的一身红衣红裙?
「我啊……我,呵呵……」土地公张口结舌,先看狐大姐的脸色。
「忘记,你要忘记所看到的一切。」胡灵灵当下立刻施法,伸掌按向裴迁前额,念起咒来:「南咽阿利耶多修,忘记,忘记。裴迁,我要你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忘了,忘得一乾二净。」
她直视他略显惊怒的双眸,很快地,他的眼神转为惯有的平静。
「胡姑娘?」裴迁有些困惑。他追她上山,好像才听到她的声音,怎么一会儿就找到她了呢?
刚才这里有人吗?他转头看去,林子里,群兽依然躁动;夜空中,百鸟依然乱飞;山顶火光熊熊,照红了夜空,一阵阵浓烟飘了过来。
土地公早就趁机闪开。呜,他的土地被人烧了,他也要避难去了。
「喂!你发什么呆呀。」胡灵灵站在裴迁面前,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假装肚子还没好,其实是想偷偷上来抓贼邀功吗?」
「不是,我——」裴迁止住话头。
「既然不是,那你上来干嘛?」
「找人。」
「山上都是贼,你找谁?哪一个贼有赏金?」
「没有。」
「我不跟你说话了。」胡灵灵甩袖就走;再跟这块木头讲下去,她会憋死,她刚才怎么不让他昏倒算了!
不行不行,万一待会儿大火烧来,将他给烧死,她就大损功德了。
她不理会大木头,迳自拨开杂草开路;她好后悔太早变成人形,现在就得笨手笨脚地当个开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