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在哪里?」非鱼抢过去,要看师父找到了什么。
「笨鱼,你不识字,看什么看!」吉利学大侠,一掌将非鱼轰开,起身道:「你们先吃饭,我得准备准备,做一场法会。」
裴迁一颗心提了起来,匆匆吃完早饭,静待法会开始。
吉利装备完成,一身道士衣袍,神色恭谨肃穆,右手拿桃木剑,左手拿摇铃,供桌上该有的法器和果品一样不缺。
「天灵灵,地灵灵,有请孝女娘娘降下,欲拿狐仙有何方:心诚意正最重要,狐仙济世德无量,报恩还物莫需挡,咪吗叱呵叭。」
摇铃叮叮当当,吉利舞动桃木剑,在大侠面前班门弄斧,手舞足蹈,念念有辞,身体抖动了起来。
裴迁恍然大悟,原来这把桃木剑不只用来打非鱼,也是法器之一。
「非鱼,纸!」吉利大叫,不断地摇头晃脑。
非鱼善尽小道童的责任,赶紧摆上一张黄符纸。
「嗡嘛呢呗咩吽。」吉利一边念咒,一边飞快地以朱砂笔写下一串扭曲的文字。「制伏狐仙,利器在此,太上老君,孝女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天兵天将,急急如律令,伏!伏!伏!」
符咒写就,吉利丢下笔,双手按住供桌,头垂着,好像累坏睡着了。
裴迁献上一炷香,虔诚地祈求孝女娘娘保佑他顺利找到她。
「啊!」吉利怕发呆太久,冷掉了场面,赶紧回神,恢复他的大笑容,拿起符纸,小心翼翼地递了出去。「裴大哥,你收着,随时念『嗡嘛呢呗咩吽』,增强这符的灵力。遇到狐仙时,贴在她平日使用的东西上头,保证她碰了,失去法力三天三夜。」
「多谢吉利兄。」裴迁接过,也小心翼翼地收起,放到怀中口袋的最深处,又道:「吉利兄,我再求支签,请孝女娘娘指引个方向。」
「请。」吉利摇了摇签筒,递给裴迁。
裴迁心中默祷,取出一根竹签,上头写着第六六签,大吉。
「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吉利捧起签诗簿,念了出来。
「听起来挺凄凉的。」非鱼听出了感觉。
「你也长学问了?」吉利嘉勉地看了孽徒一眼。「裴大哥,我家这只鱼说得对。这诗开头是说,裴大哥你身世不太平顺,时有波涛起伏,大概到老都是这样了;但老天垂怜你,一般来说江水都是东流的,可老天叫江水改了方向,向西流去,就是要逆转你的命运,此行向西,就对了。」
「是这样解释哦?」非鱼搔搔短发,跟裴迁眨眼睛。「裴大哥,我师父才不会解签诗,这都是他从古诗词里抄出来的。」
「师父在忙,你吵什么!」桃木剑立刻招呼了过去。
裴迁不以为意。反正,他只是要一个方向;灵,最好;不灵,他仍有时间继续寻找。狐仙应该长生不老,终其一生,总有机会找到她。
「那么,谢谢吉利兄,谢谢非鱼小弟,我走了。」
「裴大哥,有空再来玩!」师徒俩热情地送到大门口,觉得这样还不够,又一路相送到了村子口,再目送他消失在山林小道上。
「师父,你忘了叫他投钱到功德箱。」
「非鱼,为师教你人情世故的道理。」吉利正经地道:「人家出门在外,能省则省,远来是客,我们招待他是应该的……」
师父谆谆教诲,非鱼听到耳朵长茧;好不容易回到孝女庙,非鱼赶紧主动去抹供桌上的香灰,免得师父拳头伺候。
「师父,这是什么?」非鱼好奇地从果盘下拿出一张纸。
「这啥?」吉利不解地打开来看。
三百两银票!吉利瞪大眼,不用做法事,他的身体就抖起来了。
太大张了,芙蓉村是个小村子,他兑不开啊!
「呵,师父,你糟了。」非鱼幸灾乐祸地道:「人家给你这么多的功德钱,你还拿假符骗人,会有报应的喔。」
「不准毁谤为师的名声。」不客气的拳头揍下去。「要唬弄人,随便画张符给他就好了,何必熬夜翻书苦读?这次我是认真的。」
「师父,可万一裴大哥真的制伏了狐仙,将护体元神还给狐仙,顾名思义,护体元神就是保护身体的,如果没了,裴大哥不就……」
「哎呀!大大的糟了!」吉利大吃一惊,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让那只笨鱼给想到了,他拔腿就跑。「快追!我本来怕符咒不够灵,还多请了几尊神仙来加持,糟了!完了!裴大哥有危险啊!」
跑出村子口,跑进山林小道,跑了又跑,跑到林荫深处,跑到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结果当然是侠影无踪,追不上了。
呜!吉利抓着银票,累得倒卧地上,头一回盼望他的法术不灵。
天灵灵,地灵灵,孝女娘娘请保佑,一定要保佑裴大哥平安无事啊。
第九章
江浪拍岸,船只来来往往;江风起,将清风送进了江汉城。
裴迁已在此盘桓两日,本想再向西行,听人说有一座玉姑祠很灵验,他便向城西郊行来……是西边啊。
向西行来已有一个月,他并不期望能立刻找到她,还抽空抓了一个江洋大盗,但他时时不敢忘的,便是为那张符念咒加强灵力。
阵阵香味吹来,他闻得出有花香、草香、树香、檀香、女人脂粉香;再往前定去,只见一溜低矮白墙,里头的桃花林一览无遗,还有许许多多提了香篮的善男信女,看来这里就是香火鼎盛的玉姑祠了。
他踏进大门,仿如立刻走进了桃花源,落英缤纷,花飞花舞花满天,各色桃花绽放枝头,红艳艳的,粉嫩嫩的,为这座庭园增添不少活泼生气;红男绿女来来去去,有的形色匆匆赶上香,有的悠闲坐在树下陪小孩玩耍,还有人摆摊卖平安符和香包。
这里真不像是庙宇。他收回目光,踏上青石板,朝向正前方挂着「玉姑祠」的小庙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心头大震。
他旋即回头,从第一块青石板踏下去,走一块,数一次,直到走完九九八十一块青石板,他也站到了庙门口。
他平息已久的心情激荡不已,抬头看去,里头供奉一尊仙女塑像,眉清目秀,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她的姿色,但她不是灵灵。
他先不进庙,而是大踏步绕到了小庙后头。果然有一个小门,他穿门而出,就看到一片青翠翠的竹林。
他再也按捺不住激情,跑入竹林,仰头看去,尽是清凉的绿意,翠竹高耸,直入青天,仿佛巨人似地撑住了一片天。
白云悠悠,绿竹苍苍,他闭起眼,感受清风吹拂,风过竹林,掀起了海潮也似的回响,竹子互相挤撞,这支嫌那支胖,那支嫌这支碍眼——
格,格,格……她是这么形容竹子相撞的声音。
「啊……」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眼眶红了。
灵灵啊!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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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迁忍住心头激动,拿香凑上烛火,为自己点燃一束馨香。
这就是灵灵的家。这里所有的景物都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而且还有一桩怪事,刚刚他才进了庙,就被一对小夫妻误认为是「胡大哥」。
虽然他跟石少爷说,世上长相相同的人很多,但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何那人刚好也是姓胡呢?
神坛上的玉姑仙子能告诉他吗?
旁边的蓝布门帘掀了开来,走出一个佝偻老太婆,她白发皤皤,一身灰布补轩衣裙,脸上满是斑点和皱纹,嘴巴又皱又瘪,看来年纪很大了。
她不是别人,正是玉姑仙子的本尊,胡灵灵。
妈呀!老婆婆一见到裴迁,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心脏咚咚狂跳。
是他!怎么会是大个儿!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垂下眼帘,以极大的定力抑住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跳。还好,老婆婆眼皮下垂得厉害,看不出眼神,脸上皱纹也多得可以挡住她瞬间的惊惶。
她既然出了房间,再突然转回,就显得矫情,更何况她已抹掉他的记忆,他早就忘了她,且她现在是管事婆婆的身分,她怕什么怕呀?
她定下心神,也不招呼他,故意慢慢走着,直接坐到管事婆婆的椅子上,一改在神坛边会多讲两句请人捐钱做功德的话,抿紧了乾瘪的嘴巴,老僧入定,谁也不看。
「我可以求一支签吗?」最不想看的人来到面前。
「求什么?」
「寻人。」
「寻什么人?」若是海捕文书里的大盗,或许她可以帮他。
「寻我的妻子。」
「可也。」老婆婆声音沙嗄。「你先掷茭,看玉姑仙子给不给求。」
妻子?他竟然成亲了,她当然是不给求了!
不对啊,他忘了她,娶妻自是正常;可他吻过她,怎能再去吻别人呀……压抑六年的凡人情感陡然涌出,她暗自咬牙切齿,嫉妒得冒火。
裴迁哪知管事婆婆的心事,取了杯茭就丢。
老婆婆眼睁睁看着空中伸下一只戴着金色镯子的长手臂,指头灵巧一转,硬是将杯菱翻成了圣杯。
臭哪吒!回去玩你的风火轮,不要玩老娘的杯菱。她暗中传声大骂。
我偏爱玩!好好玩喔。那只长手臂又将第二个杯菱翻成圣杯。
第三次,裴迁当然还是掷出圣杯。
老婆婆不得不装模作样,眯眼看着地上的圣杯。「既然玉姑仙子允许,你自取一签吧。」
裴迁自签筒取出一根竹签。不同于孝女庙,这里的签诗是写在上头的,他恭敬地将竹签奉上给老婆婆。
「自己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总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裴迁看了,了然于心,应该就是玉姑祠没错了,但他还是问道:「能否请婆婆为晚辈解签?」
老婆婆心底气得半死,这又是哪吒使弄的签诗!她明明将他的签诗变为「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逼,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可到了他手中,竟然变成了「不识卢山真面目」,这不就指明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吗!
不!他忘了。她气恼下已,她怎会一再忘记他忘了她的事实呢?
「我不会解签。」她冷漠地道:「你去庐山寻人吧。」
「婆婆听过姑儿山吗?」
「没听过。」
她再度受到惊吓。他不可能记得姑儿山的。今天有太多惊奇了,她五百年的心脏是老了,承受不起了。
但她眼不抬、手不动,又如老僧入定般,乾脆装死诈睡。
裴迁凝望管事婆婆,抑下心里的疑虑。老婆婆这么老,衣服这么破旧,讲话和动作十分迟钝,她不可能是灵灵;灵灵聪明灵巧,更爱漂亮,不时就要换一套不同花样的红衣裙,她一定不愿变成老太婆的。
他不敢惊扰睡着了的管事婆婆,将竹签放回签筒,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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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弦月勾开了满天乌云,月光惨淡,江汉城一片昏暗。
小白狐有气无力地趴在屋顶上,两只圆圆黑眸黯然失神,不断地掉出大颗泪珠,掉呀掉,泪水滴上了屋瓦,聚成小小的咸涩水洼。
大红狐坐在他身边,看到小弟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她也难过。
她已经讲太多了,但小弟陷得太深,不像她当初抽身得快……唉,快吗?要是快,她就不会有种种矛盾的心情了。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小弟为了救曲柔,变身为已经摔死的石伯乐,开开心心地在石家过他的太少爷生活,混吃混喝,没想到假戏真作,越玩越起劲,不但专心经营石家事业,还喜欢上了曲柔。
她不断苦口婆心劝小弟,修道重要啊,但她说不动兴匆匆筹办婚事的小弟,便改而威胁恐吓曲柔,警告她,要是她真跟小弟成亲了,就会害得小弟魂飞魄散,永不得成仙,甚至也没办法当人。
曲柔果然聪明,找来了他大哥曲复和裴迁,在小弟面前搬演一出爱裴迁、害怕小弟是狐妖的戏码,然后她再现身悲伤不已的小弟身边,加油添醋,终于让小弟放弃了留在人间娶妻的美梦。
向来破坏姻缘皆是有损功德,她可以想像得到,她的功德簿又要出现好几页污渍了,可她宁愿坏了功德,也不愿小弟重蹈覆辙。
功德,可以慢慢修,但坠入了人界,陷进了情障,便是万劫不复,难以再清心修行。
她告知小弟和曲柔的每一句冷言冷语,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裴迁的出现,破坏了她六年来的清心自持;变个裴迁出来玩玩和真的裴迁现身,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真实的他,有血有肉,有她熟悉的热度,有她难忘的醇厚低嗓,在在都令她心火难耐,无法静修。
尤其刚才曲柔哭得晕了过去,裴迁倒是很顺手就抱起她。呵,呵,呵!反正他很习惯抱女人嘛……啊!哼哼,她的妒意又冒出来了。
可怕的人界情感啊,不但让人毁灭,也让仙迷失。她望看单薄清冷的下弦月,警惕自己勿再陷入泥沼。
她和小弟离去后,或许,裴迁和曲柔就可以凑成一对;不对不对,大个儿还要找他的妻子,那是谁?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在寻她?
不可能。
小弟还在哭,她狠下心,不劝也不看,反正泪流乾了,就不再哭了。
不过,她倒有些担心曲柔,哭得那么激动,恐怕乱了神志;她是唆弄她离开小弟的始作俑者,该去关心一下她的情况。
是看曲柔还是看裴迁呀?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着。
管他的!大红狐飞奔而去,修长丰腴的狐身划过夜空,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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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家屋顶上,大红狐将自己藏在屋脊阴影里,观看院中动静。
曲家女眷忙进忙出,有的探望,有的照顾,有的着急哭泣,裴迁站得远远的,直到曲复从曲柔的房间出来,他才过去询问。
「曲姑娘还好吗?」
「大夫说没事了。」曲复抹了一把汗。「说柔儿是心神失调,给她喝碗养心汤,好好睡一觉就行了,我内人正陪着她。」
「这我就放心了。」
「呃……你不去看吗?」曲复欲言又止。如果妹妹真的喜欢裴迁,那么,给她瞧瞧他,或许有助她的康复。
裴迁记得在江边再度遇上石家小夫妻时,石伯乐当众求婚,曲柔羞涩欢喜,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曲柔怎会一下子就不愿嫁了呢?而且她哭得太过伤心激动,又搬出狐仙的说法,在在令他内心存疑。
「不。」他婉拒道:「令妹一时心神不安宁,我不想加深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