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望看小弟变成的裴迁,她又口乾舌燥:心浮气躁了。
不行,不行,清心自持啊,该忘的就忘了,她不能再让外在无谓的人事物干扰修行……可是那双绣花鞋……
「大姊你不是说,这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狐小弟摸摸脸上的胡渣,让那陌生的刺痒感给惹得呵呵大笑。「好好玩,长了满脸的刺。」
「你快还我的鞋子!然后给老娘变回原形!」
「我真的不知道鞋子在哪里。」狐小弟搔搔头,露出憨呆的笑容。「我怕小姑娘鞋子湿了会着凉,大姊你教过我袖里乾坤,我举一反三,也来个包袱里乾坤,从里头取出你的鞋子,给小姑娘穿啦。」
好个举一反三!胡灵灵看到「裴迁」的痴呆模样,这……简直是不忍卒睹。人家是江湖侠士,英俊沉稳,寡言少笑,就算要笑,也是淡淡地勾起唇角……嗯,他的唇温润极了,咬着很好吃……
哎呀呀,她跳了起来,就往「裴迁」扑过去,想将他「扑灭」。
「还我鞋子!」
「找不到了!」狐小弟仍不习惯人形,赶忙变成好脱逃的小老鼠。
「我吃了你!」胡灵灵转变为猫,张牙舞爪地追向前。
「救命啊!」老鼠化作大狗,一边喊救命,一边反过来咬猫尾巴。
「我撕掉你!」猫立即长大变成母老虎,恨恨地耙着爪子。
「你咬不动!「大狗缩成了乌龟。
母老虎转回胡灵灵,秀足一抬,将乌龟当球踢出洞外。
「少来扰乱我清修!有本事的话,去找我的鞋子!」
「好啦好啦。」乌龟划着四只短胖腿,在洞外草地慢慢爬着,咕哝道:「我去村子找看看。」
胡灵灵转回身子,入眼尽是满地杂乱的乾草,她懊恼地抓起一大把,填进自己空洞的窝巢。
此刻,她的心又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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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梅凋枝孤。今夜,周府书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太好了,两年没见你了吧。」周破云欣喜万分,忙着要喊仆役张罗热茶。「裴迁,坐,先坐下来。」
「伯父不忙。」裴迁拿了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周破云看他沉稳的神情和动作,既是感慨又是不舍。这孩子呀,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行事低调,不愿麻烦别人,就连他每次提及要认他为义子,帮他娶妻,也为他所婉拒。
「最近又听到你的事迹,总算解决了闽北的盗匪之乱,伯父正想向朝廷推荐你的功迹,好歹封个功名。」
「谢谢伯父,裴迁不会当官。」裴迁见周破云坐下,这才解下背后的包袱和长剑,转开话题。「我得知妹夫高中进士,特地前来道贺。」
「你有事才来?」周破云轻叹一声。「没事也常来走动。还有,不要老是半夜偷偷跑来,你让伯父打开大门欢迎你吧。」
「我身分特殊,不敢打扰府上家人。」
裴迁明白周破云对自己的疼惜之情,然而,说他是故人之子,绿林大盗和朝廷大员怎能是朋友?说他是出了名的赏金猎人裴迁,又怕亲友邻人争相目睹;若有太多人认识他,对他日后缉捕要犯总是不好的。
六年前,他待身体复原后,便秘密上门拜访,表明自己现在所用的身分;至于过去那个名字,已经彻底死了。
那时,周破云看到他,好像见了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先是惊吓,随之涕泪纵横,拉着他的手哭道:「真是狐仙显灵啊!狐仙显灵啊!」
如今狐仙安在?他眸光里有烛火在跳动,像是他驿动不安的心。
周破云见他神色默然,小心问道:「还是找不到狐仙?」
「还没。」
「我真心感谢她救回你一条命。」周破云悠然回想。「六年前是我糊涂,也幸好狐仙警告我,保住秋儿的幸福,不至于让秋儿走上你娘……呃……女婿很争气,对秋儿又好,秋儿果然看对人了。」
「秋儿妹子掉下墙头前,果真看到一个红衣姑娘?」
又问一遍了。每回他来,同样的问题都要重复再问,但周破云还是照样回答:「是的,秋儿调养几个月,恢复神智,才说她是被妖精缠住,还好有那红衣姑娘赶走妖怪,这红衣姑娘应该就是后来救你的狐仙。」
「她是救了我。」
裴迁想到了眼前那团火,红红火火里,有个窈窕妩媚的她。
「既然找不到她,不妨先安定下来。」周破云以爱护晚辈的心情道:「伯父帮你找一个好媳妇儿……」
「谢谢伯父美意。」裴迁礼貌地回礼。「可我还要继续找她。」
「她既是神仙,岂能轻易找到?」周破云试图说服他放弃。只是答谢救命之恩罢了,有必要穷毕生光阴寻觅吗?他又道:「更何况普天之下,并没有姑儿山这座山。」
「一定有的。」
周破云了解他的执着个性是哪儿来了,他的爹娘,皆是如此。
「你上山看他们了吗?」
「下午去过了。」
周家墓地后头的小山坡,有着一座无名冢,里头葬着陆岗。周破云还是敬他为师兄,不忍他孤单,又拿了冬梅的旧衣物,与他合葬。
「我每年办超渡法会,希望他们在极乐世界过得安好。」
「谢谢伯父。」裴迁由衷感激周伯父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他不知道娘带爹到哪里去,那是属于他们的事了,也许一起去转世,一起再轮回,一起了结前世的恩怨;冤有头,债有主,况且亲爹生前作恶多端,可能会下地狱,也可能会花上好几十世的轮回来偿还;他不知道,他没有机会去地府,也不知道佛道所说是否属实,他为人子所能做的,也只有为爹娘的亡魂祈福。
至于他,不用等到来世再偿还。若是今生所欠,他今生就要归还。
窗外,依旧月明星稀;角落里,一朵小花轻探出头,展开了嫩办。
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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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小道转成泥土大路,一块大石刻着「芙蓉村」三个大字。
时近正午,裴迁走进了村子,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他浑身发热,好似一把火在烧灼着他的身心。
他怎能忘记一团火也似的她?他根本就不曾遗忘!
那时的他,面临生死交关之际,地水火风不断地裂解他的神识,他所能感受的就是一个字:苦。极度的痛苦让他心神紊乱,所思所想皆是苦楚之事,也因此,他被她的狐狸身分给激得发狂了。
若教他在正常时候得知事实,他会惊愕,但不会口不择言;那时的她正在努力救他回来,他却在旁边发疯,说着撕裂她心肝、也撕裂自己心肝的话,每当忆及当时,他就要揪一次心。
所以,她流泪了。不管是初次尝到或是最后的吻别,她的泪总是格外的苦涩,仿佛是世上最苦的黄连苦瓜苦胆……所掺合而成的。
曾经,他想爱护她,最后却是伤了她。
她要他忘记她,他也确实忘了;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总想着,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为何心头会空空的?他很努力想,听着风声,看着明月,闻着花香,尝着药汤,感觉着自己逐渐恢复体力,更在无数的梦境中重新经历了此生种种。
然后,他想起来了。
是她的法术失灵?抑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接着呢,她再抹去他的记忆,离开去做她的神仙?呵,这回他不会怨了,而是心甘情愿接受。
他浮现一抹寂寞的微笑。他现在不怕孤独了。判官城隍帝王之家算什么,能知道有人……不,是仙,以生命对待他,他很知足。
她是仙,他只是人,原是高攀不上的,他应该圆满她的修行之路。
正悠悠想着,前头视线跑出了两个人,一个是短发小孩儿,右手拿筷,左手捧碗,后面追着拿了一把木剑的娃娃脸年轻人
「救命啊!师父杀人啦!」非鱼一边跑,一边叫。
「孽徒!快给我站住!」吉利凶神恶煞也似地挥舞桃木剑。「你今天默不出大悲咒,罚你不准吃饭,你竟敢给为师的偷吃饭!」
「那曦哩呼噜的咒文,我背不出来啦!」
「背不出来也得背,你当小道童,不能肚子空空的没有东西!」
「你不给我吃饭,我才会肚子空空的!」
「死鱼!你找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大侠,救命!」非鱼一个转溜,藏到裴迁高大的身子后面。
「吓!」吉利的桃木剑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差点打到大侠了,他马上扯出大笑脸。「不好意思,我正在管教劣徒。」随即又往裴迁后面追去。「非鱼,你快给我出来,躲在人家大侠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小孩,不是英雄好汉。」非鱼才扒了一口饭,又赶快跑开。
「站住!」吉利追出一步,猛然止步,回头睁大眼睛看着裴迁,笑容扯得好大。「咦?稀客,稀客!芙蓉村很少有外人来的。」
「请问这里有客栈或茶馆吗?」裴迁问道。
「没有。我们村子很小。」吉利马上尽地王之谊,热情地道:「你来我们孝女庙吃顿午饭好了。」
「谢谢,我有乾粮。」
「不用客气,多摆一双筷子而已。外头太阳挺大的,来吧。」
「大侠,好啦。」非鱼仗着师父不敢在外人面前乱打他,笑咪咪走过来,慷慨地道:「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请客。」
「你请还是我请?」一颗拳头揍了下去。「你吃为师的粮食,就得乖乖听话,还不快回去叫仙姑姐姐再烧几道菜!」
「快跑!」非鱼怕师父还要打,先扒了一口饭,端着碗赶紧溜了。
日正当中,裴迁望看这片山野,有田,有树,有牛,有溪,有屋,再过去又是好几重山,也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才有人烟;他生性不爱叨扰别人,但他看出拿着桃木剑的年轻人是道士;这些年来,他逢庙必拜,试图在签诗或师父的开解中,得到寻找她的蛛丝马迹。
虽然都失败了,但有机会的话,他还是会把握。
他是寻她寻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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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姑姐姐煮的饭最好吃了。」非鱼舔完碗里最后一颗饭粒。「裴大哥,我告诉你喔,我师父好狠心,不时叫我做苦工,不给饭吃。」
「我什么时候亏待你了?」吉利瞪眼过去,正要发作。
「请喝茶。」一个白衣姑娘往桌面放上一壶茶,声音柔柔的。
吉利转为傻笑,双眼直瞧仙姑姐姐,脖子也随她往房间走去而伸得长长的。非鱼指着呆瓜也似的师父,笑嘻嘻地朝裴迁扮鬼脸。
「这里有姑儿山吗?」裴迁待女眷进房后,这才开口。
「这里有乌龟山,山上有鬼湖。」非鱼抢答。
「不归山,忘愁湖啦!」姐姐不在时,吉利又摆起师父的威风。
「吉利兄是道士,敢问吉利兄,世上是否有狐仙?」裴迁又问。
「有,当然有了,鬼呀仙呀都存在。」吉利很肯定。他家就有一只美丽的女鬼,他还想娶来当老婆。「只是呀,人鬼殊途,人仙不同道,反正就是不同种类啦,从古到今,好像没听过美满的结局。」
说着说着,总是扯着大笑容的娃娃脸笑下出来了,长叹一声。
「咦?师父会叹气?」非鱼鬼吼鬼叫的。「天塌下来了,我要赶快去敲锣,叫大家快逃啊!」
「死鱼乖。」吉利的手掌往非鱼的头颅用力按下去,语气超乎异常地和善。「天塌下来之前,我会先将你切了,做道红烧非鱼来吃。」
裴迁跟他们吃这顿饭,已很熟悉这对师徒的互动,见怪不怪了。
「有没有办法制伏狐仙?」裴迁又问。
「你敢对付狐仙?」吉利一副「你这个大胆狂徒」的惊奇脸色。
「不是的。曾有一个狐仙给我很重要的东西,我想还她,但她一定不让我还,我想能否使她暂时失去法力,好让我将东西还她。」
「哇!裴大哥的遭遇真离奇。」非鱼眼睛一亮。「快说来听听。」
「你不要吵啦。」吉利顺手往非鱼一拍,再转向裴迁,问道:「她既然不要你还东西,你丢了就跑,何必跟狐仙斗法力?」
「这不是普通的东西,是护体元神。」
「啥?什么护体元神?」师徒俩齐问道。
裴迁大略叙述胡灵灵救他的经过,师徒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起死回生?那狐仙好大的本事!」非鱼崇拜极了,恨不得立刻唾弃师父,改拜狐仙为师。
吉利却听出了裴大哥话中的感情。侠骨柔肠啊,看似沉静无波的大侠士,内心却有这么执着的情爱,非得找回狐仙,还她最重要的东西不可。
但,人怎可以爱上狐仙?就如同他爱上了女鬼一样,他强烈地感同身受:心头酸酸的;明知圆满结果难求,仍要千方百计一试。
「等我!我去找书!」他气吞山河,往书房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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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初散,朝阳洒遍芙蓉村的山野。青山葱葱,水田漠漠,裴迁站在孝女庙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走回大堂,稀饭小菜已经摆上桌。那位非鱼口中的「仙姑姐姐」可能不好意思,老是躲在房里;他作客一天,实在太过叨扰人家了。
最被叨扰的吉利坐在一边大桌前,眼眶发黑,布满血丝,一夜未眠,仍在寻找制伏狐仙的办法,桌上散了几百本书册,有的发黄残破,有的写满注记,他一本本仔细翻阅过去,看到可供参考的资料便记在纸上。
「吉利兄,」裴迁很过意不去。「不敢麻烦你,找不到就算了。」
「不会麻烦啦。」吉利累归累,仍笑出两个大酒窝。「裴大哥有事,我当道士的就是为人消灾解厄,而且有孝女娘娘保佑,我已经找出一点端倪了,你先去吃粥。」
「裴大哥,我告诉你,其实我师父什么都不会喔。」非鱼在一边拉裴迁的袖子,打小报告。「他很会唬人,他写的符咒都不灵的。」
裴迁微微一笑。这对宝贝师徒闹了一夜,他也听了一夜的笑话。真羡慕有人如此爽快,打打闹闹,要说就说,要骂就骂,就像她一样……
香炉烟雾袅绕,神坛上立着一个神情庄严的丫髻女童木像,听说她为母采药溺水而死,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庙纪念。
不知是否有人供奉狐仙灵灵呢?他悠然望看孝女娘娘的塑像,想着灵灵那娇艳绝美的姿容。唉,真不像神仙,就算有人供奉,也不会照她的脸蛋来刻一尊过于勾引人心的神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