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幻觉吗?是娘亲显灵了吗?他激动地盯住墓碑。
岁月流逝,墓木已拱。他顿悟了,娘亲或许早已转世,重新过着新的生活,而还留在此世的陆岗却是执着多年仇恨,日日活在周而复始的愤怒和怨恨中,不用他报仇,老天早已让陆岗陷在无问地狱里。
烛火熄灭,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疾掠而近,他警觉心起,却是走避不及,陡然拔身而起,以掌护住周身。
「是你?」周破云惊讶地看着他。
「周大人。」他也是一震。
「是你叫我来的吗?」周破云脸色凝重,现出一张字条。
「不是。」事实上,他正打算祭拜过后,赶赴周府报信,要周大人提防陆岗,然后他得回去了;即使灵灵睡得很沉,他还是担心她醒来找不到他,可能要大发娇嗔,甚至跑出来找他。
他回过神,以袖擦去泪痕,凝聚目力望向幽微星光下的字条。
欲知冬梅埋骨处,子时三刻只身至冬梅墓前
「是他!」裴迁又是一惊。
「果然是陆岗。」周破云也立刻想到此人。
「嘿,你们叫我吗?」阴惊的笑声出现,随之坟墓隆起,砖石崩裂,陆岗从里头跃身而出。
「你竟敢破坏冬梅的坟墓?」周破云怒目而视。
「你心知肚明,这里头埋的不是冬梅。」陆岗冷冷地看他。
「是你杀了她!」周破云激愤道:「你说,她埋在哪里?」
「周破云,你少在这边猫哭耗子。冬梅死了,你又再娶。」陆岗冰冷的目光射出怒火。「你对得起冬梅吗?」
「最对不起冬梅的人是你!」周破云义愤填膺,指责道:「冬梅即将临盆,你劫定她,却送回她丫鬟的尸体。我原以为她跟你在一起,所以才筑了这个墓成全你们。我也想放过虎背山,可你实在太过嚣张,逼得我八年前不得不剿你,没想到冬梅根本不在你身边,她早就死了!」
「是的,她早就死了,为了保护你的孩儿,被我一剑刺死了。」
「你?」周破云震惊地退后一步。「你竟然……下得了手?」
两个男人怒说过往,相隔二十八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裴迁听得惊心动魄,冷汗直流。他们对峙着,一场血斗一触即发,他不知万一他们动手,他该去帮谁。
黑云掩住星光,寒风萧萧呜咽,坟墓后面忽然出现一个白衣少妇。
他心觉奇怪,还未来得及仔细看去,突觉头晕难耐,呼吸困难,全身血流狂乱奔窜,胸口一窒,便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他再也踩下稳脚步,晃了晃,就往下跌倒。
「你怎么了?」周破云赶忙去扶他。
「别碰他喔。」陆岗笑声阴险。「这小于中了我的尸毒粉,这蜡烛掺了不少,坟前地砖也洒了很多,无臭无味,由鼻子和皮肤吸了进去,只要他还有呼吸,毒性就在他体内跑,直到他气绝身亡为止。」
「陆岗,快拿出解药!」周破云蹲跪扶住裴迁,伸指疾点他周身大穴,急怒道:「他跟你我恩仇无关,你要杀的人是我,别牵扯无辜他人!」
「他不是无辜他人——」
话未说完,周破云已纵身跃起,现出招式,探向陆岗的肩头。
陆岗早就提防他的攻击,手一震,袖箭弹出,射向周破云。
电光石火之间,裴迁倒卧地上,逐渐模糊的视线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的动作都慢下来了,周破云五指成爪,跃在半空中,陆岗面露杀机,袖箭寒光锋利,只要一瞬间,袖箭就会射中周破云的要害。
剧毒在他体内流窜,他渐感晕沉,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全都变得不真确了;今生种种,有如走马灯般转过,他想伸手去抓,却是什么也抓不到。
今生已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是亏欠了灵灵;他还想疼她一辈子,让她在他怀里安稳睡觉……可是,他就要离开了……
尽此生最后的余力,他双掌用力一按,支起自己高大的身子,纵身冲进了锋利袖箭和周破云的空隙之间。
「爹!不要!」他面向陆岗,厉声大叫。
啪!袖箭不长眼,结实地钉入他的心口,他支撑不住,掉了下来,口中狂吐鲜血和黑血,双眼转为黯淡。
「你——」周破云大惊,却是叫不出救命恩人的名字,只能抱住他,一看到钉在他心脏的袖箭尾簇,想点穴救命的手势僵住了。
「射中他也好。」陆岗拧出冷笑,好整以暇地整理暗器。「周破云,我等着的就是这一刻,我要你亲眼见到你儿子痛苦死去。」
「我儿子?」周破云震骇地望向裴迁。「他是克舟孩儿?」
「哦?你也知道他的名字?」陆岗挑了眉。
周破云红了眼眶,紧拥怀里长大了的孩子;难怪他在跪拜冬梅。
「虎毒不食子。」周破云神情沉痛,咬牙切齿地道:「陆岗,你错了,错了,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放屁!」
「冬梅当年怀的是你的孩子!」
「我不信!」陆岗怒目相对,声音却颤抖了。
「你得信!我和冬梅从没圆房。」周破云也愤怒得颤抖了。「新婚之夜,冬梅告诉我,她爱的是你,她希望我们能假扮夫妻,等师父百年之后,再去寻你回来,然后,她就发现怀孕了。」
「胡说……」陆岗仍不愿相信,忆及她成亲的前一天,他暗夜闯入她的房间,强要了她,不可能这么巧的……
周破云又道:「我攻破虎背山,问了几个贼人,他们说,你没有押寨夫人,倒有一个儿子叫陆克舟,因为叛变,被你追杀逃亡。我知道你的个性,你一定以为他是我和冬梅的孩子,刻意养他长大,好让我们『父子』厮杀。但我找不到你,而且事关冬梅名节,我也不能在江湖放消息,只求你心里有怨恨,尽可来找我,不要找上你的亲生孩儿。」
说这些有什么用!陆岗目光呆滞,看着七窍流出黑血的裴迁。
「我……我的孩儿?」他骇然摇头,大叫道:「不!不可能!他一点都不像我!长相、个性,完全不像!哪里像我了?」
「大师兄,是你变了。」周破云垂眼望看裴迁。「年轻的你,也是这般英俊魁梧。」他抬起头,哀伤地道:「难道冬梅没机会告诉你吗?」
有的!陆岗一跤跌坐在地,冬梅是想告诉他的,但他不让她说!
他恨她的移情别恋,劫走她后便绑住她,塞住她的嘴,一路奔驰到无人的荒山;她不堪折磨,破水流血,他解去她的绑缚,冷眼看她痛苦地哀嚎;生下孩子后,他拿剑斩断脐带,剑锋一转,就往孩子刺下……
冬梅扑了过来,就像这个扑向袖箭的傻孩子,他的剑刺进了她的身体,鲜血流出,她哀凄地抬起苍白的脸蛋,张着嘴想说话,他以为她想叫周破云救命,却万万没想到,她是想告诉他:这是他的亲生孩儿!
她终究没能说出,头一垂,香消玉殡。
冬梅啊,他的挚爱,他们有孩儿啊!刚刚孩儿还喊了他一声爹……
「跟我走吧。」温柔的声音在唤他。
「冬梅……」他痴迷地望看出现在身边的冬梅。
—切都太迟了。
大红狐急奔赶至,看到的就是少妇幽魂缠住陆岗,周破云怀里抱着七孔流血、了无气息的裴迁。老天!他心口插着一支箭!
她浑身冰冷,所有的气血都凝结了。裴迁死了!不!她还要带他回玉姑祠挖竹笋,他怎么可以死!不行,不行的!她不许!绝不允许!
「解药给你,你也沾了毒。」陆岗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抛给周破云。
陆岗回望幽魂,绷了数十年的严峻冷酷脸孔松开了,缓和了。
手起手落,他往自己的天灵盖拍下,顿时头壳破裂,气绝身亡。
「大师兄!」周破云的呼喊已然来下及。
「爹!」裴迁目睹一切,震骇莫名,那是他的亲爹啊!
但陆岗听不到了,幽魂露出凄美的微笑,挽着迷惘的陆岗,双双没入了极深极深的黑暗幽冥。
「爹,娘,我跟你们去。」裴迁想追上前,却是无法走动。
「你跟我们走。」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黑衣一白衣的两人。
「我不许!」熟悉的娇腻声音大声阻止。
随着声音出现,脚下一只红狐狸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灵灵。
裴迁陷入了空前的紊乱。这是什么情况?哪来的妖怪化成了灵灵?而且爹和娘才出现,就离他远去;一低头,周破云抱着他的身体,他急忙叫道:「周大人,我在这里啊。」
「他听不到了。」黑白无常招呼着他。「裴迁,走了。」
「黑哥哥,白哥哥,该走的是你们!」胡灵灵赶鸭子似地乱挥手。
「狐大姐,别闹了,我们要带裴迁下地府。」黑无常笑道。
「我说不许就不许!」胡灵灵很不客气,手一拉,先收住裴迁的魂魄,朝他道:「大个儿,你等等。」
「狐大姐,你不能逆天行道。」白无常变脸警告她。
「不管那么多了,你们快滚!」她手指结印,立即轰走黑白无常。
一下子丢失两条性命的墓地里,周破云只见一个红衣姑娘自说自话,且飞奔过来,不由分说,好大的力气夺走他抱着的克舟孩儿。
「我要救他。」胡灵灵坚决地道。
「他已经——」周破云准备予以厚葬。
「你快吃解药。」胡灵灵催促他。「我是五百年道行的狐仙,他的伤我会医治,死不了的。」
「狐仙?」
「走啦,不跟你罗嗦了。」胡灵灵一手抱着裴迁的身体,一手收拢他的魂魄,跑了一步,又回头道:「还有,让你的女儿择其所爱,只要穷书生人品好、肯疼她,以后有出息,不要强迫她嫁给不喜欢的人。」
果然是狐仙!竟知道他家秋儿的状况。周破云惊讶地看着红衣姑娘闪电似地消失,也想到了他深爱却无缘的冬梅。
究竟她埋骨何处呢?看来只有藏起她的陆岗知道了。
乌云散去,孤星闪出晶亮的光芒,地上孤尸伴破坟,他长叹一声,打开瓶子吃下解药。
就在今夜,一切仇怨都结束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狐大姐,你快解开结界,我们要进去。」
小屋外,阴风惨惨,黑白无常来回飘荡,不断呼喊。
「你们怕不能交差,回头我自个儿找阎王说明白。」胡灵灵嚷道。
「我们不怕无法交差,你该担心的是自己的道行。」黑白无常道。
「道行修了就有,人死了却难以复生。」胡灵灵咕哝着,目光凝定在平躺床上的裴迁,强抑下心头的惶惧和酸楚,更不让泪水阻挡她的视线,牙一咬,伸手握住直没他心脏的袖箭尾簇。
使力一拔,一道黑血涌出,她立即以右掌按住伤口,嘴里不停歇地念出连绵不断的咒语。
裴迁站在旁边,恍惚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也恍惚明白,他死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顿觉心神激荡,脚底地面在摇,身边大水奔流,同时野火燃烧,烈风狂吹,好像下一刻,他就会魂飞魄散而去。
「灵灵!」惊恐之余,他只能唤她。
「裴迁,静下心来。」胡灵灵被她喊得心惊,急切地道:「就像你平常打坐练功一样,坐下。」
但他没办法平静,地水火风四大分解来势汹汹,摧裂他的神识,唤出他曾有的痛苦经历:亡命江湖,凄凄惶惶。他恨,他怨。越走越远,就是不愿成为养父的报仇工具,每当暗夜思及,总是忧愤难解,仰天长啸。
临死前的痛楚再现,剧毒如针刺般地戳蚀他的五脏六腑,他听到了袖箭刺破心脏的爆裂声音,也听到了他的生父不是周破云,而是陆岗。
作茧自缚的爹啊,可怜苦命的娘啊,还有他这个被命运操弄的孤儿。
「爹啊!娘啊!」他急着想冲出小屋。「他们去哪里了?」
「裴迁,管不了他们了!」胡灵灵眼睁睁看他的魂魄被结界弹了回来,急道:「静下来!我要你静下来!」
「灵灵,我没办法……」他忽热忽冷,浑身胀痛,好像就快崩解了。
「裴迁,为了我,你静下来,好吗?」她右掌仍紧按他的胸口,指缝中尽是黑色的凝血,美丽的丹凤眼含着两汪泪水。
灵灵不该有这种哀伤的表情——他又记起,他的生命不是只有痛苦,也有欢笑有慈祥的焦二叔,也有重义气的邓天机;还有,知他解他的灵灵,她为他的生命带来欢乐和平安,枚平了他前半辈子的忧苦。
可是……那只变成灵灵的红狐狸是怎么回事?
「嘻嘻!」一个笑声出现在小屋里。「为了你?不错啊,他活下来的话,你就天天有男人抱了。」
「谁?」胡灵灵大惊,竟有人破得了她的结界?
「我啦。」小屋一亮,平空冒出一个俊美小少年,年约十一、二岁,正值孩童和少年之间,要大不大的模样,一双大眼睛古灵精怪地,好像随时都能想出一个捉弄人的馊主意。
能破得了狐仙结界的,自是比狐仙更高明的「仙」,哪吒是也。
「你来干嘛?」胡灵灵不给好脸色。「我在救人,不要吵我。」
「呵!果然是一个强壮好看的男人。」哪吒跳到床前,肆无忌惮地拉起裴迁的手臂,跟自己的小手臂比大小,无奈地笑叹道:「可惜我长不大,不然一定比他更强壮、更好看,到时候就不知狐大姐你要爱谁了。」
「死小孩滚开!」胡灵灵没空理他,她得把握时间保住尸身,不然烂掉了,裴迁就回不来了。
「耶?我都三千岁了,你这只五百岁的狐大姐才是死小孩!」哪吒气得蹦蹦跳,趾高气扬地擦着腰道:「见了师父爷爷我还不乖乖磕头?」
「你帮我救他,我就磕头。」
「人哪,不过是一个皮相。」哪吒往自己身体一抹,变成裴迁的模样,笑咪咪地问道:「你是爱我呢?还是爱他?」
「你?」裴迁有些承受不住,这屋子里竟有三个他。
「不然,你来爱我吧。」哪吒再一抹,化作了胡灵灵,千娇百媚地来到裴迁魂魄面前,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痴痴地看他。
裴迁混乱了,谁是真?谁是假?就连自己是生?是死?是虚?是实?他部分辨不清了。
「走开!」胡灵灵受不了哪吒的捣蛋,只得分心挥手赶「仙」。
「狐大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哪吒往旁边一跳,变回原形,不再嘻笑,端出一张严肃的脸孔。
「不用你管。」
「做善事添你的功德簿?」哪吒的正经脸孔才摆了一下子,就拿着指头戳自己的太阳穴,百思不解地道:「不行耶!阎王看裴迁是条汉子,打算封他当个城隍或是判宫,然后再转世帝王之家,你若要他起死回生,等同断了他的去路,功德簿可会倒退好几十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