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掌心里全是汗,远处本来可以听见人与人的说话声,牛马骡车压过夯实黄土的车轮滚动声,此刻她却只能听见自己一人的心跳声。
她强硬的木着脸,等天十三的下一步反应。
两人安静了片刻,只见天十三掸了掸袍袖,淡淡说道:「大雁,你留下来,替姜娘子跑腿,她吩咐下来的事情,不许推诿怠惰。」
大雁怔了怔,旋即垂手称是。
凌波抿紧了嘴,心里剧烈不满,他问过她这主人的意思吗?随便塞个人给她,他看见她脸上有任何表情叫做乐意吗?
「别一脸不乐意了,也不想想一屋子的老弱妇孺,屋中一个男人也没有,大雁虽然是服侍本王的内侍,功夫也俊得很,强过你们这些女人许多,有事尽管吩咐他,不听话告诉本王,回来我扣他俸禄。」
俸禄?姜凌波眼里一片茫然。
天十三哼道,居然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可是有八品的官位。」
唉呦喂啊,这误会大了,之前姜凌波还把他当奴才。
幸好她为人平和,虽然在这尊卑贵贱分明的世道混了一段日子,还是没学会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肤浅,也没有什么出格的态度,还好、还好。
「有劳了,公公。」
「姜娘子客气了。」
天十三慢吞吞的走开,他那全身无一丝杂色的纯白大宛马打了声响鼻,便自动跟了上来,它踢踢踏踏走个几步,看见人家围墙上有株小白花,长舌一卷,瞬间不见,嚼了两口,呸地吐了出来。
「你就乱吃吧,吃坏肚子不管你。」
大宛马龇了龇牙,这下倒是不再去招惹那些无辜的花草了,只是因为太过专注的跟着天十三后面走,不料他忽然停下步伐,害得大公马差点整个马脸都越过他去。
天十三下意识的摸了下它脸颊,「大鹏。」
一个皮肤黝黑,下颔方正有肉,身穿短褐,系粗布腰带的青年人倏如鬼魅的出现。
「小的给爷请安。」
「去给牙行总商会的易会长递个话……」
第九章 买房搬新家(1)
「老丈,您确定这宅子就这个价?」面对眼前这和气的门房,姜凌波不由得要再问上一遍。
这间位于宜康坊康福街的宅子闹中取静,出了坊门就是清流人家还有世代簪缨之属的因如坊,两进宅子只卖三十两金,相较她前面看的那一进宅子却要价五十两金,光线不算太好,不远处还是复杂的平康坊——平康坊是什么地方?是灯红酒绿的风化区——这间宅子可说是非常的好。
她急着要找房子没错,可也不是无头苍蝇般的乱找,她做了功课,四处探听过每个方的地价,还多问了两个牙人,这一问下来才发现自己那看似很多,其实却很少的财力不是每个地段的房子都能买得起的。
自信心被小小地打击过后,她缩小了范围,牙人异口同声的告诉她几个坊街就只有两处宅子要卖。
这间宅子采光好,宅门进去是小小的影壁,垂花门内是东西厢房,各有跨院或游廊可以到正房,西厢还有倒座房,前庭后院倶全。
不管从那一方面看,这间宅子都很合她的意,可这么好的宅子,价钱竟还出人意外的讨喜?不是说便宜没好货?
她忍着不去胡想,那人不过多问了一句,这宅子不会和那位王爷有半毛钱的关系,自己要是杯弓蛇影的随便代入什么,到时候不是那么一回事,可不就糗了吗?
这会子想什么都是白搭,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办了再说。
「娘子是觉得价钱多了还是少了?」门房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驼着背,看着有些辛苦。
「这宅子小女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可只卖三十两金,会不会少了?」
「娘子是个诚实人,老头子也据实以告,」门房笑得露出几颗仅剩的门牙,「我呢,老了,这些年病痛缠身,孩子们也不缺老头赚的这份钱过日子,说要接我过去养老,半个月前我向家主人禀了这件事,老实说,老头子顾这门子有数十年了,感情也是有的,虽然家主人四季偶而来那一回,可也很是体恤小人,听见老头要辞工,便说就把宅子便宜卖了,就给小老儿当返乡车资,老头子不贪心,唯一条件是上衙门办过户时的钱得要买方来付。」
这倒是个理,不过这位户主还真是大方的人。
「我买了!」
「娘子爽快,那我们就打个契约,一事不劳二主,就请牙人做那中间人,一道去衙门吧。」
能做成这笔生意,牙人自然是乐意的,没有二话,陪着锁了大门的门房和让大雁推着的姜凌波一同去了衙门。
然后她的手上就拿回了新宅子的钥匙。
「什么,你在宜康坊买了间宅子?」因为决定要扩大铺子的规模,尤三娘这两天比平常更忙,接洽人手、讨论买地事宜……诸多繁琐杂事都要一一应对,才回家歇口气,就听见这消息。
对铺子的事情,姜凌波没有总揽,也不是做甩手掌柜,提议的人是她,钱她可以出,意见可以给,可铺子是尤三娘的,所以,她出钱,尤三娘出力,依尤三娘的为人,到时候才不会觉得自己占了谁的便宜。
人和人没有利益纠葛的时候,容易相安无事,一旦牵扯到银钱关系,关键时刻翻脸的人多得很。
她不怕尤三娘计较银钱,也相信她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只是因为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做起事来便显得小心许多。
再来找宅子的事也让她真的错不开手,连小包子都丢在家里给阿奴带了,瞧他一见到自己回来还扁起小嘴使小性子,这是埋怨他娘把他扔在家里,不带他出去,可等她拿出给他买的木剑和蛐蛐儿,立刻便舒展了眉头,哪还有半点可怜巴巴的样子,马上展现他老少通吃的笑容,萌得大家都翻了过去。
姜凌波点了儿子小脑门一记,小滑头!
「对不住,尤姊,买宅子的事先没有先跟你打商量,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吧?」回来就灌了两杯温茶的姜凌波也不啰唆别的,赶紧把事挑明了说,事急从权,她实在没那时间和谁细细商量。
「瞧你,我们是外人吗?说的是什么见外的话?你行事一向稳妥,买那房子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要跟我打什么商量?再说了,我也不是那蠢笨的人,那些个贵人们怕也是看不起我这租来的破房子,进来都嫌碍眼,咱们想赚钱,不做投资,这钱可能就会长翅膀飞了。」
「我的好姊姊,你真是太明理了。」姜凌波挽住尤三娘胳膊。
「怎么,还希望我古怪难缠,好好痛骂斥责你乱花钱?」轻拍着她的手,尤三娘不由得要喟叹,见过会赚钱的人,可她就是没见过像凌波这样的赚钱法,也才几日,居然有能力买宅子了。
「咱们这都一块搬过去吧!」
尤三娘怔了下。「不了,我也过去,这算什么回事呢?」
「尤姊,说句肉麻的话,我们在血缘上虽然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你比我的亲人还要像是亲人,说你是我的亲姊姊也没人能说个不字,没有你,哪来的我?!」
「你这傻丫头,我只是做了人会做的事,有什么好说嘴的?」她不以为意,但是姜凌波发自内心的话仍让她觉得心中发暖。
「我离不了你,你又怎么舍得让我和善儿去住那空落落的宅子?」这是软硬兼施了,连小包子都拿出来充当诱拐利器。
「姨姨,就和我们一起去新家吧,善儿喜欢姨姨。」从新玩具里抬起头的小包子很有定见的附和了一句。
「这不是租约还没到期嘛,我们总不好说走就走。」尤三娘仍在做垂死挣扎。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咱和包婶说一声,约期还没到是我们不在理,那押金咱们就算便宜她,不要了。」姜凌波从不在小事上纠缠,她的雷厉风行多少是从上辈子的工作岗位上累积来,加上来到这里之后事事得自己拿主意,没有长辈宗族可以撑腰替她出头的地方,说一不二、独立的人格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
「哎呀呀,这一团乱……我看这么着,」尤三娘摊了摊手,「总的来说,你我手上都有事要忙,你那茶道的事我帮不上忙,不如你带着善儿和阿奴先搬到新宅子去,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好了再过去。」这押金不拿了多可惜。
凌波轻轻抚摸尤三娘比男子还要粗糙的手。「姊,咱们是一家人,要搬一起搬,你别可惜这些家具,这些家什就不要了,别舍不得,到了新家,我给你打新家具,高足的雕花大床,香榧木做的卷云纹梳妆台,放着海西风味的大玻璃镜子,红木衣柜,雕上你最爱的荼靡,花丝镶嵌的凤鸟屏风……」
尤三娘闻言,绷住的脸再也绷不下去。「得了,你当我是十几岁少女,眼皮子浅的只看见这些虚假的玩意,我瞧是你想要吧?」
「是啦、是啦,姊姊买给我吧!」姜凌波难得流露孩子气的憨态。
「真受不了你,你看看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尤三娘笑斥,脸上洋溢的是无尽的欢喜。
「娘子,我们真的有了新房子?」阿奴灿烂的笑着。她就知道她家娘子是个有福的人,跟着娘子绝对不会错。
「那说定了,咱们一起搬过去。」姜凌波非要得到尤三娘的点头。
「好好好,就一道。」
「吃过晚饭,咱们就开始打包东西吧。」打铁趁热,姜凌波拍板定下明天搬迁的大事。
在这暮色四合的黄昏和夜幕交会的逢魔时刻,这家人在看见新希望中热闹着,在热闹中朝着新希望走去。
第九章 买房搬新家(2)
到底只是换了个住处,馄饨铺子还是要在原来的地点营业的,姜凌波一行三人也就收拾了必要的细软,雇了崔亮的车子从平安坊来到了宜康坊。
清晨的阳光在朝霞后面露出隐约的脸,如丝般的金色在空气和微尘里飞舞,驱走了晚秋的凉意,灿烂又美丽。
就算没有刻意看黄历,也能看得出来今天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
「两位娘子,你们这是发财了,竟然买下这么漂亮的宅子,听都没听说,不容易、不容易!」崔亮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两个丫头实在是有几分本事!
「哪里是,您也知道卖吃食,朝起晚宿的,赚的不过是吃饭钱,但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实在是住不下了,不瞒你说,买下这间房子还是向人借的钱,压力大得很呢。」尤三娘轻快的搭着话。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俗话说财不露白,要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红眼病,见不得人家好,就算自家赚了金山银山,也是自己知道就好,用不着到处宣扬,就算这崔亮看起来壮实憨厚,不论如何,与人相交,掏心掏肺是真的不用,说话但求七分真三分假就可。
愿意有那七分真还是看在每回都叫上他的马车,他对自家的情况多少心里是有数的,说得太过虚假反倒难以取信于人。
「对,咱们家穷死了。」小陆善也不知哪来的根据,神来一笔的说道。
崔亮被他逗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倒是不吭声了。
是呢,这做生意,谁又能说十拿九稳的赚钱,家里没有顶梁柱的男人,只靠女人的两双手,是辛苦了。
尤三娘噗嗤笑了出来,拧了拧小包子的脸蛋,「咱们家就算穷,还是能喂饱你这张嘴的,不会饿到你的!」
「娘要养善儿,很是辛苦的。」
凌波笑着去拨弄小包子的衣领,不住感叹,谁说孩子小,只知道吃饱睡,睡饱吃,什么都不懂?这小东西可明白得很哩!
从王府那富到流油的地界搬来和她这寄居旁人家里的娘一起生活,生活上的落差可能结实的给他上了堂课。
「穷只要穷得有骨气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们姊妹还是要努力挣钱,才能让日子过得更好不是?」
尤三娘嘴唇微翘,她就是喜欢姜凌波这股向上的精神,在她身边的人很容易就能感染到她的正面思想,自己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三只大包袱,一只小包袱一股脑挂在从车辕跳下来的大雁胳膊、肩上,崔亮则是不厌其烦的替姜凌波把轮椅搬上搬下,见到尤三娘将她安置妥当,才一把将小包子抱下马车。
姜凌波道谢,转头掏钱付了车资,领着家人入了新宅。
大雁麻利的将包袱堆在堂屋,也不掺和,自动守在门口。
尤三娘站在前庭,乐得阖不拢嘴,抬头一望,院墙的黑瓦映着难得的阳光闪闪发亮,门前铺着整齐的青砖,洒扫得干干净净,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欢喜得眉眼都挤在一处。
她寡居的这些年,住在砖墙大院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她心里面想着,往后她要更加把劲,指不定过个几年自己也能盖上这样的好房子,能把她那苦命的娘接过来一起住。
堂屋里是整套的高足家具,是姜凌波昨晚趁着夜禁之前,带着大雁去了一趟木工坊的结果。
有道是腰包里有钱好办事,挑挑选选,看中了的家具,现金结帐,木工坊的老板直夸她有眼光,赶着就让伙计将家具送来这里。
姜凌波因为自己不方便席地而坐,买的全是高足家具。
「你们不去自个儿的房间瞧瞧?看看还缺什么,也好趁机添置。」一个个都是心痒难耐的样子,她也不吊她们胃口。
「娘子,阿奴也有吗?」阿奴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愣楞地问道。
「东厢是姊姊的,你的是西厢。」
「走吧,我们各自去瞧瞧自己的房间,再互换着瞧。」有许多年尤三娘已经忘记什么叫孩子气了,可今儿个她竟也生出了些童心,笑呵呵的拉着阿奴的手便往东厢去了。
「娘,那善儿的房间是哪里?」
姜凌波他轻点的鼻子。「善儿跟娘一起睡不好吗?」被窝里有儿子可以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福利。
耶!小包子跳了起来,乐得满地撒欢,「我最喜欢和娘睡了,娘又香又软最好了。」
姜凌波摇摇头,笑了。「也去瞧瞧咱们的房间不?」
「善儿推娘。」
「别,你要是跌了摔了,换我心疼,善儿赶紧长大,到时候再来帮娘推轮椅,娘等着享福。」
他一脸认真,「善儿以后会孝顺娘,让娘有享不尽的福!」
姜凌波乐得又在他胖胖的小脸上啵了好几个吻,吻得小包子咯咯笑。
正房有三间,有耳房和小小的套间,两明一暗,正房冰格纹棱窗外是已经含着团团花苞的早梅树,姜凌波心想,夏日可以在外头摆上个大缸,种上荷花,虽然不到四时有景的地步,夏冬也不会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