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事皆有计划,而且务求确实迅速地完成,况且他打算手上的事忙完后,再走一趟天竺山,看看那丫头离开了没。
「有必要这么急?」
「海贼扰乱商船,甚至上岸打劫,这事要再不赶紧处理,恐怕皇上降罪。」淳于御淡声道,研究着海线图,推测着在海上游走的海贼,到底是以何处为据点,怎能神出鬼没地打劫每艘入湾的商船。
「镇朝侯这话,像是拐着弯说本王的不是。」赵立走近,大手往海线图上一压。
淳于御缓缓抬眼看着他。「下官没有这个意思。」海贼扰乱沿海居民已有数年,但近年越演越猖獗,非但打劫沿海居民,就连进杭州湾的商船都不放过。
吊诡的是,进湾的海道有数条,但不管那些商船走哪一条,海贼就是有本事拦截,甚至进到闸口前,还能被劫,要说没人放行,那就有鬼了。
「要是没那个意思,倒不如先陪本王到外头走走。」说着,赵立抽走案上的海线图,态度霸道而不容置喙。
淳于御长指在桌上轻敲着,黑眸睇着他,冷沉得教人头皮发麻,但赵立也不甘示弱,两人暗自较劲着。
「王爷,既然侯爷没意愿,就别勉强他了。」赵立身后的易安生出声打破两人的对峙。
「镇朝侯怎会没意愿?今日有艘被打劫过的商船就停靠商埠,镇朝侯要是想多知道一些海贼细节,找船主问,不是正好?」半晌,淳于御垂眼淡道,「还请王爷带路。」他说的没错,与其从小细节抽丝剥茧,倒不如直接找过过海贼的船主,更能得到线索。
赵立没移开眼,微勾笑,吩咐着,「安生,不需要马车,不带随从,镇朝侯要陪本王走一段,你也一起来吧。」
「是。」易安生立刻取来披风。
「走吧。」待随侍替他系好披风,赵立率先走在前头。
「侯爷,请。」易安生笑得温雅。
淳于御瞥他一眼,缓步跟在清王爷身后。
第4章(1)
踏出船宫大门往西走,便是商埠,而商埠旁则有三、两个卖吃的摊贩,再往前走,摊贩更多,卖的东西更加五花八门,也更热闹。
「侯爷,你瞧,这市集规模虽然比不上京城,但卖的货色,就连京城都不见得有。」赵立说着,停在一个摊贩前,随手拿起一块少见的宝石。
「王爷不是说有商船要靠岸?」他不耐地问。
「急什么?船要进商埠总得在闸口前点算货物,迟点时间是家常便饭。」赵立瞧也不瞧他一眼,把玩着宝石。「你瞧,这是西域的金眼石,可惜雕工不够细致,否则宝石的光芒会更明显。」淳于御微扬起眉,看向摊上卖的原石和各式首饰,有的雕工精细,有的稍嫌粗糙,而教他一眼看中的,是支黑银制的钗,钗头穿洞系上白玉穗。黑银极为少见,衬得白玉如雪,可以想见要是戴在头上,随着慢步轻移,会是如何迷人的风情……「喔,原来镇朝侯有心上人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赵立玩味地问:「难不成就是贵府那位美鬟?」
「她只是奶娘之女。」淳于御淡道,伸出手,拿的却不是那支黑银钗,而是摆在黑银钗上方的一只银制束环。
「镇朝侯戴这束环,不会太寒酸?不如本王赠——」
「这是要送给我的随侍的。」略显不耐地打断他未竟的话。
「喔?」赵立怪笑着,看向身后的易安生。「你也挑一个吧,免得有人说本王一毛不拔,连个束环都不肯送给随侍。」易安生顿了下,还是从善如流,随意挑了个镶金眼石的束环。
但在赵立要随侍付钱之前,淳于御已经先付了钱。
只是一看到这锦囊,不知怎地,又教他想起君什善。
这是怎么着?
难不成那丫头会邪术,抑或者是她在伤药里添加了什么,要不,为何他不管瞧见什么都会想起她?
甚至,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她的声音,极近,就在几步之外——
「镇朝侯,你瞧瞧,这些佛器都是从西域来的,造型和咱们大宋极不相同,你既然上天竺山参佛,肯定对这些有兴趣,本王送你几样吧?」赵立的声音拉回他的心神,抬眼望去,瞥见对方又往前行,停在一个专卖各种佛器的摊子。
他眉头微皱,没打算再往前,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在佛器摊子旁,简陋的桌椅两头,坐着两个人,而面向大街的……正是她。他忍不住缓步向前,听着她说——「真的,我可以看见,你的前世是非凡之辈,但你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今生就是为了寻找失物而来。」她身子往前与眼前的男人靠得很近,一下子看相,一下子摸手,说得天花乱坠的,简直把那人捧成人中龙凤,听得对方心甘情愿地掏出几文钱。
「贪财、贪财。」君什善喜孜孜地收下钱。
「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人虽然被哄得很开心,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
「真的,往北就对了,尽管往北去。」她笑眯眼道,顿觉有道视线,不禁抬眼望去,然而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是谁,但那身形……很像他呀。
淳于御眯起眼,心头一股无明火来势汹汹,只因那一模一样的说法。
原来那不过是她行走江湖的话术,他竟傻得上当。
真以为她能瞧见他遗失什么……「镇朝侯认识他?」赵立没等到他的反应,回头就见他直瞪着旁边的算命摊,不由得好奇地问着。
淳于御抽紧下巴,面色逐渐平淡。
君什善直睇着他,还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淳于御,便听他说:「没见过。」她愣住,一时之间五味杂陈极了。
刚从他的声音认出他,正感到开心,他却说没见过她……也对……他是该装作不认识她。
那人唤他镇朝侯耶,他居然是个侯爷……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不过是萍水相逢,适时拉他一把,连赏银都给了,当然是要船过水无痕,她还巴望着他记得她,简直是犯傻。
想是这么想:心就是微微疼着……
「侯爷!」前方传来曲承欢的唤声,她忍不住眯眼望去。
远远便瞧见曲承欢策马而来,拉紧缰绳在他们身前几步跃下马,将虎符递上。
「侯爷,一营兵马已经准备入城。」
「嗯,走。」淳于御收下虎符淡声道。
「是。」曲承欢疑惑着他的淡漠,抬眼要牵马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坐在旁边摆摊的君什善,勾起笑脸说:「这不是……」
「走。」淳于御声音冷下。
瞥见主子森冷的神情,警告意味浓厚,曲承欢虽然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还是顺着他的意,对君什善视而不见,跟随离开。
而君什善低垂着脸,已经没了替人看相的心情。
他给的一两赏银她舍不得用,所以为了赚取盘缠,她才特地到江边摆摊,没想到遇到他了,他却那么淡漠……是意料中的事,但真的发生,还是教她觉得难受。
唉,不过就是一日夜的相处,她何必这么多愁善感?
死别都经历过,生离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他们说起来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她这么劝着自己,可惜效果不怎么好,整个人颓丧极了。
突地,听见扑通一声,随即有人拔声喊着,「不好了,有人落水了!」那声音如此靠近自己,她回头就看到有人在江面上不断挣扎,拔腿跑到岸边,眯起眼盯着那抹模糊的身影,估计着距离,不假思索的,她跃入江中。
同一时刻,淳于御回头,就瞧见她跃入江中救人。
这丫头是以救人赚赏银为生不成?他暗骂着。
「侯爷?」曲承欢低声唤着,请示是否要他前去搭救。
淳于御没出声,只是一直瞪着那抹身影,她抓着人在江中载浮载沉,差点反被那溺水者抓得往下沉,庆幸的是她有一身蛮力、泅技不差,总算抓着落水的人游回岸边,岸上有不少人围观着,将她和落水者拉上岸边。
而她,竟趴在那溺水者的胸口上,他没来由的恼火,等到回神时,他已经走到她身旁。
赵立颇具兴味地看着,信步走向岸边。
曲承欢见状,快步跑到主子身旁,就怕赵立不安好心。
正忙着救人的君什善,拿捏着力道槌打已经失去意识的溺水者胸口,希望能把他梗在喉头的水给挤出。
「照你这种打法,他不死也被你打死。」熟悉的嗓音从头顶落下,她猛地抬眼,虽然看不清他的人,但她认得出他的声音,而他……不是走了吗?不是当作不认识她吗?
「走开。」他冷声道,蹲下身,大掌往溺水者胸口一压,低唤着,「醒来。」说来也神,他只是轻轻一压,溺水者连口水都没吐出,竟然已经转醒,万分虚弱地看着围观的人。
看见这一幕,赵立的眉头微扬,睐了易安生一眼,两人眸底有着同样微妙的惊异。
「侯爷……」曲承欢惊诧地唤着。
他没料到侯爷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用言灵,虽然使用的方式颇为巧妙,一般人是看不出端倪的,但侯爷明明就极为厌恶使用言灵,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见他使用过,况且这一回还是用来救人,让他好意外。
淳于御看着从惊诧而转为满脸崇拜的君什善,不知为何胸口蓦地一痛,仿佛在很久之前,他也做过类似的事,也得到同等的赞赏眸色……他的心狠狠地颤着,像是在告诉他,他遗失之物就在眼前,但现在的他身不由己。
「镇朝侯好大的本事,不过轻压一下就把人给救活了呢。」赵立低笑着。
那溺水者,面色发紫,看起来只剩一口气,这么容易就被救回,教人想不意外都难呢。
赵立一开口,围观的人小声谈论着,直说这位镇朝侯真是了得。
紧握着手,淳于御要自己无须在意,随即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看也不看君什善一眼地走出人群,准备去找那个遭遇过海贼的船主问事情,曲承欢快步跟上,赵立主仆又看了一眼君什善也离开了。
她不解地看着淳于御离去的背影,心里惆怅着,但没时间让她消沉,因为众人正热情地拱着她到一旁歇息,有人取来干净布巾,还有人去通知溺水者的家属,等到忙乱过去,都快要黄昏了。
就在她准备要离开时,却看见有人贴出榜示,一群人一窝蜂地涌上前去看。
她本来意兴阑珊,但一想到自己已经不想再待在杭州城,却苦于盘缠不够,又停下离开的脚步,因为通常这附近要是贴出榜示,都是在招募一些临时工。
想了想,她靠了过去。
第4章(2)
「这位大哥,那上头写了什么?」她站在后头,问着前头的人。
她的视力太差,榜示距离过远,实在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不识字是吧,老大哥我跟你说,上头是写有战船要出海,需要三十名年轻力壮的船工。」
「有没有说薪俸多少?」
「出海一趟,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君什善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傻子,那船是要去剿海贼的,你以为自己有命花到那十两?」说话的人回头仔细地打量她。「不过,依你这身形,想要上船,我看也很困难。」君什善扬起眉,笑道:「我的力气可是很大的。」虽然不知道战船出海一趟,要花费几天时间,但有十两银子的话……她就可以带着夕月姊姊找个地方定居,做点小生意,从此以后不用到处飘泊,像是无根的浮一浮。
况且,这一趟出海,到底会不会遇到海贼,还是未知数。
要是没过到,那岂不是赚到了?
淳于御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点将,记清所有海线图之后,翌日立刻操演,再过一天,整装便出发。
共三艘战船,每艘皆载了五百名士兵,当中不只有他麾下的兵马,还夹杂着赵立的兵马,自然的,赵立也参与了这趟海征,只是基于两主不同座,所以他是待在最后一艘船上。
战船从船宫进钱塘江,再出湾口,直通大海。
另外战船的外形和一般海船相比,船首尖,船身长而窄,吃水较深利于行进,船底的空间较大,在船尾设有舵楼,上方架有罗盘,确定方位,下头则有舵手掌舵。
船上有八桅,主桅系着三重篷,尾桅则系着单篷,二桅立在舱楼上方,悬挂上特殊的色旗,强劲的北风吹送,加上水手划着,三艘战船疾速南行。
入夜,水手皆回舱底休憩,甲板上唯有巡守的士兵和几个收拾杂物的船工。
用过膳后,淳于御离开舱楼,来到甲板,看着天地一片漆黑,唯有船上点上的灯火映在海面,烙下淡淡的红晕。
「侯爷,时间不早了,该去歇息了。」随侍在旁的曲承欢轻声道。
「不,入夜后,向来是海贼进行袭击的最佳时机。」他站在船舷旁看着远方。
他的视力极佳,无障碍的视野里,他可以清楚看见几里之外,但他环视一周,并没有在海面上瞧见任何可疑灯火。
「唉,其实侯爷也犯不着急着海征,这些海贼也好一阵子没兴风作浪了,说不定听到侯爷的名号,早不知道躲到哪去了。」曲承欢眯着眼,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
「别傻了,那些海贼要是听到我的名号,必定在讪笑皇上怎会派了一个不谙水性的将军前来。」
「要是如此,那些海贼可是要倒大楣了。」他不禁低笑。「侯爷当初北征时,也打过水仗的,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得倒侯爷?」主子不但谙水性,就连船只也了解透彻,否则皇帝老儿又怎会派他来剿海贼。
「是吗?」
「可不是?」他哈哈笑着。
淳于御面无表情地看向海面,让兀自兴奋的曲承欢觉得有些尴尬。
唉,近来候爷也不知怎的,老是冷郁得吓人……「不过,这么急着出征,侯爷是不是为了要早点把黑银钗送人?」换个话题总行了吧。
淳于御一顿,横眼瞪他。
曲承欢被瞪得一头雾水。「侯爷总不是要自个儿用的吧。」那黑银钗,是那天侯爷特地要他去船宫附近的市集买的,不是要送人的,难不成是要自用?
淳于御沉默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赶紧再换话题。
「对了,那天在船宫外的市集,我瞧见了君什善呢。」听着,淳于御闭了闭眼,暗恼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也瞧见咱们了,后来要走时,我瞧他失望地垂下脸呢。」瞧他那神情,怎么都不像少年郎,反倒像个小姑娘。
是说,有哪个小姑娘有他那么粗哑的嗓子?
淳于御闻言,垂敛长睫,忍不住去想像她失望的神情。
曲承欢偷觎着他的表情,低声问:「侯爷,你是故意对他视而不见的?」不耐地横睨他。「你也真不会看场合,赵立就在旁边,你要是表现出认出她,岂不是害了她?」虽然当时他极恼她拐骗的行径,但假装不认识她,纯粹是为了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