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县衙里的一草一木她比历任知县还熟悉,哪里缺了角,哪里有狗洞都一清二楚。
就连弯弯曲曲的地道也不知走过几回了,出口有三,一在城里的鬼屋东角,从井口爬出;一是到了悬山寺的寺庙下方,有个隐洞,要攀岩下山;一是城外的女儿河,一条滑水道直接扑通入河。
她不知道是谁建造的,在她五岁那年去参加前前前任陈知县女儿七岁生辰时发现的,她和陈知县九岁的儿子下去探了探,但他怕黑跑走了,剩她一人独自探险。
「欢喜到傻了?」这丫头真淡定。
一回过神来,周静秋倏地面上一热,急着想抽回自己的手,解冰云什么时候握住她的手的?太奸诈了。
但她连抽了两次都未成,只好认命地被他牵着走。
「大人,你的手放错地方了。」她小声的抗议,不想让人瞧见她和他走得太近,就怕流言四起。
「没错,我是担心你不晓得自个儿该坐哪儿,故而于尊降贵的带路。」瞧你面子多大,还有本官亲自请人。
听到他刻意加重「于尊降贵」这四个字的语气,周静秋的眼角抽了一下,再瞧瞧凉棚里所有的位置都坐满了,只剩下他身边应该留给「夫人」的空位,她撇嘴歪了歪,脸上挂了三滴汗。
他绝对是故意的,好告诫她「这里他最大,除了听话,她无处可躲」,他是存心把她推上风头浪尖上,让她与平静的日子彻底分离。
这人好不阴险呀,心狠手辣。
「坐下。」
「我不……」这里哪是她能坐的,没瞧见四面八方的眼刀朝她直射,她浑身都是看不见的窟窿。
「坐下,你挡到后面的人了。」虽然她的个头不高,但是往前头一站还是会影响到别人。
算他狠……周静秋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可胸中怒火翻腾,她多辛苦的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却非要把她推到人前,以为她没脾气吗?
进不进公门对她并无差别,她只是单纯的喜欢「安静」的尸体,从他们身上体会生命无常,进而净化身心,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
她不求成仙得道,或为永生而废寝忘食,她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更珍惜活着的喜悦,尽量让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平平淡淡的宁静,确确实实的珍藏,不将美好时光虚度在争强好胜上,为虚无之物而生妄念。
不论在哪一世,她都是没什么大志向的人,钱够用就好,有床可躺便是幸福,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不欠人,没负情,养条狗,她追求的是简简单单的生活。
「你就带这么点东西来?还不够塞牙缝。」嗯,稍微甜了些,但松软、好入口,有股芋香。
手上一轻,周静秋愕然转头,她带来的三层提篮内的芋泥松糕,一眨眼间就少掉一层,而不请自取的家伙正打开第二层,直接对着红豆馅的蒸糕下手,还一口一个,一副吃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大人,不告而取谓之贼。」这是盗匪行径。
「我问了。」他照吃不误。
「你问了?」她为什么没听到?
「我说:『食物吗?』你说:『嗯。
』所以我就吃了。」解冰云说得理直气社,温雅如玉的脸上闪现清辉。
他做什么事都理所当然,自在流畅得彷佛天生如此,他有他的清风明月,流泉涧润,天地难藏的气韵。
看他解决了第二层,又打算掀开第三层的水晶凉糕,周静秋连忙将提篮抢过来护住。
「够了,这是给晓冬和小敢的,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抢孩子的嘴边甜食。」解冰云黑眸微眯,带荖几分凶性。「小敢是猪,喂不饱,还不如拜我这张庙口,省得你发愁不够分。」
「也不想想是谁造成的,我算好了一百个,一人五十个,边吃边看龙舟,等吃完了,赛事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家吃饭。」她都算得刚刚好,如果没有人从中截胡的话……他轻哼一声,「本官不用讨好了?你这仵作也太没眼色了。」他才是她该奉承的对象,那两个小鬼随便找个地方放养,给把粗糠就能养得活。
周静秋冷冷地回道:「仵作只管尸体,如果大人惨遭横祸了,我一定会细心的检视你周身,将你的脏器一一掏出,用白玉盘子盛装,你若魂魄未离,还能看见自己的死状,我会用桑皮线缝合你的伤口,以桃花办挤出的汁液为你上色,让你虽死犹生。」
「你盼着我死?」解冰云冷冷地质问。
「我盼着你不死,你死了我向谁请敕?」这人是怎么回事,胡搅蛮缠,白的硬要说成黑的。
「安国公府。」她不会拿不到银子。
「什么安国公府?」他在打什么哑谜?
「我是安国公府排行第五的五爷,安国公是我亲爹,听清楚了没?」赖不了她。
周静秋讶然的睁大眼。「你……你是出身三大国公的爷儿,怎么会只是一名小小的知县?」只要他想要,三品、四品的京官还不是唾手可得,没必要屈就比家将还小的官位,安国公府的长史都有六品吧?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谁想不开,我只是京里待腻了,想到外头走一走。」烦人的事不胜枚举,索性一次丢开。
「任性。」唉,她怎么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呢。
解冰云侧过身,翻动的唇片几乎贴近她粉腮。「是历练,刀锋不磨难出鞘,梅未经雪香难存。」
「大道理谁都会说,这和你强取豪夺没关系,我不是你家的厨娘。」他擅自取食就是不对。
「强取豪夺?」他声音压低,低到有如刀刃刮过石缝,教人不寒而栗。「秋儿,你胆子不小。」
「不要叫我秋儿,请叫我秋姑娘或秋仵作。」她和他还没亲近到可以喊上闺名,这样容易引人误解。
「秋儿,就吃你几块糕点而已,还不到强取豪夺的地步,你的反应未免太激动了。」解冰云觉得她对他特别苛刻。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身为地方官更要以身作则,在你看来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但在快饿死的流民眼中,那可能是他唯一生存的机会。」吓!他几时靠得这么近,近到她能细数他长而卷的睫毛,意识到这一点,她修地感觉到热气往双颊扑,热得她都要冒汗了,她连忙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挪,避开吹向面上的男子气息。
但是她这动作是多余的。
第五章 看个赛龙舟也出事(2)
偌大的凉棚里坐的全是县衙的人,从县丞到衙役,清一色是臭烘烘的男人,唯有周静秋万绿丛中一点红,破例坐在知县大人身侧,其荣宠可想而知,无人能掠其锋呀!
两人打从一坐下来就没好脸色的针锋相对,但是他们都善于隐藏,因此在旁人眼中成了相谈甚欢,男有情,女有意,彼此情生意动,暗送秋波。
这些人也很贼精,练就视若无睹的功力,很镇定的假装没看见两人越靠越近,眉目传情,暗地里猜测是纳是娶,以周静秋的身分来说,最多一顶小轿入门。
不过好在老周没来,不然瞧见女儿被大人「调戏」,他恐怕真把大人变成死人,亲自相验。
「姊姊,你快看,是松展哥哥的龙舟,他们的捕快队超过城卫队了!」周晓冬忽地大喊一声,周静秋直觉头一抬,看向河面上数艘快速划动的龙舟,其中一艘的队员身着绣麒麟图形的黑色劲装,遥遥领先,在前头击鼓的男子骤地转头,朝她露出一口白牙。
「展哥哥打得很好。」荡鼓有力,节奏分明。
展哥哥……解冰云的眸色深沉了几分,这称谓在他听来好不刺耳,骨节修长的手伸了出去。
「你干什么?」不想再容忍的周静秋气得站起身。
「我饿了。」他眼神凶恶地暗着她。
「所以?」他还敢瞪她,官大就能欺人吗?
突地,解冰云嘴角一勾。「要么吃你……手上的凉糕,要么你陪我去吃饭,本官很宽容的。」由她选择。
听到「吃你」这两个字,周静秋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但他的下一句话像火源,点燃了她体内的爆竹,教她火冒三丈。
「给你,吃死你!下次我在吃食里放巴豆,拉到你脱肛,看你还敢不敢乱吃!」她将三层提篮直接往他怀里扔,面色酡红的走出凉棚。
外表十四岁的周静秋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睿智眼神,她走出凉棚后,走向人群较少的河边。
几棵细条儿垂岸的杨柳随风轻揺,她走到柳树下,细细听着风吹动柳条儿的细响。她微闭着双眼,她在冥思。
风,不平静,柳条儿……窃窃私语,吵杂的人声渐远,渐远,渐远……清除脑中的杂质,涂净灵台,那是一朵白云,轻飘飘地,一望无际的草场,小马驹在奔跑,一只长着长耳的白兔立起上身东张西望,正好对上豺狼虎视眈眈的灰眸……哎呀!怎么会是豺狼,不是蓝天绿地座头鲸。
冥想失败。
蓦地睁开眼的周静秋有几分错愕,以往她若是觉得心情烦躁,就会试着冥想,借着无尽的想象去净化自身,让心静下来,回到最初的纯白,不受世间万物所牵绊。
由生而死,由死而生,她经历过不可思议的穿越之旅,因此她对生死看得很淡,也学会了放下。
世上没有永恒,什么也留不住。
可是今日的她却躁动了,没办法静下心思考,感觉有一大片乌云笼罩,黑压压的沉重,空气中充满不确定的铁锈味。
她是怎么了?
医者不自医,她陷入混吨中。
习惯凡事顺心而为的周静秋第一次有种掌控不住的感觉,她莫名的心慌,有逃走的冲动,把自己埋葬在土里,成为一具她最喜欢的尸体,安安静静的长眠。
「静秋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来人拨开细细的柳条,定定地望着她娇俏柔美的面庞。
阳光下的健壮男儿高大壮实,偏古铜的肤色泛着偾张的力道,看见熟悉的面孔挂着一如往常的憨实笑容,周静秋从茫然中回过神,回以真诚的笑靥,娇脆一唤,「展哥哥。」看到他,她彷佛看到前世的同事,一个叫蓝至诚的二线警官,他性格开朗,带着邻家大男孩的腼眺,也有男人的朝气和固执,他比她小三岁,却喜欢以老大哥自居,反过来要照顾她。
杜松展和蓝至诚不仅长得像,个性也很像,唯一不同的是蓝至诚把她当家人看待,她喊他的父母干爸干妈,而杜松展是独子,由年轻便守寡的母亲抚养长大,而生有势利眼的杜母并不待见她,说棺生鬼女福分薄,会刑克他们母子。
其实说穿了是嫌弃周家并非富贵人家,而且干的还是摸死人的差事,心大的杜母想给儿子讨一门高门媳妇,因此明确的摆出态度,我不喜欢你,别来纠缠我儿子。
周静秋很想回她「老太太,你想多了,我周静秋还看不上你儿子,拿回去配咸鱼吧」,不过这样会伤了杜松展的心,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静秋妹妹看到了没,我们那一队得第一,划得又直又快,整齐划一。」不枉他们训练大半个月,挥汗如雨在河里一趟又一趟的来回,把手臂练得跟树干一样粗壮。
「恭喜了,辛苦没有白费,很多人都看到你们的努力。」打败了城卫队,这下子可以扬眉吐气了。
城卫队指的是守城侍卫,他们大多是军中派下来的,也有一些是城中靠关系走上去的士族子弟,仗着小小的军权颐指气使,对进出城的百姓多有刁难,尤其喜欢针对衙门的捕快,与其硬碰硬的杠上,争城里的维安权。
「是呀!不容易,你没看见我们那一队的兄弟一边哭一边开心得大叫。」终于赢了一回,兴奋得连祖宗牌位都要拿出来抛了,直说祖先开眼了,佑子孙。
「张虎生肯定哭得最大声,他一号天崩地裂。」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可哭点超低,一点小事就能满脸泪。
杜松展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是,他抱着铁柱哭呢!我受不了他的哭声赶紧走开,免得他把眼泪、鼻涕往我身上抹。」真怕了他,哭就哭嘛,没什么大不了,偏偏他的哭声如牛号,一号起来还没完没了,教人心肝直颤。
周静秋笑着打趣道:「展哥哥得快去领赏,有了银子好娶老婆,你娘者是念叨着要抱孙子。」
「我、我还不急……你……唉,今年十四了吧?」他微臊的直摸耳朵,眼中亮得有如点灯。
「嗯,快十五了,我跟我爹说至少要留到十八才许人,太早将我扫地出门就不认爹。」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话中有话,先是她不嫁人,别找上她,他的良缘不是她。
「静秋妹妹,你……」女子十八才嫁人太老了,都成老姑娘了,好对象都被挑走了,只能当填房或继室。
周静秋不想继续讨论结婚这种事,话锋一转道:「展哥哥,你吃粽子不?我们家绑了十几种粽子,看你喜欢什么自个儿去拿,我可不上门的,你娘她……」会连人带棕丢出来,送上门给人打脸的事,她可做不来。
听懂她的话意,杜松展歉然一笑。「我娘她性子急,脾气跺,老爱想东想西,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就是嘴上刻薄了些,但心里没坏意,没心眼。」杜母是没心眼,但不经脑子说出的话更伤人。「我了解,爱子心切的慈母心,她一辈子的依靠只有你了。」因为了解杜母的为人,周静秋十二岁以后就不往杜家跑了,若有事她会喊弟弟或小敢,她则是尽量少在杜母眼前晃。
听到她的谅解,杜松展的心头热呼呼的。「静秋妹妹,我想……唉!我想……你……」他想问的是他可不可以到她家提亲,他不介意多等两年,但是他还没说出口,身后便传来怪笑声。
「哎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大白天就相约幽会,你们还要不要脸呀?还我想你呢!啧!啧!啧!也不怕别人听了会不会酸掉了牙……」
「赵青桐,你胡说什么,嘴巴放干净点,我们只是刚好碰上了,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尽管找上我,不要造谣生事坏了姑娘家的名节。」杜松展往前一站,以宽大的背挡住身后的人儿,不让人瞧见她的面容。
「哟,是你呀,刚才还挺神气的,以一个船身赢了我们城卫队,我还想好好恭喜你呢,撒尿黄狗爬上桌,当起人了。」敢赢走老子的头名,他有种,原本他还打算拿赢来的银两请兄弟们上青楼喝酒,这下子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