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宇渊凑近。
曲无容不愿同他说话,她转头对随侍的御医道:“有人要他死,皇太子得罪过谁?”
御医吓得倒退三步,这、这话儿……可不能随便乱说。
她想走到外厅,但突如其来的晕眩让她的身子晃了晃,宇渊立即靠上来扶持,她推开他,冷目相视。
他知她生气,点头退开。
宇渊对宫女使个眼色,宫女忙扶曲无容坐下。
这时辰,她应休息,不该看病,要是冷刚知她过劳了,肯定又有话讲。
宇渊自作主张,替她倒来温茶水,她别开眼,不看。他热切,她冷淡;他想对她亲近,她却一心将他推离。
“曲姑娘,你能告诉我,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管她的态度,这事儿干系太大,一定得查清楚。
她尚未想清楚要不要回答之前,皇后听闻神医入宫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太子寝宫,一见到宇渊,立即上前,急问:“你说的神医呢?他来了吗?”
宇渊上前,“禀皇后,此位是曲无容姑娘。”
“她就是你向皇上大力举荐的神医?”
只是个姑娘啊?她看来年纪尚轻,身如弱柳,似有病态,这般女子竟有神医能耐?会否徒具虚名?
“曲姑娘初进京不久,已是百姓口耳相传的神医,她的医术连百草堂的司徒先生都自叹不及。”
宇渊和皇后对谈时,曲无容定定望住皇后,一瞬也不瞬。
皇后老了、憔悴了,两鬓霜白,皱纹飞上嘴角眉梢,佝偻的背微弯,无助的面容间净是忧愁。她不再是当年威严冷肃、高高在上的皇后,她只是一个担忧儿子性命垂危的老母亲。她呀,也有今天?
不需曲无容亲手报仇,她早自囚险恶后宫,战战兢兢度日。
人人皆知后宫争宠、尔虞我诈,嫔妃昭仪、婕妤才人,莫不费尽心机经营,只盼生得太子,从此母凭子贵。
可惜啊,她小心翼翼栽培维护的皇太子,有人要他的命,她救得他一着,可下回呢?她不是随传随到。
她就是想幸灾乐祸,虽然皇后的哀愁并未带给她太多快乐。
“那就偏劳姑娘,请姑娘尽快诊治皇儿。”皇后软声恳求。
尽快吗?不,她要她多担几日心,要她的儿子多受几回苦,才能弭平心中旧恨。
她对身边的宫女道:“请把所有窗户统统打开。”
“不行,风吹进来,太子会咳嗽。”皇后身边的方嬷嬷跳出来阻止。
才一眼,方嬷嬷就讨厌极了曲无容,她讨厌她的倔傲、目中无人。
若非碍于她的身分,早在皇后进门,曲无容未起身迎接时,就怒声斥责她无礼了。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皇宫啊,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寻常百姓家。
曲无容没理会方嬷嬷,拿起茶壶走到金兽炉边,手一偏,满壶茶水浇熄了正在燃烧的香料。
“你在做什么!”方嬷嬷出手,飞快打掉她手中的茶壶,铿锵,瓷壶碎了一地。
曲无容终于抬眼正视对方。
这一看,让她认出了方嬷嬷。曲无容记得她有多么恐怖狠毒,她杀人的手法比刽子手更吓人,心扎了一下,方嬷嬷是她的恶梦,在若干年前。
莞尔,心有了较量。她气定神闲,走到皇后面前说:“皇太子手脚指甲泛青,无食欲、血便,每至三更,必尖喊狂舞,他不识得人,就是亲生母亲亦然。”
几句话,她让皇后惊讶不已,皇后露出连日来第一个笑容,“是,便是这般。”
“他力大无穷,需数人方能制伏,只饮肉汤,不进米饭,似撞邪偏又腑脏皆伤,一见风便咳嗽,每咳必吐血。”停话,她静望众人,等待反应。
“没错、没错.姑娘亲眼看见……唉呀,不对,姑娘初来乍到……”御医高兴得近乎失态。
宇渊唇角上扬,他找对人了。
曲无容打开金兽炉盖,挑起一块未燃檀香,凑近鼻间嗅嗅,问:“这是谁点的。”
一名宫女趋前,低头答:“回姑娘,是奴婢点上的。”
“你没发觉,这檀香的颜色和平日不一样?”
“这香是福和宫差人送来的,说是贡品,奴婢心想,也许别国的檀香与我们的色料不一样,便没太在意。”
“这香掺了百日草,常人闻了不觉有异,顶多感到心烦、脸色青黄不济。”她转头看看御医和宫女。
皇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没错,他们的脸色很坏,之前,她还以为是因为忧心皇太子过度所致。
曲无容续道:“但百日草若与桃杏相遇,便成毒药,毒日日累积,不过半旬,毒性发作,一发作便是惊心动地。我猜,皇太子一定喜食桃杏。”
“是,前阵子是桃子出产季节,皇太子每日都要吃上许多。”宫女恍然大悟。
“下毒之人,必然非常了解皇太子的嗜好。就方才这位嬷嬷阻止我浇熄香炉的激烈反应看来,容我僭越,无容不得不怀疑,嬷嬷和福和宫之间,有没有什么特殊协定?”她恶意栽赃方嬷嬷。
人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风水绕到她身上了,她怎能不用上一用?
果然,之后皇后对方嬷嬷起了疑心,不再重用,方嬷嬷心底不平,转投向大皇子的亲生母亲琴贵妃身边,没多久,大皇子意图篡位,琴贵妃连同方嬷嬷一干人等被捕入狱,老死狱中。这是后话。
“把香撤下,大开门窗。”皇后瞪方嬷嬷一眼,下令。
曲无容续道:“就让皇太子咳血吧,将毒血咳出未必是坏事。”
“那么,曲姑娘要开方子了吗?”皇后急问。
她把曲无容当成是救命仙子了,不顾身分,走向前,她握住曲无容双手,紧紧不放。
曲无容从皇后掌间抽回手,别开眼,“不,后天再开。先备下一坛绍兴酒,这二日,只可给皇太子米浆,不许饮肉汁。”
“只需要这样吗?”光一坛绍兴酒就能解毒,那么满宫御医在做什么?
“皇后信不过无容?”她问得挑衅。
“相信相信,皇太子的性命全仗姑娘尽心。”她谦卑得不像个堂堂国母,身为母亲,孩子是她最大弱处。
“我累了,可否先行告退?”
“当然,吉祥、如意,你们领曲姑娘下去休息,好生伺候。缺什么东西,全上慈晖宫拿。”她出声唤身后两名宫女。
“是。”吉祥、如意领命。
曲无容跟在她们身后,走出皇太子寝宫,行经宇渊身边时,她淡淡撂下一言:“冷刚一日不到我身边,我便一日不开药方。”
宇渊莞尔,她居然当着皇后面前威胁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姑娘啊,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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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曲无容沉睡。
宇渊从敞开的窗户朝里望——冷刚在半空吊起一根绳子,他躺在绳子上,双手压在后脑勺,闭目养神。
宇渊方走近,冷刚惊醒,他跃下绳索,走出大门,与宇渊面对面。
“有事?”
他压低声音,不愿扰醒曲无容。曲无容睡眠极浅,一点声响就会清醒。
“晚膳时间到了。”
宇渊侧身,让他看看身后端着托盘的吉祥、如意。
“需劳驾靖远侯亲送晚膳?”他不领情。
他们主仆间真是态度一致,宇渊苦笑。“曲姑娘是宫中贵客。”
冷刚投过冷眼,双手各接过一个托盘,迳自往屋里走,态度很清楚——
饭送到了,侯爷请自便。
宇渊假装没看见他的拒人千里,跟在他身后进门。
冷刚摆好盘子,转身,与宇渊对峙。
“在下有事求见曲姑娘。”
“姑娘没空。”没想到话方出口,曲无容的声音就自屋内传出。
他理也不理宇渊,抽身进屋。
好半晌,冷刚扶曲无容出来时,宇渊未离开。
看见他,曲无容全身震了一下。他来做什么?她都进宫了不是,难不成他还得负责让她将皇太子的病治好?
她脚步虚浮,半倚在冷刚身上,和下午威胁人的精神全然不一样。
她病了?是吸太多她说的百日草?宇渊皱眉。
冷刚端来参茶。
无容假意没看到他,旁若无人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参茶,不多久,参茶饮尽,冷刚马上转回房,屋里,他用小火煨着鲍鱼汤,晚膳之前,得先喝上半盅。
“姑娘身体不适?”宇渊殷勤。
“不劳公子费心。”他的热脸贴上她的冷面,她不想交谈。
他盯着她惨白神色,是不是该让司徒先生来替她看诊,或者找两个御医过来?宇渊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姑娘对于毒药认识很深?”宇渊忍不住发问。
他告诫自己别在她身上寻找颖儿的影子,可是午后那场谈话,曲无容说起皇太子病情时的自信自若,简直与颖儿一模样。
她静默。
“早上姑娘使毒退敌,司徒先生为禁卫军诊断,说那是很高明的毒物。”
退敌?说得好,他也知,她与他是敌非友。
“姑娘方才为皇太子诊治,一口道尽病情,姑娘擅毒?”
不得答案他不走是吗?
寒目斜过,她冷淡道:“我对毒药认识不多,早上使的毒物是旁人所赠,而皇太子的病症,我曾在行医途中见过一回。”
“这么古怪高明的毒也能教姑娘碰上,姑娘肯定见多识广,难怪司徒先生对姑娘诸多推崇。”他道。
“这毒不算高明,高明的毒物无形无色,中毒者日渐虚弱,大夫遍寻不出缘由,只当中毒者命也运也,时辰到,本该归阴。而百日草的中毒迹象太明显,任何医者见了,很容易发现问题所在。”
糟,她露出本性,每每谈起毒物,便忍不住卖弄。
“姑娘这话欺人。”宇渊微笑。
“怎说?”她又欺人了?错,这世上,她欺人少,人欺她多,怎每次算算说说,弄到最后总编派成她的错。
话题打开,她从不得不回话,变成一句句接说。
“依姑娘说词,难不成宫里御医全是庸材?”
“是他们被豢养太久,不去学习新东西。”世界何其广阔,多少疑难杂症考验着医者智慧,光是待在京城一方小小天地,能学到什么?
豢养?既露骨又刻薄的言语,不过,这话说得真好,御医们熟读医书,用以治疗皇亲高官,自然比不上游遍五湖四海的医者亲身见识。
“姑娘可知,司徒先生是百草堂的主事。”
“听说了。”也知道百草堂的老板是眼前的靖远侯爷,对京城、对皇宫也对眼前靖远侯,她比他所知的更熟悉。
“司徒先生对姑娘的医术赞不绝口。”
“承蒙先生不弃。”提起司徒先生,她脸色稍微和缓。
“司徒先生告诉我,他已和姑娘接触过,姑娘同意他到竹林一起切磋医术。”
“是。”
“你不怕司徒先生偷学姑娘的医术?”
“医术本该让人学习,以治愈更多病患。”偷学?哼!狭隘眼界。
“姑娘无私。”
“人坏就坏在有私,人人想藏私、想把好处尽往囊袋里收藏,于是商场竞争、勾心斗角;于是手足相残、血亲互伤。却没想过,终朝聚财怀宝,集到多时,命终了;人人都抢功名,十年寒窗争一夕,请教,古今将相何在?不过是荒冢一堆,草没;男子皆想娇妻美妾,日日枕边说恩爱,今日望夫崖、明朝相思难,岂知光阴荏苒,再多情爱也如轻烟飞散。”她的口气似针锋相对、似指责,口口声声全在细数他的错。
曲无容的话教宇渊深思。
她没说错。当年伯父为一己私,弑弟媳、圈侄子。而他,聚金纳银,纳不了心中快意,汲汲营营的下场是什么?是换来一场怀疑,怀疑人生所为何来。
不过,她说错了一事——他的情爱是磐石、是坚定青玉,绝不会如轻烟飞散。
“姑娘愿意的话,在下愿侍姑娘为上宾,延请姑娘进百草堂,一起为京城百姓尽心。”他转开话题。
“不。”她别开脸。
“姑娘心无大志?”他还想劝说。
大志?像华陀,流芳百世?算了,能安顺一世,心已足,何必拿百世来为难此生。
她冷哼,摆明看不起他口中的“大志”。
“姑娘面前,在下显得肤浅。”他唇边笑意渐浓,这女子,非尔尔。
看着他,曲无容笑不出口,她有满怀旧恨。
她低头,把他的身影自视线中推离,举箸,她夹起一筷子青菜摆进碗里,准备入口时,冷刚端出熬好的鲍鱼汤。
“青菜太冷,姑娘先用汤。”
她没反对,端起汤慢慢品啜,斯文秀气。
就这样,一个靖远侯、一个冷刚,两个高大男子站在她身边,静看她吃饭。
第三章
皇太子病情渐有起色,而缉查凶手的行动也在持续当中,宇渊被委以重任,足见当今皇帝对他的重视。
早晨,太子寝宫静悄悄,静得连根针掉落地面都听得见,宇渊和冷刚站在桌边,吉祥如意随侍在殿下身侧,众人屏气凝神,看着曲无容执针。
曲无容将针插入皇太子十指指尖,拔出针,在伤口处敷上黄色药粉,然后泡入酒水中,眼见黑血一点一点渗出,溶入酒里;渗出的黑血带着强烈腥臭味,不多久,澄澈酒浆转为墨黑。
半个时辰后,如意取来一钵新酒,曲无容重复同样动作,然这回,流出来的血已渐渐变成殷红色。
这诊疗过程,吉祥、如意已看过数回,但每次看,仍忍不住心惊胆颤。
曲无容按按皇太子的脉搏,点头,再放几次血,他身上的毒便可除尽。
冷刚递来帕子,替她抹去额间薄汗,扶她走至桌前。
曲无容提笔写下药单,交予宫女,吩咐三碗水煎成八分,服二帖。宫女拿了药单下去办事,曲无容则起身准备回房安歇。
“姑娘请留步。”皇太子唤住她。
“有事?”
曲无容回头。不屈膝、不请安,在皇太子面前,她摆足大夫架式。
“可否请教一言?”
“请说。”
犹豫半晌后,太子开口:“姑娘为何终日以白绸蒙面?”
“我的脸曾受重伤,为怕骇人,故以白绸覆面。”她的语气轻淡,听不出特殊情绪。
她的答案引来宇渊侧目。
说谎,他分明见过白绸下的脸蛋,不仅完美无缺,更是艳光照人。他不懂,曲无容为何说谎,凡女子有机会在太子面前露脸,谁不争先恐后?
突地,宇渊想起她的藏私论,想起她的“终朝聚财纳宝,集到多时,命终了”,对啊,她视金钱名利如粪土,这种女子怎会想露脸?说不定,就是把后位双手捧上,她也不会多瞧一眼。
宇渊无法不欣赏曲无容,她的清新脱俗、她的冷漠淡然,桩桩件件都吸引他。
“不唐突的话,可否请姑娘取下绸帕。”皇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瞪视他一眼,语带寒冽:“是很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