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水云路,你这庶女,你这棋子,别想太多……
端木琛回府后,听大管家说起水姑娘前往长福院,想也不想,便把回司香院的步子收回,改往母亲那去。
算算时间,距离水云路拜访母亲,已经两个时辰,自己都待不了这么久,她肯定也已经回去了——正因为这么想,所以当长福院的人说“太太跟水姑娘去赏荷”时,他很是惊讶,又问了一次,确定两人一会儿之前都还在院子说话,是见得日头落下,阳光已经不再那样晒,柳氏才说去看看荷花。
端木府的荷塘不小,沿着塘边一排柳树,一旦风起,便是摇曳生姿,那水榭更全由青竹所建,别有雅趣,这荷塘是除了佛堂之外,柳氏最爱的地方。
走近,果然看到柳氏跟水云路在亭子里说话,柳氏喜容满面,看得出来心情极好。
端木琛走进亭子,“娘在说些什么,老远就听到笑声。”
水云路见他到了,嫣然一笑,“太太刚刚跟我说,汪家姑娘在这住了半年多的事情呢,怎么从没听你说起。”
又像撒娇,又像吃醋,只听得柳氏满面堆欢,“这孩子甚少管内宅之事,恐怕汪姑娘长什么模样,到现在也迷迷糊糊。”
端木琛拿起茶,“知道是知道,但也只见过几次罢了。”
接到钟侧妃的信时虽然还不太明白,但后来惠大娘说三人才搬进院子,连口茶都没喝,那汪姑娘的金镯子便赏了下来,汪老太太开口就问现在谁掌家,太太跟姨娘可好相与等等,一听他瞬间明白了。
既然是钟侧妃的“妹妹”,隔日洗尘宴自然得出来问候一番,虽然男女分席,但明珠故意不设屏风,席间,汪家人居然也没开口表示不妥,自然是对汪喜儿的容貌十分有信心。
平心而论,汪喜儿的确是艳如桃李,只是惠大娘说,汪喜儿十分会发落下人,上茶慢了,礼行得不好,动辄都是一顿,因为是侧妃交代,特意给了有小厨房的院子,两个厨娘拿捏不准她的口味,点心咸淡不合心意,竟是把人叫去厅上,茶盏泼头,当时汪老太太在午睡,钟姨娘十分尴尬,私下告诉惠大娘,汪喜儿在家不受待见,颇受欺侮,连自己的丫头都对她爱理不理,此刻见端木家配给院子的仆妇众多,想一尝主人威风。
说完,钟姨娘又给了惠大娘三锭银子,一锭给她,另外两锭请她转交给那两位受委屈的厨娘,央求切莫把事情闹大……
“三少爷怎么不说话了。”水云路侧过头,悄声问:“莫不是想起汪姑娘花容月貌,后悔了?”
语气微酸爱娇,脸上却是笑意盈盈,一双眼睛流光焕采,端木琛心中一动,又定了定神,过了一会才说:“汪姑娘可是状元公的孙女,正经书香门第,我不过是个商人,只知金银,一身铜臭,实在高攀不上。”
水云路噗的一笑,“我可也是国师孙女。”
端木琛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怎么回话,是啊,都是孙女,状元公是状元公,但国师地位,却也非同小可,自己一时说话不慎,倒是被她揪住这矛盾。
见他尴尬,水云路笑着给他斟了茶,“我心胸狭窄,三少爷可得给我个说法,不过看三少爷今日累了,此事便先搁上两日。”
“那就先谢谢姑娘了。”
一旁,柳氏只笑得眼睛都不见——她这儿子,跟女孩子总不太接近,明珠一些闺阁朋友来,他装没看见,许姨娘的娘家子女,他也懒得应付,但这水姑娘几次撒娇,他竟也没有不耐烦,可见是真心喜欢。
她这辈子也没什么愿望,就想孩子开开心心,此刻见儿子跟未过门的媳妇什么都能说,她心情自然十分好。
一旁梅嬷嬷见自家太太难得高兴,弯身道:“太太,不如就把晚膳布在这,跟三少爷还有水姑娘一块,可好?”
柳氏本有此意,但水云路是国师孙女,据说是要看星象,听天命的,不知道早晚膳有没有什么规矩,因此不好贸然开口,见梅嬷嬷提起,正合心意,“我当然是好的,只是不知道姑娘……”
“自然是要叨扰的。”水云路眯眼,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幸躬梅嬷嬷提了,其实我肚子正饿呢。”
一下子,亭子里的人都笑了。
柳氏尤其开心,“唉,你这孩子,肚子饿了怎不早说,梅嬷嬷,让厨房快点准备……水姑娘可有什么不食的吗?”
“谢太太,我饮食没忌讳。”
“那好,让厨房快点送菜上来。”
晚膳时间,自然是和乐融融。
柳氏对“官家小姐”的敬怕之心已经完全除去,现在对她来说,水云路就是个晚辈,加上儿子又在,吃得竟是比平常多,端木琛也看得出来,母亲心情极好。
待晚膳用完,端木琛要送柳氏回长福院,柳氏却说自己会走,直要她送水云路回桃花苑就好。
水云路知这对母子心意,便道:“这样吧,我跟三少爷一起随太太回长福院,三少爷再送回桃花苑,如此可好?”
梅嬷嬷一拍手,“如此最好了,水姑娘聪明,太太跟少爷的心思都成全了。”
第5章(1)
夏夜来得晚,不需点灯,也看得清楚,端木琛没有带丫头的习惯,牡丹,褐香,橙儿则是很识趣的落在后面一段。
花园小径,端木琛与水云路并肩而行。
“安嬷嬷说你过午就到了,这么长的时间,都跟我母亲说了什么?”
“其实我没说什么,倒是太太跟我讲了不少事情,说三少爷小时候特爱吃,常常闹肚子,这习惯直到七八岁上下才总算改正,又说,过年放鞭炮,表哥骗你外面有年兽,那劈里啪啦的声音是年兽咆哮,小孩要是让年兽看到,便一口吃了,太太说你直到七岁才知道劈里啪啦的声音是鞭炮,不是什么年兽。”
听得水云路口齿伶俐的重复自己儿时糗事,端木琛脸一红,母亲怎么连这都告诉她……
“又提打小亲厚的绿竹姑娘出嫁时,三少爷大闹了一顿,还威胁了绿竹姑娘的夫家人……”
“当时我才六岁——”
“不过是一时争吵,便把表小姐头发剪了……”
“我五岁,何况,表姊也把我的头发剪了——”
“因为不想喝药,就把药浇在小松盆里,结果自己把养了一年多的小松盆给弄死了,还哭了好几日……”
“我四岁——”
母亲真是把他的底都掀了,这些事情说出来,他可是一点威严都没了,只怕水云路以后看到他马上会想起偷倒药,剪表姊头发,闹着不让大丫头嫁,怕自己被年兽吃掉等等。
“三少爷放心,孩子嘛,谁不顽皮?”
看,马上被笑了。
可平心而论,自己竟也没有觉得不高兴,她连肚子饿都直接说了,那他自然不需要在意那些事情。
“这天气渐渐热起来,趁着还没正式入暑,三少爷带我出去玩玩吧,也好放些风声出去。”
他心情很好,“想去哪?”
哎?真可以?真的可以?
她只是随口说说的……
刚刚说要出门,真是不知道打哪来的想法,一回神,话已经说出口,正想解释开玩笑,没想到他竟然允了。
脑袋不由自主想起褐香说“三少爷最烦这种事了,要是赖嬷嬷敢拿下人之事相询,肯定要被骂的”,只能说从小缺乏关爱,所以一旦知道有人对自己特别,脑袋就停不住,思虑也有点难以控制。
于是柳氏说了一下午孩子们的琐事,她全听得津津有味,原以为这拜访会是“打起精神让柳氏高兴”,结果自己听得欲罢不能,连端木琛小时候怎么顽皮,都听得兴致盎然。
若说他喜欢自己什么的,太难猜,也太早,但水云路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但没有迁怒她,这些行为甚至可以解释成有点怜惜她,大概上京一趟知道她的可怜之处,也许还见了母亲,也许,母亲有跟他说一些什么,总之,祖父厚脸皮也不是全无好处,让未来的丈夫怜惜她,可比让未来的丈夫防着她要好多了。
若是一朝他能喜欢她,或者她能喜欢他都好,若不行,相敬如宾也不错,如果他信任自己,那些账本她也能替他看,她从小精算,账本不过小菜一碟。
但讲那些都太远,人心难测,但她只要肯定他对自己没恶意便行。
想到此人光明磊落,自己将来有托,水云路开心道:“去哪都行,我到这里半年,还没出过门。”
“那么去钥山瀑布吧,那里位于半山,风景秀丽,路上有条热闹的小街,可以买些小玩意或者糖果,瀑布下来的小塘,清澈接近透明,甚至能看到湖底,你准备准备,三天后出门。”
水云路笑逐颜开的说:“好。”
回到桃花苑,吴嬷嬷知道三少爷要带她出游,脸上自然又出现那八个字了: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水云路在京中几乎没出过门,别的闺阁小姐还能借着初一十五进香的名目外出,可他们水家自有佛堂,这理由用不得。
不得宠的庶女,也轮不到她说想外出。
至于一般邀请宴会,因为她容貌出众,嫡母为了避免亲生女儿失色,竟是从不带她。
是故钥山瀑布回来后,她大半夜了仍不肯睡,点灯把白日所见风景画了下来,因此隔日气色不太好,没想到端木琛下午过来桃花苑,见她眼神涣散,吴嬷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便要发怒,水云路赶紧说是自己昨晚睡少了。
牡丹一时嘴快,道:“三少爷带小姐出门玩儿,小姐可开心了,晚上不睡直画画呢,婢子劝了好久小姐也不听。”
死牡丹,这样一讲,不就显得她很没见识吗?虽然说事实上也是,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啊——“这丫头长这么大没出门玩过”,听起来也太可怜。
但牡丹已经说了,要否认只会显得更好笑,这种情况下,直接承认还好一点,“第一次见到水由高处落下,觉得稀奇,便画下来了。”
“水姑娘还擅丹青?”
“我家小姐画画可好了,相国夫人生日时,嫡姑娘献上那张技惊四座的百子图就是我们小姐画的,嫡姑娘可是给了一两银子呢。”
牡丹,给你家小姐留点颜面……
水云路已经不敢看端木琛跟吴嬷嬷的脸了,这吃里扒外的臭丫头,居然哗啦啦就把这事倒出来,这话要真的传出去,嫡姊丢脸不说,她娘恐怕还要受到牵连。
“嫡姊那银子其实是染墨的钱,我也只帮那画定色而已,百子祝寿图乃嫡姊亲手所绘,小女子不敢贸然居功。”
半晌,听得端木琛开口,“丫头们杂事多,记错也是有的。”
吴嬷嬷闻言知意,抚掌笑说:“我还以为就老太婆记性不好,没想到牡丹这小丫头记性也不好,颠颠倒倒怎么行,厨房这两日刚好炖有猪脑,你自己去拿一碗补补吧。”
牡丹也知道自己口快,这下事情过去,也放下心,“谢吴嬷嬷,晚点去厨房拿。”
水云路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没有追根究底,也没有戳穿,端木琛跟吴嬷嬷是大好人。
“水姑娘的画作,不知道能不能借我一看?”
大好人要看当然没问题,“牡丹,去我房中取画。”
牡丹很快把那几幅钥山瀑布取来——端木家没人知道她会画画,当时给她案头摆上的纸张也不过就是一尺长宽,方便写写信而已。
“纸张不大,也没有染墨,三少爷将就着看吧。”
端木琛看得很仔细,一张一张翻阅,似乎连细微之处也不放过。
看完,抬起头来,嘴角微微带笑,“姑娘才气惊人。”
眼中竟是显得十分欣赏。
水云路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十分高兴,为了嫡姊颜面,除了母亲,没人知道她懂得琴棋书画,还有一手好刺绣,谁不喜欢被称赞,沉鱼落雁是母亲给的,但这手功夫,却是自己扎实学来的。
隔日,绿茴送来东西,说是三少爷交代。
案头大的画纸一刀,混毛笔数支,染墨一盒,打开竟是各色齐全,要多好的黄丹才能染出这块颜色?习画多年,她当然知道黄丹并不容易取得,还有这块赭墨,颜色之正,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隐隐有檀香味,是贡墨也未可知,紫色,蓝色,无一不好看。
“三少爷知道姑娘喜爱丹青,命婢子送来桃花苑,姑娘若有回话,交代婢子便是。”
“帮我谢过你们少爷。”
“是。”
“绿茴姊姊,请问这些是府上有的,还是特意去寻?”
“是三少爷命学安去寻的。”绿茴笑盈盈的说:“府上可没有人会画画,但学安也是不懂画的,这些是画阁老板推荐,也不知道合不合姑娘心意?三少爷吩咐了,若不合意再寻过,姑娘千万不用客气。”
“不用再寻了,这已经很好,只怕我自己去看,也找不出更好的。”
见绿茴似乎有话未说,水云路道:“姊姊有什么话尽管说。”
“没有,姑娘多心。”绿茴一揖,“婢子回司香院回话了,姑娘留步。”
明明有事,只是人家不说,自己总不能揪着对方领子道“你给我说”,唯一庆幸的是,绿茴的样子颇开心,眉眼之间笑意十分明显,有点……啊,是吴嬷嬷那种“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的表情。
对,没错,就是那表情。
看着桌子上的宣纸染墨,昨天才知道她会画画,今天就送来了,唉,真要恭喜自己,贺喜自己了吗?
因此,端木琛每三四日带她出门一趟,天气渐热,去山上湖边,既有美景,又消暑气,有时也会去江边别院——说是别院,其实是临江而建的一座两层建楼,各河港的账本登记,每十天送来一次,端木琛每日出门,便是来到这里看本子,偶尔朋友来访会叫上琴娘茶娘,赏临江景色,侃侃而谈。
端木琛是商人,没那样多规矩,同他出去,他也不会要求自己覆面,一次两次,管事丫头便认得她,端木琛甚至早命人把她喜欢的茶品跟点心都备着。
对水云路来说,这是很奇怪的体验,在京里,嫡母恨不得没她这人,在馨州,端木琛似乎有点刻意要让大家知道她是谁的意思。
相敬如宾已经是她所想象最好的夫妻关系了,至于两情相悦什么的,太奢侈,不敢想。
慢着,两情相悦?不是,自己可没因为他的诸多关心就心动了,才没有……
转眼夏天过去,初秋到。
婚礼在即,即使是“只结亲不迎娶”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水云路知道这大抵是婚前最后一次出门,婚后一个月也不好出门,接下来天气转冷,更不可能出门,所以下次有机会出来,应该是来年春天,于是打定主意,绝对要去一个可以待上一整天的地方,直到天黑才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