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躲在这里瞎哭什么?”
“我……”她掩睫,欲言又止。
“你什么?说啊!”
“宸秋哥哥,我好怕……好怕……我知道跟祖奶奶分开的时候就快到了……我知道我不应该难过,可是真的好舍不得……我好怕……”夹杂着浓重哭腔,她说得支离破碎。
他皱起眉头,抬起她的下巴,“你把话说清楚点,你和你的祖奶奶怎么了?”
她急冲冲的开口,“我……”
切记,你想跟你的宸秋哥哥说什么心里话都好,就是千万不能把我们在昆仑生活的事情向他透露,千万记得!
为什么?
因为啊,只要知道我们真实的身分之后,你的宸秋哥哥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对你好。
他知道后会怎么样?
你绝对、绝对不能告诉他,绝对不能。
“敏儿?说话。”不耐久候的沙哑嗓音催促。
哭得通红的小脸缓缓垂下,双眼茫然,奋力的摇头,口是心非的说:“没……没有,真的没什么,因为祖奶奶的年纪大了,近来总是病着,所以我担心她随时都会离开敏儿。”
“傻子,你们这种万年不死的妖精怎么可能这样就离开人间?!”他舒展眉头,莫名闷塞的胸口顿时豁然,就连自己也弄不懂何必为了她的时常泛傻而穷操心。
我们又不是妖精。她只敢暗自咕哝,替自己澄清,毕竟已答应过祖奶奶,怎么样都不能泄底,要是让可怕的护使哥哥知晓她又私下离开地庄跑来见宸秋哥哥,说不准祖奶奶随时都会被带走。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这点?
不行,不行,要赶紧返回地庄,日夜看牢祖奶奶……
“你上哪儿?”他沉声质询,超脱自我意识似的,大掌想也不想便按下还没说清楚就想开溜的娇躯。
她别开噙泪的眼眸,支支吾吾,“家里来了客人,我得回去帮忙招呼。”
“家?”他嘲弄的笑了,“妖魔精怪也跟凡人一样论‘家’了,你的祖奶奶肯定跟你同一个傻劲,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俩凑在一块也能成一个家?真是有趣。”
“虽然没有血缘相系,但我是真的把祖奶奶当作家人看待……”她讷讷的反驳。
习惯了,自从宸秋哥哥练功突飞猛进后,便转了个性,不再那么冷冰冰,内敛沉稳的眉宇中蕴含尖锐的超然,彷佛跳出世俗常道之外,旁观困在繁缛礼教中的众生。
“也对,那只狸猫和我交换的条件便是帮它找着一个合适的肉身,综观你们这些聚灵成精的妖物,无非是想一尝当人的滋味,你们渴望的不就是七情六欲、人间百态,却不晓得当人并非如你们想象的快活。”
“我又不是妖精……”她嘘声辩白,随即吸了吸鼻子,将话吞回肚子里。
“嗯?”他挑眉横睨,咳了几声,垂首佯装若无其事的听着。
“没……”幸好他没听见,否则她的麻烦可大了。
“坐。”
“不行啊!我……”得赶回地庄,看紧祖奶奶。
“陪我坐一会儿。”轻描淡写的一句,既非请求,更非命令,只象是随口发出的无心之语。
敏儿眨着灵秀大眼,心儿怦怦狂跳,看他的大掌离开她纤巧的腕骨,自顾自的撩袍坐在大石上,侧过俊脸,眯起能够洞悉人性的双眼,随风向而流转。
她悄然抚上发烫的心口,缩身坐在离他一尺之遥的石头上,怔怔的凝瞅,暗暗揣想着,他的眼里都看见了什么?他的耳里都听见了什么?
其实她明白,他心在浮世红尘,身在昆仑,总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对他而言只有痛苦难堪的回忆的人间仙境。
“不走?”尹宸秋赫然转头看着她,压根儿忘了方才说过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留下吗?”她委屈的扁嘴。坏人,每次都这样,说过的话就不算数,根本不把人放在心上。
稍微松懈了戒备的俊脸不经意的泄漏淡淡倦色,他支颔眺望苍缈云海,眼色迷离的呢喃,“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要离开昆仑,回到京师,届时我将统领整个茅山门派,合而为一,再也没有人能看轻我的能耐,再也没有人。”末了还刻意重复,加深语气。
“……你想回到小师妹的身边,是吗?”
“别跟我提她!”他赤目怒喝。
敏儿吓得僵住,瑟缩双肩,揪紧前襟,不敢吭声。
好凶喔!自从宸秋哥哥象是变了个人之后,便不曾再提起小师妹的事,这三个字彷佛成了一大禁忌,连他自己也不许触犯。
可是小师妹并未就此从他的脑海抽离,反而是藏进更幽深的心底,像一处尚未结痂的伤口,亟欲隐藏,不让人有机会窥碰,任由它暗暗溃烂脓血。
他不疼,她却感到痛,彻底痛到骨子里去了。
瞬息万变的风浪吹醒了怒红双目的俊颜,额头绷紧的青筋略微松弛,随着抿直薄唇,下巴不再那么刚硬,顺着凛冽寒风刮面时,逐渐趋缓。
沉默良久,他不看那双太过干净的晶眸,拇指支顶下颔,面色阴沉的直视前方,迷离的焦距落在群壑之外,不见定点,低声的开口,“往后不许你再提这个。”
“宸秋哥哥……你心情不好,是不是?”
“你错了,我心情特好,好得不能再好。”瘦削的面颊轻轻牵动,眸光冰冷如银。“牟兆利将他的毕生绝学全传授给我,所有的炼丹秘笈,甚至是茅山秘法,都一并托瞩给我,从今以后,我便是主宰太虚殿的唯一至尊。”
她似懂非懂,频频点头,旁徨的问:“那你快乐吗?高兴吗?”
孤峭的英挺侧影蓦地一顿,风吹乱的发丝覆盖了颜面,看不清神色,只听见略带沙哑的声调说道:“我当然快乐,再高兴不过。”
“那你还想不想回到小……”糟,差点又犯了大忌。她赶紧改口,“想不想回去京师?”
他斜睨了她一眼,不悦的拧眉,“我方才不是说过,总有一天会离开昆仑,回到京师。”
“是呀!你确实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想回去的念头究竟有多强烈?是不是像你当初上山学术一样,非行不可?”她落寞的绞扭十只纤指,忽地忆起初识喂水时,曾被当作滑嫩可口的冬笋,让他一口含咬。
怎么就这样过了呢?
那样美好的一段岁月,为什么总在懵懵懂懂时,无声无息的自撑张的指缝中缓缓流逝?
她很笨、很傻,总是只能记得眼下琐碎的片段,要回忆从前的只字词组却得耗费大半天的工夫,也只能拾起残留的零碎。
宸秋哥哥的天命便是承接太虚殿,撑起整个茅山道门,而她呢?是不是也只能循从天订的规矩,老老实实的往下走,走到尽头?
她怕黑,怕暗,怕孤单,怕无聊,尽头那么远,她一个人去得了吗?
假使宸秋哥哥当真知悉她的身分,也会换上另一张面孔,穷凶恶极的对待她吗?
不会的,她相信宸秋哥哥。
一直以来,她都那么的信任他,所以才会乖乖的等在原地,傻望他的背影,盼他回首,盼他从自我折磨的心牢挣脱时,能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她呀!
但是祖奶奶曾经说过:等待,往往是最绝望的时刻。
第5章(1)
敏儿揉了揉惺忪的眼,望见层次分明的无垠苍穹,傻傻的回想蓦地中断的梦境,又是和往常一样,不停的追逐在冷漠背影的后方,一路跌跌撞撞,眼泪和鼻水齐发,喊哑了嗓子,也不见前方人影有片刻停留。
唉……
“有时候我会想,我那么绝情的对她,是不是做错了?”
熟悉的嗓音钻进小巧皓耳,侧身蜷卧的鹅绒浅黄姿影撑起上身,披掩的黑袍顺势滑至腿上,她怔忡的垂睇袍背上精绣的八卦图腾,还肿着的眼眶须臾凝聚新一波湿意。
宸秋哥哥还是关心她的,他还是很在意她的……
“要走的那一天,她比往常都要早起,故意忙得团团转,好忘了即将和我分开,总是那么开朗的她在我走远之后才放声大哭,我走在前头全听见了,可是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回头,绝不能……”
轻巧的拢起黑色道袍,赤裸莲足循声而盈跃,眼眶盈泪,却露出灿烂笑容,摸寻一阵,终于在十几尺外的冷泉旁侦巡到熟悉的身影。
宽拔的身躯坐在绿草错落的碎石上,小狸猫盘踞后腿,高仰绒耳,静静的聆听,神情象是相当陶醉……
哎,她也要听,宸秋哥哥肯定是在叨念她的事呢!
小心翼翼,不惊扰径自追述的嗓音,她撩高裙裾,踮起脚尖,杳然无声的自后方俏皮的腻近。
“酸酸,她的小名叫做酸酸,因为她老嫌自己命苦辛酸,正好配了她的姓。”
微侧的角度能够窥得刚峭的脸庞软化扬笑,笑里夹带怀念、亲昵,以及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冷意陡然自足下钻窜,像万千冰针螫着她的双足,痛得连一分一寸都前进不了,纤纤小手揪紧了抱于怀中的道袍,忧伤垂下的眼角觑见傲岸背影身上那件已褪了亮采的灰色道衫,苦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往下坠。
根本没忘,他根本没忘了小师妹,更没忘了白茅道。
他只是用一层层冷酷绝情的伪装逼自己暂且淡忘,看似断情绝义的外表下,他依然无法抛弃昔日的包袱,甚至是镂刻铭心。
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小师妹,不是她。
他挂怀的,能令他挂齿的,是小师妹,不是她。
黑色道袍自松脱的纤臂间骤然滑落,披散在旷野,随风逐移,飘进深陷在过往回忆的男子眼里。
尹宸秋先是一怔,转头察视后方岗石上的纤姿,目光扑了个空。
他倏地起身,梭巡的目光遍寻不着翩翩黄影,下意识的皱起眉头,高声唤道:“敏儿?”
她像一只迷失方向的黄蝶,拔足狂奔,冷风卷掉她拚命忍住的泪水,刮得芙颜浮现一层艳红,鼻头也是红的,现在的她一定丑极了。
要是让宸秋哥哥见到她这副模样,肯定再也不想跟她玩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看见,她也不想看见自己好丑的样子。
不顾身后的频频呼唤,她一心只想躲到无人之处,把模样狼狈的自己藏起来,错身而过的枝丫勾破裙裳,碎裂的石砾割破脚心,脸颊痛得直打哆嗦,她一并不理,因为最痛的是她的心。
“敏儿。”
速度奇快的黄影在一个坡阶遭受拦截,尚来不及惊呼,眼泪和鼻水糊成一团的脸蛋已经埋进来者的胸膛。
“哎哟!我的老天啊!你没摔着吧?”赫赶紧拎起她的衣领,仔细察看,要是撞坏了上头的珍宝,那还得了!
她迷迷糊糊的仰高脸蛋,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猛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越摇眼泪掉得越凶猛,心中的委屈压得她好疼。
“我的小敏儿,怎么每次见到我,你就一个劲的猛哭?难道赫哥哥真的长得那么吓人?”
“不是这样的……”她几乎泣不成声,不停的喘气,“我……我……”
“别急,慢慢说。”赫好声好气的安抚她太过剧烈的情绪。
“护使哥哥……哇……”她扑进他的怀里,一边号啕痛哭,一边说着没人能懂的模糊话语,“我好难受……为什么总是听不见我,看不见我的存在?为什么?为什么……”
赫叹了口气,约略晓得个中缘由,拍了拍她的小头颅,“你又不听赫哥哥的话,偷偷跑出去见那个道士了,是不是?”
“我……我不是有意的……”
“赫哥哥告诫过你好多次,千千万万不能再和昆仑山上任何一个凡人交谈来往,他们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到晚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迟早有一天他也会伤害你。”
“不会,不会的……宸秋哥哥绝对不会伤害我……”
“真是这样,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赫犀利的反问。
敏儿垂首,“他没伤害我,从来也没有,是我自己……”
“敏儿?”猝不及防的寒嗓打断她未竟的自白。
凝雾双眸怔忡的回望,和循着足迹而来、没料到会撞见尴尬窘状的阴冷眼眸对上,她下意识的别开脸,不想让他瞧见自己那么狼狈的丑样。
尹宸秋眯起眼,端详着拥抱敏儿的红发男子片刻,自茂林间从容的步下石阶,接收到对方眼中明示暗示齐下的挑衅。
两人默默的对望,相较于他的颀瘦修长,赫的魁梧显得既突兀又不合理,而腮畔穿发竖立的一对尖耳更注明了两人所处世界的不同。
“魃?”他挑动剑眉,推敲出敌意浓重的男子身分。“昆仑这座仙山果真是卧虎藏龙,连这种能直比天兵神将的魃都在此出没。”
赫撩弄尖耳,回以不屑的目光,“喔,你就是那个姓尹的小子,是吧?确实挺有两下子,一眼就能猜破我的底。”
“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你可是带坏我们家小敏儿的歹人,我岂会不知?”赫故意咧嘴一笑,不理会少女嘟嘴抗议的举动。
“护使哥哥!”
“哎,小敏儿,你叫我?”嘿,不理闲杂人等,还是珍宝重要。
“宸秋哥哥才不是歹人,不许护使哥哥污蔑他。”她吸了吸鼻子,倒竖一双柳眉,努力想扮成气恼的凶恶模样,可惜只像只吱喳不休的小麻雀。
“好好好,我知道,天底下就你的宸秋哥哥是好人,其余的都不是人。”赫好声好气的说。
“才不是呢……”
“够了。”尹宸秋厉声斥喝,目光骤然冷冽。
“宸秋哥哥?”敏儿纳闷的看着他,忘了自己还靠着赫的肩头。
他的眼神若有似无的扫过她与赫贴触的肩臂,掉头转身,“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
她仓皇失措的跳跨一大阶,亟欲伸手挽留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的身影,自从护使哥哥来到地庄,她便忍着想见他的渴望,不敢让护使哥哥知道,今日偶遇是这段寂寞时日最大的慰藉,怎么能这么快就分开?
“宸秋哥哥!”
旁徨的追逐在陡长的石阶展开,她不顾脚心伤口淌溢着殷红的血,一步一步横跨阔阶,印落斑斑血迹。
骄阳底下,昂首快步的颀影从不曾因为身后奔逐的影子而稍作停留,从饱满的天庭到刚毅的下颚全是绷紧的,不容任何人撼动半分。
没错,如同钢铁一般冰冷倔硬,谁也没办法令他动摇。
何必在乎一个蠢丫头跟什么样的魔物结伴作伙?
她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角色,甚至连在他脑海烙痕的资格也没有,他何须多管?!
她算得了什么?像她那种半吊子,不知名目的小妖怪,配上那只全身赤红红的魃,是天下绝配。
“宸秋哥哥!”
来自身后清脆干净的呼喊声始终不曾间断,他的步伐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