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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 page 6 作者:玛德琳

  “哇……真的有鬼!”咕嘟咕嘟,救命啊!他快被拖进幽冥地府啦!

  突然,一巴掌呼过将自己的脸拚命往地板挤贴的蠢猪。

  “王师弟,你吼这么大声,是想害众人形迹曝光吗?”

  王师弟睁开眼,哪来的青面獠牙?分明是他自个儿一手扒脸,一手对后脑施压。“怎么会?我明明就……”

  “妖怪……”

  “门……门上有脸啊!”太上祖师,请饶恕啊!

  “别抓我,别抓我……”他再也不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乱象丛生,有人撞鬼,有人则是陷入与精怪对峙的虚像,平日看似训练有素的方士们顿时成了一盘散沙,杀猪嚎声连绵不断,场面滑稽讽刺,根基好些、不受影响的师兄们则是掩嘴大笑。

  “大师兄,你看这是什么情形?”二师弟六神无主,环顾纷纷中了幻术,行径失控的众师兄弟,拱着大师兄作主。

  “真难看,不过是黔驴之技,堂堂茅山子弟居然毫无应对能力,你们这些年来全都白待了,全是些酒囊饭袋、虚有其表的草包!”大师兄斥喝。

  “大师兄……”

  “别管了,兄弟上山,各自努力,既然他们无能,也休怪别人无情,今晚若是不能顺利窃得心法和秘笈,明早我们谁都休想脱身,浑水既蹚,便无回头之理。”

  “不是啊!大师兄……”

  一脚踹飞龙纹朱门,大师兄是铁了心,誓言夺取茅山秘宝,穿越暗藏诡迷的重重幻术,将众人的疾呼尖叫远抛在后,在破晓前一刹独闯密室,不意,迎面而来的竟是妖气冲天。

  鹄候已久的傲岸背影双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持剑,一只手捻符,昂首面向漆红丹炉,青焰火舌不断自炉顶冒窜,炉中逸出哀怨呻/吟,不时伸长獠爪寻求生路,无奈符咒困身,只是徒劳苦求。

  “天……天师?”烟雾缭绕,辨不清矗立者面貌,大师兄忌惮,不敢前进。

  “大师兄,你来晚了……天师恐怕已经随从黑白无常下了地府,在阎王殿前细数罪状,一一清算,你要奉茶?还是请安?就容我一并替他老人家代受吧!”傲岸背影扯嗓朗笑。

  跫音徐缓,绿霄之中站姿鸷悍如岩的黑影噙笑的转身,长发盘束,身着唯有天师资格方能换上的太极道衫,阴魅的面容,诡诈的气质,他的眉角和眼尾微扬,深邃的双目被蒸氲绿虹染成迷离的蓝青,好像一只化作人身的妖魅,时时流露出对世俗人间的嘲弄讥讽。

  他淡淡的侧眸,审视丹炉里的火势是否仍然炽盛,顺手扔入朱墨甫干的符箓,断了炉中妖物最后的生机,炽热的烟雾燎红了俊脸,明明面无表情,却是异常狰狞。

  “是……是你……”大师兄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尹宸秋,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留宿在天师炼丹之所,你这分明是自曝野心,妄想篡天师之位!”

  “篡位?”尹宸秋嘲谑的失笑,“我何须篡位?牟天师早已将他毕生心血传授予我,大师兄,你可别因为他老人家不在就随口含血喷人,我可是正正当当的牟宗入室弟子。”

  “狗屁!你一个来历不明、根基不稳的浑小子,凭什么坐上天师位置?!你到底对天师干了什么龌龊肮脏事?快让我见天师……”

  “我方才不是跟你说过,他老人家已经化凡为仙了,怎么你还听不明白?”

  “你说天师已经逝世?怎么可能?昨日傍晚我明明才跟他会晤过,他说话铿锵有力,模样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会到了这宿就出事?分明是你在搞鬼!”

  “你不信,我也没法让你信。”

  “让我见天师,好让他老人家治治你这个狂妄嚣张之徒。”大师兄怒瞪着在丹炉之前来回踱步的颀影,一脚越过门槛,另一脚却还踟蹰着是进或是不进。

  今日的尹宸秋已非昔日的泛泛之辈,那个默默忍受屈辱的少年霍然蜕变,在众人尚来不及察觉之际,不再沉默,不再执拗于黑白茅之分,更不再逆来顺受。

  他变得阴沉难测,青涩的傲气磨得硬亮如古磐,走路的姿态,睥睨的神思,彷佛在很早之前就该是如此,毫不突兀古怪。

  曾几何时,劈柴挑水诸如此类的一等杂务再也没人敢任意指使他,有他之处,一定有小师弟们逢迎,俨然取代早年追随牟天师一块上昆仑的嫡传子弟地位。

  可恨至极,他们一伙人自小拜牟兆利为师,打从牟宗一派尚在南海扎根时,便紧随左右,不敢怠慢,好不容易挨到牟宗站稳茅山首派,驻足昆仑,结果……下场竟是被眼前的臭小子取而代之。

  不甘心!宁可冒死一搏,也不甘将多年所求拱手让人。

  “天色将亮,大师兄夜闯太虚禁地岂只是想见天师一面,恐怕大师兄要的是他老人家多年来的心血,以及茅山秘笈,是不是?大师兄,你要什么,就直说吧!何必拿老人家当作借口?”尹宸秋调侃的笑道。

  “混帐东西!我现在就要见天师,你要敢拦我,尽管试试看。”大师兄遭此一激,气血攻心,当即咬牙,愤慨的冲入内室,举剑挥开珠帘,仓卒的步履霍然停止。

  他怔愣的俯看横卧榻上的一具皮囊,瞪大双目,张嘴落颔,中了定神咒般不能动弹。

  “怎么了?见到他老人家,你不喊一声吗?”嘲谑的朗声震响了杳寂的暗殿,犹似魅影啸声,惴惴栗栗。

  看着榻上的颓老身躯,大师兄咽了口唾沫,迟疑半晌才伸手一探鼻息,霎时收拳,撤回身后。

  糟,当真没气。

  严厉峻切的衰老容颜安详的沉眠,曾经不可一世,曾经叱咤红尘,曾经带领南海子弟一举站上昆仑之巅,创立南海牟宗一派,但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名利不相随。

  “师尊。”大师兄动容的轻喊。

  耗费了近半生追随的人,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着,弥留之际,守在榻畔的竟是个外人,于情于理,都显得难堪。

  蓦地,观望的目光悚然一愣,大师兄喃喃诵出耳熟能详的教条,“炼精成气,炼气成神,炼神还虚,精气神合一方是内丹功至要之法……”这道理是茅山入门基础之功,凡是茅山子弟,人尽悉知。

  不对劲。

  怎么会……人死尚留精与神,魂虽散,魄未灭,若照天师撒手时间推算,应当是在二更天将近三更天,精气神三体怎么会一块消逝?莫非是……

  惊骇的面容转向赤焰炽烈的丹炉,汗落涔涔,那里头不仅是焚了不知名妖物的灵能,更掺杂了另一股盛壮的灵源,方才的忌惮便是受囿于这股撼人的真气。

  而这股真气之充沛,放眼当世,唯有一人……

  尹宸秋微挑眉梢,面带笑容,慵懒的踱过来,“大师兄,你已见到了天师的遗容,那么,总能告诉我,你夜探密室的真正来意了吧?”

  “尹宸秋……”简直是丧心病狂。“你居然窃取天师的真气,拿来炼丹?!你还算是个人吗?”

  他摇头,笑说:“大师兄,这点小事,你犯得着嚷嚷吗?我记得天师在世时,总教导我们习术之人要时时提醒自我,亲疏友朋都是无关紧要之物,最重要的是,该怎么提升修行到至高境界。我啊,不过是将天师的教诲彻底发扬罢了。”

  彷佛幻生错觉,眼前的人不是尹宸秋,而是当年在南海召神御鬼的牟兆利。

  尽得真传。

  大师兄傻了,慌了,茫然的双眼浮现天师的残影与少年相叠合,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面前的是谁跟谁,自乱阵脚。“歪理……你说的全是歪理!”

  “怎么会是歪理呢?太虚殿里的众师兄全将天师的一言一行奉若圭臬,大师兄,你更是曾经教过我,要学得南海茅道,得懂得舍弃过往的包袱,如今天师已逝,不就等同过去的人,我们当然要学着将他放下。”尹宸秋说得振振有词,清澈响亮,笑语错落之间,那双眼尽是冷冽寒意,如兽之瞳,犀利瞄准人性的幽微处,一口一口剥噬目睹者的惊恐。

  “难……难道是你对天师下的毒手?”

  “怎么?事到如今,大师兄又想来个含血栽赃?”他双手负在身后,颔首凝思,忽而扬睫笑道:“也对,凭什么跟随了天师数十载的大师兄没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厚爱?又凭什么我年纪尚小便能承接天师之职?大师兄心有不甘,欲强加我罪名,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王八羔子!”大师兄啐了一声,“今天我要替天师报仇,更要替太虚殿里的师弟们讨个公道,尹宸秋,你弑师夺位,大逆不道……”

  “凭你也配跟我谈道?!”一声震喝,惊天破曙,秀朗五官在晨岚之中狰狞阴鸷,举起桃木剑,倒竖支地,冷掀嘴角,“何谓道?泯人性,灭天地,破阴阳,逆乾坤……这才叫做道。”

  “你疯了你,你这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跟疯子谈道的你岂不是更疯?”尹宸秋放声大笑。

  “满口胡言……”

  “可笑的是,即使我是一派胡言乱语,也强过你这个空守昆仑多年,到头来一场空的傻子。”

  “尹宸秋!”大师兄咬牙切齿,举剑凌行,手中真剑对上他的那把桃木剑,怎么看都应该占尽上风才是。

  但……

  第4章(2)

  “你还不配让我亲身一战。”尹宸秋轻蔑的说,敛眉沉颔,尖顶抵地的桃木剑顺着周边圈画,刻划八卦,将自己困在卦中,吮指一吹,身后的丹炉陡窜烟硝,焚着青焰的狂浪袭涌而出,直朝不知死活、逆冲而来的人影席卷吞噬。

  不过一瞬,遭受火炼之苦的妖魔便一口吸尽大师兄的真气,藉此弥足让丹炉窃夺的灵力,它虎视眈眈的盯住现场仅剩的唯一活人,但是碍于八卦护阵,不得接近半分。

  尹宸秋木然垂目,睨向倒卧在地的臭皮囊,大师兄面色青黄憔悴,形貌枯老,不能闭上的双瞳骇瞪着天。

  “这是回敬你这么多年来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大师兄,你还满意吗?真可惜,你连它是只什么妖都还来不及看清楚就走了,枉费我耗了一整晚未眠,得到的成果竟然无人分享,真是太可惜了……”

  疏冷无绪的俊颜淡漠一侧,透过珠帘,横睨着榻上的老者,漫忆起稍早之前的景象──

  “我大限已至,你知道该怎么做。”彼时,已呈现弥留状态的牟兆利以着仅存的一口气朝他吩咐。

  他先是不为所动,“再怎么说,你都是传授我道术的师父,我不能这么做。”

  “都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是抛不开那仅剩的良知?师父又如何?我的灵能可是抵过百只道行上乘的魑魅,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灵源随着我这身臭皮囊就此浪费?”牟兆利嗓音沙哑的笑道。

  “我……”

  “千万别犹豫,习术之大忌。”牟兆利瞠大双眼,尖锐而犀利的催促,“动手!”

  他眯起太过幽黑的双眸,紧握双拳,瞪着已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厌恨抑或是该心存感念的那张衰老容颜,只觉得一股强大到近乎全然吞噬的黑暗侵袭全身,那种成为无人能及并到达巅峰且永无止境的源源渴望。

  即使泯灭人性也无所谓,纵使要埋葬最后一丝良知也无所谓……

  犹新的记忆里,他探出了手,举高了桃木剑,赤红的双眼倒映出老者大笑不辍的狰狞苍颜,爱恨交织成的欲/望冲破咽喉──

  突地,一阵惊天嘶吼触醒了太过深邃的冥思。

  不谙人语的妖物喑鸣,身上青焰未灭烧得它痛苦难耐,近百年的道行竟然毁于一旦,更要成为眼前道士的灵丹,不甘心……妖物眼露凶光,正欲不顾咒阵的限制,扑上卦中人,起意的刹那,僵住撇头。

  一只毛色奇佳的狸猫纵身跳跃,越过拱形矮槛,焦躁不安的原地绕圈,不时仰首凝觑模样丑陋可怖的妖颜,再瞥向内边的八卦阵,扯嗓嘶鸣。

  扭曲的妖颜在触及狸猫时,象是惊忆起什么。

  对,为了精进灵源,它上昆仑吸取山林精华,无意间碰见一只道行近千年的狸猫,更在它的牵引之下进入太虚殿,欲盗取这班臭道士的丹药。

  原来狸妖早与姓尹的道士串通一气,里应外合,煽诱小妖小魔踏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既是同道,竟然与世敌共谋,残害同道,这只不讲情义的可憎狸妖!

  痛得不能言语的妖物张牙尖吼,拱爪飞擒蹲踞的绒状体,它呜咽一声,正欲扭身闪躲,临危一刻,卦里横来一剑,劈中妖身,下了咒的桃木剑让它痛缩成团。

  “无知小妖,居然想在我的眼下作乱。”尹宸秋轻嗤,掀开炉门施咒,无处可逃的妖物最终仍是沦入焰舌,焚燃成灵烬。

  片刻宁静,翻腾在云彩中的曙色已升,姹紫斑斓的朝霞映入血腥杀戮过后的密室,他站在炉前,整夜不曾闭上的双眼泛涌血丝,嘴角噙笑,守着丹药炼成。

  小黑狸蓦地腾蹬,衔咬他的袍角,轻轻一扯。

  尹宸秋侧身横睐,皱起眉头,愠怒道:“没看我正忙着吗?”

  它不松口,反而嘶声咬住衣角,使劲的往门外拖行,任他怎么斥责也不退,一番拉锯之下,拗不过它的固执,他只好丢下尚未炼制完成的丹药,依循它指引的方向行觅。

  随着狸猫的足迹一步步,穿过绿林湖川,来到曾经熟悉的石窟草野,满身肃杀之气的颀躯不自觉的敛起眉心,握紧双拳,刻意撇头不看刻印下太多沉痛回忆的景物。

  这里是昆仑后山最幽僻之处,荒烟漫草,除了飞禽走兽,以及遭受恶意排挤的他外,昆仑山上的茅山子弟们鲜少出没此地。

  练剑,背咒,习术,思念,怨怼,孤独,寂寞,全在此孤身度过。

  偌大浩瀚,他总有种今生就此一人漫漫闲度的体悟,独自咀嚼一室深秋的寂寞啊……

  他的身侧总是空荡荡,盘旋着无人知晓的寂寥,吞忍的苦楚无人闻问。

  宸秋哥哥?

  师兄?

  低垂的俊容倏地抬起,在原地恍惚回首,象是幻觉,又象是穿梭悠悠岁月而来的熟悉娇唤,总在不知不觉中惊醒他。

  两张模糊的容颜时而重叠,时而剥离,到底他应该接受谁的呼唤?

  “呜……呜……”

  朦胧的哭声震动了冗杳的冥思,他蓦地回神,攒起眉头,看着前方停下脚步等他跟上的狸猫。

  缓缓走着,拨开丛杂及腰的菅芒,氤氲双眸垂瞥趴在大石上哭泣的纤躯,蹲下身子,抚开散覆的长发,对上怔忡迷蒙的泪眼。

  她愣了好片刻才把他的模样看清楚,随即泪水又涌上眼眶,“宸秋哥哥……你怎么会……”

  将滑顺的黑发塞至她的耳后,他漫不经心的淡淡说道:“是它带我过来的。”

  “它?”敏儿讶异的眨动眼睫,左顾右盼,在几尺之外觑见毛茸茸的小黑影,旋即怅然若失的喃喃,“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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