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我就说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吧!”太好了,那些碍眼的伤痕都治愈完全。她时常偷偷瞪着他一身累累旧疤新伤,径自生闷气,烦恼着该怎么把它们除掉,幸好祖奶奶告知了这一湖药泉,往后她不必再面对他浑身恼人的伤。
“你怎么知道这个泉能够治愈病痛?”
“它不能治愈病痛,只能治疗外伤,但是如果长年饮用,便能达到养生延龄的妙效。是祖奶奶前些天偷偷透露的,除了你,我没跟其他人说,你也不能告诉别人,我只告诉你一个,就你一个。”
“傻瓜,我怎么可能会告诉那些臭黑茅?”他讥笑她天真。
她捏捏桃红色脸颊,“对呵!我真笨。”那些臭道士成天欺负他,一天到晚颐指气使,要他干苦活,傻子才会把这么好的事告诉他们。
明媚双眸波光一转,瞅着俯身取水啜饮的冷峻侧颜。奇怪,算算也没过多少日子,他的模样却起了不小的变化,初始单薄少年样不再,体态拓宽延长变得精实硕壮,苍白的肤色因为磨练而沉淀成浅麦色,容貌更加韶秀英挺,她几乎快忆不起两人初次相识的那个他。
有些陌生呀……
感应到怔忡视线直盯着他的脸庞,尹宸秋霍地抬头,攒起眉头,“你在瞧什么?”
“瞧你的模样,总觉得不太像你。”她傻气的据实回答。
他失笑,“那是因为我长大了,你当然会觉得我变了,人变得成熟之后,样貌自然也会跟着起了变化。”
“喔……”她似懂非懂,猛点下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喜欢,因为你就是你,对不对?”
“人都是会变的,只是迟早的问题。”她的眼眸干净无邪得令人不敢正眼相视,莫名的慌张焦虑倏地涌上心头,他掩下眼睫,避开她晶澈大眸的凝视。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敏儿没有眨动眼睛,直勾勾的,象是要将他的面容刻进眸心。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答应了我,你亲口承诺过的呀!”
“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一时的戏言?”
“你说过,你许下的承诺绝对不会变,我相信你。”她的螓首爱娇的枕靠着硬实宽厚的肩头。
他一愣,斜睨着肩侧的柔美芙颜,良久才轻轻戳开她滑腻的额头,故作若无其事,惯常冷淡的警告,“别靠我太近。”
按例,她揉搓着被冷血戳疼的额头,嘟嘴喳呼,“靠一下都不行?你真小气!祖奶奶老说让我这么一靠顿时神清气爽,就你嫌弃我,长得这么一副宽肩硬臂,本来就是要让人靠的……”
“我的肩头只有一个人能靠。”他掬起凉泉,继续啜饮,不搭理她的撒娇抱怨。
“是谁?”是她、是她,对不对?
“我的小师妹。”他满怀压抑情感的回答。
敏儿正要掩嘴窃喜,顿时傻眼。
“小……小师妹?小师妹是谁?谁是小师妹?”
昆仑有这号人物吗?怎么她从来没听祖奶奶提及?还是他弄错了?
“一个你不认识也不会认识的人。”他蓦地一怔,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慎说出藏在最深处的心底话,仓皇的撇开头,起身欲走。
不意,冰凉触感圈住腕骨,他诧然垂首一瞥,竟是她的雪白柔荑。
“放……”
“除非你告诉我小师妹是谁,否则我不放。”她孩子气的扁起嘴。
“敏儿,你别闹,快点放手。”
她仰起泫然欲泣的脸蛋,煞是委屈的柔声哀求,“宸秋哥哥,求求你告诉我,小师妹究竟是谁?为什么只有她才能靠在你的肩膀上?”明明他的身边只有她守着,为什么小师妹能,她不能?
目光触及她眼底凝聚的晶润泪花,尹宸秋敛起眉宇,焦躁的拨掉紧攀着右臂的纤手,一声不吭的掉头便走,狠心的将她天真娇憨的傻问抛诸脑后。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因为他的心里只容得下小师妹的模样;因为他除了芙儿,谁都不要;因为只有芙儿才懂得他所承受的寂寞痛苦;因为……
好多好多的因为,每一句如同烈焰灼喉般吐不出口。
他的难受,根本没有人懂。
她懂什么?镇日不知忧虑,尽情享乐玩耍,老爱缠黏在他身前身后,说些梦幻言语,她懂什么?他凭什么要告诉她?
巨大的空虚吞噬了缥缈无依的心灵,当他骤然回神时,惊觉人已置身太虚殿外面,迎落日云霞,嶙峋山脊遍雪连绵,余晖残映血色一般染红了他的容貌。
摊开双掌,他自问,来这里究竟都学到了什么?
洒扫灶务挑水劈柴磨朱砂……这和原先在辛家学的有何两样?!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宸秋哥哥,你想好了吗?”
又是那道熟悉的绵软笑语,萦绕在耳畔、脑海,不时纠缠他,赫然回首,果真又是她。
黄衫娉影轻盈一蹬,蹑手蹑脚凑近轩昂身躯后方,略微抽尖的心型小脸漾动可人笑靥,灵巧身段恰似翩翩粉蝶,来时迷香袭鼻,去时残影烙瞳。
刺眼的夕阳余晖促使他眯细双眼,瞪着就是不肯死心的少女。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会告诉你小师妹是谁,你回去。”
“呀!”她很是纳闷的蹙起黛眉,有点不甘心的闷声道:“你在说什么?都好几个月前的事,你还提,存心让我难过是不是?一想起来,我满肚子委屈。”
蓦地惊忆,日月如流,待在昆仑无所作为的日子居然贫乏得教他忘了分辨逝去韶华,茫然让记忆愚弄,摆了一道。
“宸秋哥哥,你到底想好了没?”他傻傻的站了老久,就是没个回应,只好不厌其烦的再问一遍,谁让她是聪敏活泼的敏儿,嘻。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森冷的口气显得不耐烦,泰半心神仍困滞在记忆片段。
敏儿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我就知道你忘了。前两天你不是说今晚要上玉珠峰采药材炼丹?我问你,让不让我跟呢?”
她说过的话,几时才能让他牢记在心里?记性奇佳的他,怎么唯独她说的话总是记不得呢?宸秋哥哥真是……
“随你。”
他陪她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多,话却越来越少。偶尔,整整一日下来,几乎是她在对着整座山峰自言自语,怪闷的。
敏儿以柔指代替梳子,顺过及腰青丝,习惯了相隔一大段距离只能傻瞅他背影的角度,总是这样,宸秋哥哥常在日暮之际恍神得厉害,若不是她适时唤醒他,恐怕三魂七魄要飘到几海拔之外的渺渺红尘。
“宸秋……”
笔挺身影倏地回首,侧眼一眯,“随你高兴,别老是为了这种小事来缠我。”
“太好了,那今晚我们一块上玉珠峰,听祖奶奶说,那儿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懂的可比你多呢!没有我陪着,你肯定会吃亏,嘻。”
第2章(2)
灿烂笑容在目送他的背影没入殿内后略僵,粉唇缓缓的垮下,双眸满是怅然失落,怔怔返回玉虚峰最北的峭岩林地。
宛若仙境的清灵庄园隐藏在凛寒雪峰之下,高敞饶沃的松软泥土遍长百草,石屋花轩,娉婷倩影自若踱来,丝毫不畏惧尘泥会染脏轻纱裙裾下的赤裸雪足。
泥土的芳香抚慰了她揪得难受的心,再深吸一口,稳下想掉泪的汹涌,要是让祖奶奶知道她又为了昆仑上的庸俗凡人沮丧,肯定又要被训诫一番。
“敏儿,你又偷偷跑出去找你的宸秋哥哥是吧?”
“祖奶奶,我……”她惶惶望向席地而坐的银发老妪,乖巧的挨着唯一亲人,亲昵的躺靠。
银发老妪让她侧卧在腿上,轻抚着簪饰桃花的一瀑青丝,“怎么了?是不是你的宸秋哥哥又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
敏儿猛地摇头,“才不呢!宸秋哥哥越来越喜欢我了,他还邀我今晚陪他一起上玉珠峰采药材,他说日子少了我会无聊得快闷死。”对,宸秋哥哥一定会这样想,只是他害臊,所以不好意思说。
“傻敏儿,在这座昆仑山上的凡夫俗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就是劝不听……”
“宸秋哥哥不一样,他什么都好,人好,心地好,模样好,脾气好……”
“唯独对你不好。”老妪惋惜一叹。
“才没有,他对我可好了,只是祖奶奶都没瞧见罢了。”她固执的陷在自我编织的美梦里,不肯醒来。“敏儿可是整座昆仑唯一能让宸秋哥哥信赖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让宸秋哥哥表述心里话的人。”
“你啊!就是死心眼,我真不该让你私自离开园子,去上头胡玩,那些求仙求道的茅山术士一天到晚只会作恶,扰乱阴阳,早在知道你的宸秋哥哥也是他们其中之一时,就该阻止你。”
敏儿面色一白,拉起老妪的双手,哀求道:“祖奶奶,你别这样吓敏儿,如果见不到宸秋哥哥,我会难受,我会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你让我去见他为止。”
“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拦着你。”
“祖奶奶……”
“傻敏儿,你可不要因为一个小道士便晕头转向,忘了自己的身分,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应该还记得吧?”
苍悒小脸低垂,薄雾袭瞳,鼻音浓重的回答,“敏儿记得一清二楚,明白自己的身分。”
“我们之所以能安然无恙的待在这儿,全是因为身分特殊,现在你想怎么玩耍、怎么胡闹都可以,但是再过不久,等护者一来,你就该好好的收心了。”
“护者什么时候会来?”她傻气的问。
“等你再大一些的时候,自然就会来了。”老妪语重心长。
“护者一来,敏儿就得离开昆仑吗?”
“不,你得先让祖奶奶去啊!等祖奶奶走后,才能轮到你。”
“能不能……”她瞬间红了双眼,“我们能不能别去?为什么我们非得这样不可?”
“敏儿,你怕了?”老妪拥抱颤抖不止的柔软馨躯,欺哄孩子似的安抚道:“敏儿,别怕,这是我们族类天定的宿命,我们俩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说话,可都是上天的恩赐,以及本身的慧性,这才使我们长了灵犀。”
“灵犀?”
“我们本来是有体无灵,有灵犀者才能育化成人身,自由行走,才能像你这样尽情的四处玩耍,开开心心的过完每一天,还能拥有喜怒哀乐的细腻心思去喜欢你的宸秋哥哥。”
“那我也可以像宸秋哥哥的小师妹一样,和他一同下山云游吗?”
“傻敏儿,我们除了昆仑,哪里都不能去,这里是我们生之地,也是最终之所,一旦擅自离开,可是会受到护者的惩戒,你千万不能动这个傻念头。”老妪谆谆教诲,诉说一则千古寓言般神秘幽深。
她不死心,继续追问,“那……那要是我真的离开了昆仑,又会怎么样?”
老妪露出慈蔼的笑容,“你问倒祖奶奶了,打从祖奶奶拥有灵犀,能走能跑之后,就一直乖乖的待在昆仑,又怎么会知道离开之后会变什么样?”
“如果我向护者求情呢?他肯通融吗?”
“别自己瞎猜了,护者虽然不坏,但毕竟是奉旨行事,他不可能因为一时心软而坏了千百年来的规矩,咱们还是乖乖的待在昆仑,等着天命到来的那一日。”
“喔,敏儿晓得。”她难掩沮丧、失落。
淡淡环视置身所在,天然岩石砌落的地下庄园闻不到一丝恶斗血腥之气,千百年来仅有她与祖奶奶两人相守于此,历经漫长岁月,不曾见过同族类的踪影。
她们是幸运的……
祖奶奶说,能通晓灵犀的她们是万中选一,千万年来仅有的特殊,所以她们被养育在仙山之称的昆仑,盼她们能因此越发滋蕴灵性,如此一来,方能在天命终时奉献更多。
能像这般活着,其实是她的义务所在,祖奶奶提醒她要时时含笑,感激上天的眷顾,让她能有别于其他族类,能有人身思维,甚至是能感受喜欢讨厌高兴难过的复杂情绪,这都已是最大的恩赐,不能再奢求……
灵犀,赐予她萌作美梦的权利,赐给她喜怒哀乐,却也是一切苦痛的开始。
灵犀,灵犀,她心有灵犀与谁通?
“光是符箓佐助还不够,练剑之最高境界乃是通极天人合一,汇聚真气,打开任督二脉,使其贯通,欲练剑仙必须剑与人心灵犀相通……”
“灵犀?天地人三灵,你指的是哪个?”答声者打了个酒嗝,不客气的插话。
“欸,亏你在昆仑待了数十年头,居然连这最根本的道理都不懂,白待了你!”话匣子大敞的某师兄喝口饘粥,啜饮温酒,醉笑道:“天师说过,要能修炼至召唤神灵的境界,自然是要凝聚天地人三灵,而这三者之中,最重要的是自身的灵力,要充沛扎实,否则穷极一世,也只能当个胡里胡涂的小道士。”
“痛快,天师这番话简直是当头棒喝。”
朱门之后,一张幽晦俊容伫立聆听,卸下刚自窖里扛进殿堂的酒瓮,踩过步履,杳然如寂,行尸走肉般僵直阔行。
推开蛀朽斑驳的陋门,浓重的桃木朱砂薰得双眼泛酸,日日坐卧于此,他由内到外早已彻底麻痹,毫无知觉反应。
扯掉腰结,褪去比夜更黑、更沉的道袍,顺手一搁,星般殒落墙隅。
彷佛冷得螫心的愧疚能藉此淡化……
脱除一日虚伪,遮匿黑袍底下的灰袍终于重见天日,大掌摩挲过色泽略旧的袍面,半掩双眸浮上浓稠暗色。
待在昆仑的日子越久,他的心被掏得越空,清冷冷的,连内心痛苦挣扎的呻/吟也寻觅无声。
记忆中的容颜淡了……
他脱下灰袍,躺卧榻上,闭目假寐,舒展劳碌镇日、一无所学的躯干,沉淀纷乱的思绪,倾听空幽的内心呓语。
四季嬗递,日往月来,年岁模糊不分的昆仑丝毫感受不到韶华水逝之悲。
漫长得竟教他忆不得曾经系念的坚持,也忘了当初究竟为何而来。
想要什么,不要什么,界线暧昧,他跨越穿梭,找不到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那晚,牟兆利密召他会面时,讥诮的斥道:“术无分善恶,法不分好坏,假使你仍无法跳脱如斯迷思,那你庸碌一生也不过只能习得皮毛,不得其门而入,更不必妄想要能自立宗派。”
他身披打从骨子里厌憎的黑袍,杵立密室之外,眯起双眼,探清发声方位,炼丹之所向来通火灯明,何以牟兆利不燃半盏烛苗?
“看你的脸色,似乎很是惊讶?”
“既然无心收我,那又何必趁夜把我找来?”他眼角余光觑见丹炉微弱的青焰,趋前一睹,窄隘炉口不时飘出若有似无的呻/吟,入耳同时,狰狞妖颜怵然袭目。
无预警的仓皇一瞥,心口鼓噪沸腾,思绪千回百转,步履杂乱骤退,煌煌炉焰渲映他震愕的双眼,越发妖异诡艳,眸底倒映一幅焚妖炼丹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