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凝的目光微微泛热,牢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尹宸秋用着唯有自己和匣内的人参才听得见的沙哑声量起誓,“只要希望还在,我永远也不会放弃,永远。”
分离,是为了再一次相聚。
在漫长而充满残酷考验的旅途中,尹宸秋迷失了最初的信念和最真的一颗心,抛弃了道德良知,让双足踏入血腥泥淖,双手刻写了一页页的杀戮战勋,以为得到全部,其实早已失去了一切。
最珍贵的,自始至终守在背后,他看不见,直到伤得血肉模糊,自尊破碎,只剩下斑驳傲骨,才恍然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从她喂入第一口甘泉的那一刻起,荏苒的时光已布下无所遁藏的密阵,虚实困缚,咒语是那一声声风弄玉漱的轻唤。
宸秋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敏儿在这里等着你呀!
“我回来了,敏儿。”浓烈的呼应一声又一声,舍不得她落寞的叹息,锲而不舍的唤声终于有了回应,
盼能以炽热的目光和真摰的嗓音,唤醒匣中熟睡不起的淡黄参体,小心翼翼的将它取出,搁放在垫褥上,让它枕着沾有他的气息的长袍,舒缓根须。
浓重的参味足以和刺鼻的朱砂香抗衡,他枕肱侧躺而下,轻抚过似解人语的人参,闭上烙印了太多血腥丑陋而混浊的眸子,飘荡无依的心魂远从千山万水之外逐一聚拢。
从前,他不觉得昆仑有什么值得留恋,现在,他疲惫的身心却在呼吸一口昆仑独有的气息之后得到舒解。
“敏儿,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把你的灵犀找回来,一点一滴全都找齐。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站在身后,我会转过身子,牢牢的看着你,你当心了。”
疲意席卷已经耗费太多精神气力、远超过负荷的身躯,但是满足愉悦的微笑不曾敛起,那是敏儿一直渴望能见到的微笑,只为了她而绽露的笑。
“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是你吵着要我答应的,不许你临时反悔。”
重拾模糊过的回忆,历历在目,原来热切的追思一个人是这般滋味,渴望再次拥有的心像囚禁的笼中鸟,焦躁的怦跃着、冀盼着,不是想要自由,而是希望有一双能织补灵魂裂痕的柔荑捧起这颗心,万般珍重。
他错过了太多……
原以为自己欠了记忆中的小师妹一句承诺,为此抑郁,连年耿耿于怀,但那句承诺早已被岁月侵蚀,不再具有效力。他消磨了年少轻狂,辜负了犹如亲人的辛家父女,糟蹋了最初的信念,早就被放逐在不赦浑沌,不值救赎。
只有她,依然相信,忠贞守候。
“敏儿……聪敏又活泼的敏儿,你怎么会这么傻、这么天真、这么无邪……我说不要再看见你,那是出自于我的心虚,因为我害怕承认自己爱上了你,因为我懦弱无知,以为自己对你无动于衷,以为伤害了你便能脱离你对我施下的咒语,可是……错了,我错了。
“你对我施下的是情咒,藉由你喂下的那一口泉水,融入我的骨血、我的精髓,还沾沾自喜的以为你是个供我利用的小傻瓜,其实最笨的是我,早在吞下你给的那口水时,就代表了我的缴械投降。
“敏儿,你知道吗?当我努力的回想记忆中烙印在脑海的那张容颜,不是心心念念的小师妹,而是你,满满的都是你。你的模样占据了所有能藏匿美好回忆的空间,由小至大,点滴凝聚,胀满了我空荡荡的胸口。”
顿下温柔的倾诉,尹宸秋侧过脸庞,有些睡意的双眼微睁,含笑的凝睇圈在臂弯内逐渐膨胀、幻作纤袅形体的景象,姣好的身子蜷伏在道袍上,衬映那一身无瑕白皙,撩过袍衫一隅,覆掩旖旎风光。
秀丽的轮廓透着一股淡淡的雾光,若有似无的鼻息匀吐,夹着雅馥甜香,轻拂过他的颈窝,几绺青丝滑落,垂在肩胛,闭紧的双眸无声的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偎动的细微动作,沿着芳颊流下,蕴含着喜悦与悲伤的泪水滑至他的胸口,一点一滴让帛衫吸干。
一颗黑暗的心埋藏着无底空洞,胸口的空洞让她渡予的温暖填满烘热,不再是鲜血淋漓的曝在苍茫风雪中,无情冰冻,以为已经不可能再有的悸动宛若新生,心潮只为她澎湃。
伸长手臂,挽过侧蜷的人儿,他把她圈进怀里,纳入心里,用氤氲的双眸详细深刻的将她嘴角上翘、漾动酒窝的甜美笑靥描绘在脑海里,眷恋不忘。
“宸秋哥哥……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喔……”
耳畔回荡着徐柔的哽咽呢喃,如此美好的天籁,他怎么舍得抛却?哪怕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要将这样甜软的娇嗓听得真切。
“我答应你,至死不渝。”
第10章(1)
炊烟袅袅,一只模样逗趣的白蹄黑狗随处蹓跶,不时垂涎的凝觑着小贩大掀蒸篓、刚出笼的竹笋鲜肉包,索性盘据一方,伸长舌头,仰起泪汪汪的狗眼,望着小贩。
“又是你这只‘狗’贼,一天到晚偷我的包子……”
这是如同往昔一样热闹非凡的京师,掌握天下生死命脉的重镇,风调雨顺,民心安泰,日益繁华,当然,能有如今盛世,自然要归功于有京师第一贵公子美称的辜家大少。
在辜灵誉的推波助澜以及屡屡进谏之下,迂回导正了许多无理法规,而他那位昏淫无度、高居二品的安穗公亲爹也在他的影响下,趋于收敛,人人莫不赞赏辜家大少,他的魅力所向披靡,无所不包。
京师,安平乐居之地。
一只金紫斑斓的纸鸢系在纤巧柔荑中,顺风飞扬,拇指微弯,勾动长线拖曳,仰起的丽颜绽放甜笑,不顾擦肩而过的行人注目,步履杂沓摇晃,穿梭在纷乱市集中,险象环生。
“欸,姑娘,看路啊!”
径自绕圈,扯弄纸鸢的娇袅身影笑意盈盈,对沿街此起彼落的劝言和斥责置若罔闻,习惯毫无束缚的双足难得的穿上绣梅丝履,脚步轻盈的凌跃数步,一个原地空转,偏倚了方向,错肩擦撞逆向而来的玲珑身形。
“哎呀!疼死我了。”跌坐在石板上的灰裳女子皱丑俏脸,撒了一地冥纸。
一旁的大婶啐了声触霉头,赶紧绕道闪边。
她扮了个鬼脸,抢宝贝似的收拾黄纸,冷不防的和另一双柔荑叠触,惊诧的抬眼。
好灵秀的姑娘!眉如春花,眼似秋月,肤白若玉……原谅她书读得少,能想得到的词就这些,要是能让她以画符的方式来形容,恐怕会强过言语形容。
“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顾着放纸鸢,没注意到……”敏儿窘红双颊,仓皇的帮着拾捡,在闻到熟悉的气味时,惶惑的眨眼,端详着灰衫女子。
辛芙儿率直的迎视,狐疑的挠腮,“我的脸上有芝麻还是有紫菜酱?”唔,方才在府里大啖过一场春宵美食宴,说是预备在喜宴上烹煮的菜色,该不会是没擦干净?
“你……”敏儿偏斜螓首,双眼迷惘,若有所思,方要开口,忽然被对方骤变的脸色吓得怔住。
“当归!你又偷包子,是不是?每天在辜家吃香喝辣,还不够吗?你怎么就是改不掉这恶习?”辛芙儿冲向转角的摊子,及时抢救险些惨遭乱棒殴扁的小黑犬,连忙低头赔不是,顺带掏出荷包,付钱了事。
尚蹲在原地的敏儿噗哧一声,捂嘴大笑。
辛芙儿一脸悻悻然,拎着当归掉头回来,小嘴频频叨絮。
当归自知理亏,呜咽一声,默默的咬冥纸。
“请问……”敏儿鼓足勇气,打断了辛芙儿还不打算罢口的碎念。
“咦?你跟我说话?”辛芙儿纳闷。
“你就是……酸酸姑娘?”她胆怯的问,深怕找错人。
辛芙儿错愕,“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我……我叫做敏儿,聪敏活泼的敏。我……我不是故意要来打扰你的,而是……”
“慢着,你先缓一下,喘口气再接着说,啊?”她的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辛芙儿有听没有懂,看见她因为过分慌张而憋红了小脸,险些岔气,连忙提醒劝阻。
敏儿揪着衣襟,羞涩的开口,“我……我……”
半个时辰过去,场景自热闹市集转换到宁静茶楼,一壶龙井从沏到涮渣滤汁,从香暖甘甜到泛凉苦涩,宛若口吃,发声始终串不成句。
辛芙儿勉强支肘撑额,打个盹,蓦地惊醒时,那句“我……我……”仍在永无止境的轮回中,若不是耐性足,加上今日她心神不宁,总觉得莫名的烦闷,才不可能陪这名貌殊少女闲耗。
不过呢,这位敏儿姑娘的身上萦绕一股仙灵之气,其中又掺了些正邪参半的刚肃腥气,怪怪,莫非她……
“是这样的,”期期艾艾过久的嗓音终于换了词,可喜可贺。“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京师,希望能跟酸酸姑娘见上一面。”
“别这么拗口,喊我酸酸就是了。”
“酸酸……”
“有什么事,你直说无妨,虽然本姑娘收山已有一段时日,但是举凡降妖除魔、小孩收惊、帮算良辰吉日,或是要驱邪祈寿、化解灾厄、添福……”
“你能不能别再讨厌宸秋哥哥?”压抑在喉咙,象是荆棘刺着的请求,翻越过群山万岭,终于送到京师,面对着让她欣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小师妹,成功的脱口而出。
细数着收山之前的谋生能事,辛芙儿一时之间尚未定神,游移的目光蓦地睁大,啊的一声,拍桌起身,瞪着茶楼拱门下刚跨过门槛的熟悉身影。
“来了,终于等到你这个堕落魔道、背叛师门的……”
“不是!”敏儿一时心急,撞翻了整壶凉茶,亟欲替他辩白。“宸秋哥哥不是这样的人,你错怪他了!他是因为太过痛苦、太过孤单,所以才会……”
“敏儿。”矗立在她身后的颀躯冷然打断她未竟的话语,刻意忽略辛芙儿满怀憎恨的眼眸,径自扯过手心泛凉的藕臂,沉声喝令,“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离开昆仑,你竟敢欺骗小曹,让他帮着瞒骗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来见小师妹一眼,宸秋哥哥,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她搓了搓掌心,作势讨饶。
尹宸秋看似震怒的神色潜藏着焦躁不安,目光不再冷漠如冰,不着痕迹的将她浑身上下仔细梭巡一遍,确认这株不知世间险恶的小人参毫发无伤,一路上彷佛遭受严峻烈焚的心总算放下。
这段日子以来,他将所有的心神全耗费在替她聚灵炼魄,几乎是不眠不休,焚膏继晷,放任偌大的太虚殿群龙无首,镇日钻研该如何安定她虚弱的灵识,一个晌午,他埋首于咒书的工夫,这株好不容易稍稍稳定下来的小人参竟然趁他不备之际,私自离开昆仑。
他数日未曾合眼休息,从昆仑直奔京师,大概也猜到了她重回京师的念头是为了小师妹一事而来。
“宸秋哥哥,你别生气了,你生气的模样好可怕……”敏儿软声的说。
他无声的叹息,宠溺的握住她扯袖的素手,不改旧习,冷声警告,“下回不许你再这样,听见了吗?无论上哪儿,你都要知会我一声,绝对不能再独自离开昆仑。”
“知道了,敏儿全听宸秋哥哥的话。”嘻,宸秋哥哥只花了不到半个月的工夫便赶至京师,可见他必定是急煞了。
“走,我们回去。”他从头到尾不曾瞄过呆立的故人,揽着心系的人儿,转身欲离开。
“我的纸鸢……”
阴晦的双眼扫过沾染了茶渍的纸鸢,探手拿起鸢尾垂曳的彩带,冷不防插出一只皓手,压上鸢首,形同拉锯,湿了半身的纸鸢差点碎尸万段。
人潮川流不息的茶楼,声浪有雅有俗,他们这一桌却是无声胜有声,惊涛拍岸般暗潮汹涌。
尹宸秋沉颔不语,任由嬉闹笑声淹过长年修敛而贪静的耳朵,心若止水。
如今的他,不在乎世俗目光,更不在意曾经执着过的人会是如何看待他,他千疮百孔的心已不再困囿、不再迷惘,也不需要再等待,因为他等的人一直在身后,始终没走。
“如果不急,喝杯茶再走吧!”沉默良久,辛芙儿缩回压在鸢喙上的手,淡淡的开口。
“我不渴。”他拎起纸鸢,拉起握得太紧的柔荑,断然拒绝。
“至少……说句话再走,师兄。”
孤峭的背影霍然一震,始终没有回首。事到如今,彻底决裂的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因果……他记得很牢,也终于明白个中滋味。
小巧的皓手挣脱他的钳制,一溜烟回到方才的座位,将陶壶扶正,顺道让店小二重新送上香茗。
“敏儿,你这是做什么?”尹宸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沉下脸色,伫立不动。
双手扶腮的秀颜露出灿笑,指着斟好的三杯热茶,“我渴了嘛!我们喝完这杯茶再走,好不好?”
铁青的脸庞持续僵冷,拎着纸鸢的大掌别扭的握紧,有那么一刹那,辛芙儿以为他会丢下敏儿,自个儿离开,没想到……
她惊异的瞠目结舌,那个性格丕变、冷热无常的师兄,居然捺着烈性不发作,随同纸鸢一块入座,敏儿扁起小嘴,执高衣袂擦拭湿透的纸鸢,他瞧见后,不愠不火,拉起袖口帮她抹干纸鸢上的茶渍。
不能言说的温柔流露在内敛的眼神,以及看似不耐烦的举止中,他偶尔凝觑身畔娇颜的目光柔软且隐含笑意,彷佛眼中人是他唯一的至宝,千万呵护。
师兄,你终于醒了。
尹宸秋抬起头,对上辛芙儿泛红的眼眶,无动于衷。“你想说什么?”
“上回的事……”她欲提起两人为抢辜灵誉的灵魄之战。
“我不会再对他下手,你大可放心。”他漠然的打断她的话,立下承诺。“从今以后,你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我,除了昆仑,我哪里也不会去。”
世事无常,从前他许下的是一定会归来的诺言,而今依然许诺,却是无挂无碍的决心离开,立誓不归。
辛芙儿黯然掩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必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