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真是个大傻瓜……
私自触犯规戒,离开昆仑后,便是异状连连,身子不再轻盈,步伐慢如普通凡人,加上打从睁开双眼以来,不曾离开过昆仑,面对身旁不熟悉的景色事物都备感好奇,闹了许多乌龙笑话。
最糟的是,路途上颠沛难行,山林野路妖魔精怪多,荒郊僻野不好行,处处是石子路,这些碎砾不若昆仑山的圆滑光亮、充满灵性,反而是棱角粗矿磨得一双雪嫩裸足破皮脓血,旧疾新伤愈齐同愈合之后,结成一层厚实粗茧,包覆十只秀气趾头。
这还算好,更令她头疼的是,近来常莫名的困倦,可是这一路要觅到一块干净无染的尘泥可说是难上加难,唯一的好消息是,经由一名好心的饿殍鬼提点,她才晓得昨晚已成功的抵达京师。
这段孤单的旅程究竟耗费了多少时间,她不敢算,也不会算,只知道好累、好倦,很想早些回到与世无争的昆仑,但是一想到只要坚持下去便能见到宸秋哥哥,再累她也甘愿。
可是呢……
“小姑娘,你怎么没穿鞋啊?瞧,好端端的一双脚,都给磨破一层皮,泛出血丝了。”
行经某巷转角时,小贩大惊小怪的嚷声惹来行人投以热烈的注目,不谙世俗习惯的敏儿丝毫不觉得困窘,微蹙眉头,掩睫虚瞄。
嗯,要比前些日子好上许多,不愧是京师,大至热闹街龙,小至狭仄巷弄,全都整治过,并铺上平坦岗岩,与穷乡僻野崎岖蜿蜒的蛮石荒径好走得多。
“怪姑娘,好心提醒也不应声,呿。”小贩撇嘴,转身整理起满架俗艳的纸鸢。
喔,原来这位小哥是怕她伤着脚才这样嚷。敏儿似懂非懂,偏歪螓首,迷惘的仰看着满架高绑的纸鸢,不能飞的鸟有什么用?
“小哥,你为什么要把它们绑起来?”
小贩皱眉扭头,“废话,难不成把它们放了,全飞走?那我还做啥生意啊?”啧,这姑娘不仅怪,而且还很蠢,枉费一张漂亮脸蛋生得如此水灵秀美,歹年冬,多疯子。
“不能飞,多痛苦呀……”
“它们本来就是让人系在手上放飞,哪知道什么痛苦不痛苦?去去去,哪边凉快哪边去,别杵在这儿妨碍我做生意。”小贩悻悻然,赶苍蝇似的驱赶她。
“对不住。”临转身之际,她怅然若失的凝觑了纸鸢一眼。
总觉得自己就跟它们一样,原本能自由自在的翱翔云端,却无端系了根绳索,随着握绳的那只大掌四处漂流,终日不得安宁,却又是心甘情愿的陪他一起体受快乐难过,只能安静的藉由绳索传递她的万般情思。
握绳的人懂不懂她的满腹委屈?
敏儿落寞的掩去目光,举起沉重的脚步,刚背过身子,丝缎白幡飘打过茫然秀颜,纳闷的撩起绢印穗纹的幡条,端详这班丧家行伍。
紫檀木辟造的华美棺椁,绣工细腻、整齐划一的丧服,浩浩荡荡一行人从女婢到小厮全都打扮得体面不含糊,前方更有官兵马骑帮着扫街开路,此等阵仗,即使无知如她,也懵懂晓得躺在棺木中的人绝对非同小可。
“辜家怎么又办丧事了?”
三姑六婆聚在一旁,低声碎嘴。
“老的缺德事干多,就得轮到少的来受,自古皆如此,没啥好奇怪的。”
“可惜辜家公子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怎么福分如此浅薄,投胎生在这样的人家?”
“三姑六婆,你们别咬耳朵咬到全天下的人都听见了,小心让人通风报信,一并把你们抓去办了。”小贩双手交抱胸前,打趣的揶揄。
“呿。”
敏儿怔忡的寻思片刻,迅速转身,冲着小贩问:“小哥,你们说的辜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怎么还来啊?小贩一脸不耐烦,“你连名动天下的辜家也不知道?原来是乡下来的土包子,难怪。辜家便是京师第一世家,官拜二品的安穗公一手掌揽半个天下,显赫之至,连皇亲国戚都略逊一筹,可惜安穗公宠妾无数,膝下唯有一子。”看她听得津津有味,小贩索性连街弄野史也掏出来说,“说到这个辜灵誉,从小体衰身弱,但容貌出色,才能过人,不久前被诊错脉,假死过一回,让一个仙姑收惊镇魂之后,又生龙活虎的活起来,辜公子横行京师,所向披靡……”
接续的精采情节,她一个字也听不真切,双耳闹哄哄的,不断重复着“仙姑”两字。那名仙姑……难道会是宸秋哥哥的小师妹?
“然后,更夸张的是,名震八方的辜公子居然一时兴起,想娶仙姑为妻……”
“小哥!”敏儿猝然中断小贩的滔滔不绝,“你知不知道那名仙姑在何处?”
“我哪知道啊?”小贩莫名其妙。
“怎么会呢?”她乱了思绪,焦虑不安,彷佛能感应到在不远的彼方,她心之所系的那人正面临一场劫数。
“哇,好大的风沙……”
瞬息飙扬的狂风卷起漫天尘沙,满天冥钱纷纷坠下,落在熙来攘往的京师大道,撒了人人满身皆是,怕触霉头的百姓争相走避。
风势不减反增,凛冽之中夹带寻常人感受不到诡谲阴寒,她在原地怔绕了一圈,循着风向望去,恰巧一股狂浪飓风正面来袭,冲散了系在架子上的一只只纸鸢,姹紫千红,涌聚起程,直朝同一方位而展翼。
她孤单的立在斑斓错落的鸢鸟之中,傻傻的望着它们升空,重拾自由。
去吧!去把朝暮思念的那人找回来……一只只化作凤鸟般的纸鸢彷佛如是说道。
仰看苍穹的心型小脸漾开甜美的笑靥,片刻不迟疑,握紧粉拳,重展坚定步伐,跟着纸鸢指引的方向直奔。
出了京师,穿过茂野盛林,来到近郊,没多余闲暇让她停下脚步顺气,来时路上的异状加深了她的惶恐焦虑。
饿鬼行尸全都受限于不知名的咒术,和她寻从同径往某处会聚,加上一些存着凑热闹心思的小妖小精,以及修行高深的稀少魔物,当真是群魔乱舞之夜。
宸秋哥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敏儿的心跳陡然加剧,紧紧揪扯着衣襟,快步走向僻野尽头,不理会那些魔物在闻到她的味道后纷纷露出觊觎、垂涎的眼神。
不怕,不怕,只要找到宸秋哥哥,他会保护敏儿的……
“尹宸秋,你擅自扰乱阴阳之间的平衡,还想召唤野鬼丧尸来一逞私欲,这样的罪行已经很了不得,我毋需禀报阎罗,便能捉你下地府治罪。”
闻声一愣,她猝然仰起惊愕的双眸。
几尺之遥,身着碎云如意浮绣黑丧服的玉面男子跪地拥起一名女子,男子以掌紧捂去怀中人半张脸,阻止她将无意识复诵的咒语念完,尽管背着身,看不真切模样,但她晓得那女子肯定便是宸秋哥哥长年牵挂的小师妹。
儒雅判官率领天官地官兴师问罪,黑白无常与全员齐上的鬼差正疲于制伏打算乘机作乱人世的僵尸野鬼,这般大阵仗当真是前所未见。
她只见过判官哥哥一次,当时她刚长灵犀,尚未化作人身,判官哥哥说话很温柔,怎么会用那种口气责怪宸秋哥哥?
遍地凌乱不堪,显现稍早之前方历经一场两阵争斗,难道会是宸秋哥哥和小师妹……
“哈哈……”
狂傲的肆笑划破凝滞的气旋,如一条无形的绳索缚绕她的心神。
是宸秋哥哥在笑,他的笑声充满了浓重的悲哀与凄凉,彷佛遭受了莫大的天惩,独自忍受万千孤寂,却只能选择以放声狂笑来宣泄。
他在笑,心在哭。
“判官?辛老头果然有一套,连判官都能请上阳间来责罚我,可惜啊,现在的我没有人阻拦得了,纵使是阎罗亲身上来,我也不放在眼底。”瘦削的面庞露出阴鸷的笑容,无视天官地官预备出手擒捕的举动,高举桃木剑,眯眼念咒。
“既是如此,想必也是天意所为。”判官无奈的叹息,挥毫在朱册上批写注死,以摇头之姿示意天地两官行动。
天官赐福,地官解煞,两者同时现身齐出,非福即祸。
尹宸秋怒赤的双瞳沉浸在癫狂的杀戮中,无可自拔,这么多年来的忍耐、折磨、屈辱,换来的却是这般不堪的结局,纵然是要玉石俱焚的下场也罢,要割舍性命了断这段难堪的一相情愿也好,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
孑然一身的他,一切都无所谓了……
“天为干,地为坤,左掌阴,右控阳,开天路,辟鬼神,雷霆任我号令……”犀利的咒语破风喧嚣,血红的眼眸木然残酷,放任心中的恶兽毁灭仅剩的良知与情感。
不需要了,善良何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过眼云烟?他受够了,彻底的领悟。
他再也不要多余的情感与道德良心来鞭笞,本来就是无可饶赦的恶人,贪婪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冷血无情,泯灭人性。
没错,这就是他,丑陋无良的尹宸秋!
“宸秋哥哥……”
萦绕耳畔的虚幻呼唤钻出层层压抑,彷佛梦境成真,银铃似的清脆响起。
他不理不应,只是幻觉罢了……
全是叛徒!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令他堕落、痛苦的推手,一个个全背叛了他,谁都不能信,任谁都不能!
残佞漠然的双眼因为恨憎而蒙上一层阴翳,浅黄色身影如水浮涟漪冲映红瞳,甜软芬香撩动只闻得到血腥气味的灼热鼻息,昔日的记忆瞬间自深处涌上脑海。
不,不可能!这里不是昆仑,她怎么可能……
第7章(1)
“住手!”判官骤然扬声制止。
天地两官蓦地停下脚步,众人愕然。
湿泞一地的腥红迤逦数个足印,纤袅的馨躯倏地凌跃扑抱,收紧双臂,环住傲岸的身躯,象是远方纷纷坠落的纸鸢终于有了栖靠之所,不必再茫茫寻觅。
“宸秋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轻轻掀动的薄唇僵凝,一绺青丝扎得双眼反射性的眯起,鼻尖稍稍一偏,磨过柔软的香腮,辗转印上颊面的湿痕,他恍惚失魂,不能思考。
不是梦,竟然是真实。
怎么可能?还是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离开昆仑?
何者是梦?何者是真?他分不清楚。
“宸秋哥哥,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判官哥哥不是坏人,他只是想阻止你伤害自己,也伤害到别人……”
“住嘴!”
“宸秋哥哥?”她让一道蛮力扒卸下来,被迫退离了他好几步,傻气的瞠着双眼,凝瞅面色狰狞的俊颜。
他的目光如冰刃,凶狠的瞪着她,嗓音冷涩粗哑,“你说判官不是坏人,那谁才是坏人?我?你是在暗指我才是造成这一切恶果的坏人?”
敏儿摇头,哽咽的说:“没……不是这样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警告过你,往后不准再跟着我,不许你喊我的名字,难道你没听见?还是我说得不够清楚?”他冷酷的说,上前抓住皓腕,狠狠的加重力道,将最丑陋、最绝情的一面烙进她的眼底。“那么,我就把话说得更明白。这场戏,你参与了多少?那只魃又知道多少?”
“我……”
他的神色太过疯狂,震慑了怯懦的她。
“算了,我不想听,我听够了太多人的谎言,也受够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辩白。那只狸妖要的是一具人身,以及酸酸,那么你呢?你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这些年来,你看我的笑话看得还不够吗?”
“我没有看你笑话,没有……”她急得猛掉眼泪,拚命解释,“宸秋哥哥,你误会我了,我是心疼你呀!”
“心疼?”他忿然甩落柔荑,嘲弄的笑问:“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心疼我?像你这种不解情爱是何物的小妖,懂得什么?说穿了,你是盼着有一天能够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吧?”
在听见那句“不解情爱是何物的小妖”时,判官的眉头轻拧,手中的白玉笔杆顿住,略微讶异的觑了娇小的黄影一眼,但是眼下的情形似乎不容他多置喙。
“我不要你的好处,只想要看你开心,看你快乐,其余的,我什么都没想过……”她困窘的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赫然仰起嫣红小脸,脱口而出,“敏儿……敏儿喜欢宸秋哥哥,真的很喜欢你。”
判官暗咳一声,转身批写。
天官傻眼,地官落颔,莫名其妙的成了两尊杀风景的门神,当下互瞟一眼,蹲下身子画圆圈,顺便交换近日天庭地府的小道八卦。
尹宸秋震惊的僵住,密布血丝的眼睛竟下意识的躲开她的盈盈凝瞅,胸口遭受撕裂一般的痛楚,钢铁般的心镕化成一缸铁浆,烫着灵魂作痛呻/吟。
喜欢他?她喜欢他什么?谎话!她一定是在说谎!
就连那么信赖他的酸酸都已变了心,看待他的眼神充满怨怼、憎恨,以及轻蔑不齿,她居然说喜欢他?
一个背弃诺言、抛却良知的人,还剩下什么值得她喜欢?
“说谎……你说谎……”他的嗓音沉哑,掐紧的指头深陷掌心,僵硬的下颚扬起冷笑,垂睇脚下踩的血红泥淖。“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你以为你能够代替酸酸在我心中的地位?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没有,没有。”她吓傻了,怔忡的回话。
他悚然睁大红眸,神情暴戾,“别作梦了,你对我而言,不过是一时寂寞的寄托,我根本没有把你摆在心上,你少自作多情。”
“……你是在闹着我玩的,对不对?”敏儿颤抖的柔荑紧捂着双唇,不许自己逸出半点破碎泣音,害怕一旦张嘴,就停不下来。
“傻子!你这个傻子!我从来不曾喜欢你!凡是属于昆仑的种种,都让我感到厌恶、痛恨至极,当然也包括了你。”他大声咆哮。
“我不属于昆仑,只属于你……”
“我不要。”他冰冷的打断她未竟的倾诉,无情的决裂,将往昔幻梦般甜美柔软的安慰,以及藏心的回忆,全都狠狠的割除,不屑一顾。
“为什么你不要?”她空洞的眼眸直直的望入他的眸心,不由自主的环住双臂,频频打哆嗦。
好冷,京师的风为什么比昆仑还要冷?
看着他孤高的转身背对,她几乎可以揣摩出那总是比暮色更悲凉的目光正苍缈的落在远方,漫无目的的梭巡下个方向,但绝不会是落在她身上。
“没有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不想要,回去你应该待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永远。”尹宸秋大步离去。